【泥人】
日头沉到西边,红彤彤的一个整圆,将晚霞渲染得如火一般红艳。
刑部府衙内,贺元合上案卷,揉了揉眉心。
他望了眼窗夕阳余晖,又侧首看向近旁小厮。
还没等他开口,小厮极有眼色地上前,殷勤道,“世子爷,马车早备好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贺元淡淡“嗯”了声,起身移开了交椅。
小厮将披风递上前,替自家主子披上。
贺元扯了扯暗墨绿的披风系带,一边随意系上,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正要出小门,迎面碰上了游廊另一头走来的梁侍郎。
“梁大人。”贺元颔首致意。
两人并肩而行。
梁侍郎:“世子今儿走得这么早,可是要去赴寿王爷的辞行宴?”
贺元微敛眸:“尚有要事在身,今日就不去了,梁大人呢?”他状似随意地反问了句。
“世子别拿我取笑了,”梁侍郎摆摆手,笑着自我调侃,“我要是真去了天香阁,我家里头那位,怕是要把我这张脸挠花……所以啊,只好称病推辞了去。”
贺元但笑不语。
梁侍郎笑着感慨:“世子有所不知,这女人成亲前后可是大为不同。就拿我家那位来说吧,成亲前说话轻声细语,一笑就脸红,我都生怕说话声大些吓着她。谁能想到,这成亲方才几年,居然一个不顺心便敢挠我脸了。”
说到这儿,梁侍郎自己好笑地摇摇头:“想来是不该太纵着呐。”
贺元笑笑没接话,却微出了神想着,莫非女儿家天生便有恼了便挠人的习惯?
昨儿他便深有体会,平日里瞧着那指甲淡粉匀亭,圆圆的弧度小巧可人。也未曾想到真恼了起来,有这般锐利。
贺元眸中漾起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梁侍郎见他没说话,便侧了头。
这一侧头,几道细长的红痕便映入眼帘,从耳后延伸至颈下,尾端悄然收入了绣暗金丝的麒麟衣襟内。倒是颇引人遐想……也不知是哪位胆大的敢在这位身上留下了印子。
梁侍郎心中微诧,旋即就想起贺世子那位就住在府上的未婚妻,又想着前不久这位脸上似乎也被挠出过痕迹,不由暗暗感叹,看来敬国公府未来的世子妃也是个性烈的,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让贺世子“负了伤”。
想到这儿,梁侍郎拍拍贺元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笑呵呵地调侃:“世子哪,看来咱们这夫纲都得振振咯!”
说着似是联想到什么,稍压低了些音,像是难兄难弟分享经验一般,低笑着悄声问:“世子莫不是也怕去了那天香阁,回府不得安宁。”
贺元微怔,一时倒难想象出她捻酸吃醋的模样,可不知为何……隐隐却仍有些期待……
梁侍郎瞧身旁这位神色柔和下来,唇边隐有淡淡的笑意,瞬时便倒是明了府上那位未婚妻子定是极合贺世子心意的,不然可纵不到这一步,连提起都有了笑意。
少年夫妻,最是情浓。
此时已出了侧门,倒也不便再多聊。
梁侍郎笑着拱手告别:“世子,下官先走一步。”
贺元颔首,也转头上了马车。
马车路过闹市,叫卖声此起彼伏,颇为热闹。
若是往常,贺元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思索政事,并不留意这些。
不过……
贺元神色微动,出声下令:“停一下。”
马车靠边停下,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家主子。
人群熙熙攘攘,路两旁挤满了各色小摊。
贺元驻足,一时不知挑什么好。女儿家到底中意些什么?翡翠美玉,绫罗绸缎,首饰胭脂……府中皆备了齐全,都是上乘品,可从没见她流露出喜爱之意,甚至连穿戴也极少。
这街头小玩意倒也不知有没有合她心意的。
贺元沿着街慢慢走,目光也从小摊上的各色物间细细掠过。
熙攘的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
论起来这皇城底下皇亲国戚多,当官的、有钱的比比皆是……可官有大小,钱不抵权,到底有个高低之分。
眼前这公子眉眼贵气,披着件暗蓝缎嵌白狐绒的斗篷,个子高挑,样貌出众,人群中极显眼的存在。
连他身后跟着的侍从都是高挺俊秀的长相,且又守礼恭谨……明眼人一瞧,便晓得不是一般勋贵人家能养出来的,怕是往祖上数几代,都是能叫出名号来赫赫有名的人物。
小贩们也好奇地盯着这主仆二人。
有个胆大的便哟呵嗓子拉起生意:“公子要买什么?中秋就要到了,要不要带盏花灯回家?”
小贩左手高高提溜着盏莲花灯,展示给面前的客人看,另一手指着摊位上的各种灯笼,殷勤介绍:“您瞧瞧看,可有哪个看中了眼的?我这儿什么花样的都有,我跟您说啊,这条街上就数我这儿的灯笼最齐全。”
贺元果然停下脚步,朝一串串悬着的花灯看去。
花灯都是竹篾子编的,外头罩着薄薄一层纸,上了不同的颜料。有小巧的云雀灯、张牙舞爪的蜈蚣灯、圆圆的寿桃灯笼……自然,应着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月宫中的玉兔灯笼也必不可少。
贺元的目光就落在那一串悬着的玉兔灯笼上。
细细的竹篾编成了卧兔的形状,罩着的灯笼纸映着里头莹莹的烛光,透出淡淡的昏黄,瞧着温馨可人。尤其是那一双兔儿眼,用细笔勾勒出胭脂色,瞧着可爱又可怜。
贺元不经意间忽地想起在青州的情景,那时在刺史府,她弯下腰祈求他放她一马,别把她当作奸细,一双眼珠子哭得红红的,连鼻尖都染上了淡淡胭粉色。
那会儿他便想,这姑娘像是兔子一样,爱逃又胆小。
旧事在脑海中依稀勾勒,一切都好像淡淡的,唯独那双红玛瑙一样晶莹的嫣色眼珠在记忆中清晰又明朗。
贺元眸子不由漾起了些微笑意。
那小贩见眼前的贵人望着玉兔灯笼出神,便赶忙奉承:“公子眼光可真好!这玉兔灯笼是卖得最快的,您要是买回去带给家中的千金或是小公子,一定错不了。”
“瞎说什么呢,”小厮暼他一眼,嘀咕,“咱们府里还没小主子呢。”
“哎呦,怪小的嘴快了。”小贩自知说错话,赶紧笑着赔罪,又忙补救,“这玉兔灯笼姑娘家也是喜欢的,公子买回去带给尊夫人也是行的。”
这下倒是没说错话,小贩见那公子神色温和下来,从一串玉兔造型的花灯中精心挑出了一盏,拎在手中仔细端详,旋即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递过银子,爽快地付了钱。
小贩卖的是小玩意,收得都是零碎铜板,一时间找不开一整锭银子,正焦头烂额地挠腮想法子,只听那位贵气的公子淡淡说了句:“不必找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财,他就是从中秋卖到年三十也未必能赚这么多。
小贩喜出望外,高兴得不晓得说什么,攥着银子正准备千恩万谢,可是一抬头,主仆二人的身影已经走远了,垫着脚也不大能看清楚了。
这边,贺元拎着玉兔灯笼,准备折返回马车。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不想她在家空等他太久。
快到马车跟前的时候,又路过个小摊,围着一圈人。摊位上支了个薄木板,彩泥捏的人偶整齐摆放着,栩栩如生。
捏泥人的手艺人坐在长板木凳上,正聚精会神地给面前的一家三口捏人偶。
他手巧动作快,很快便捏好了三个人偶,长得跟那一家三口极神似。人偶的手相连,父母各在左右,中间牵着梳垂髻的稚子。
贺元神色微动。
小厮察言观色,凑近了几步,小声说:“公子爷,这人手艺可真好。”见他家主子望着走远的一家三口微出神,又笑嘻嘻补充,“您和少夫人成亲后,咱们府上也一定很快就会有小少爷、小小姐。”
贺元自己幼时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父母齐全的天伦之乐,他被祖父寄予重望,自有记忆起,便是被压着性子一路磨砺过来的。
他是这么长大的,自己也未觉得不妥……可遇见她后,尤其是最近婚事将近,他便不由自主地会注意那些牵着孩子的年轻夫妇。
他与她的孩子……
光是想想,他的心头便漫起暖意。
偌大的京城,他看似权势富贵地位皆有,可实际上活得很冷清。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无穷无尽;陛下跟前亦得忖度着分寸、不可行迟踏错一步。唯有回府瞧见她,不管是冷脸或不理睬也好,他才觉得心真的安稳下来,有了归处。
贺元收回视线,朝那捏泥人的简陋小摊走去。
“公子要捏什么?”手艺人笑得淳朴。
贺元道:“按你方才捏的那样的。”
他刚刚捏的可是一家三口,这位公子只一人,连着后头的侍从也才两人。手艺人为难地开口:“这位公子,你可别拿小的开玩笑。你一个人……这……我这可怎么捏。”
贺元不语,目光落在一旁用来上色的细毛笔上。
他抬手拿过毛笔,从旁抽了张垫泥人的宣纸,“你照着我画的捏便是。”
她的样貌是几乎刻在他心里的,很容易便能勾勒出来。可孩子……
他笔尖微顿,褚红的颜料滴在宣纸上,圆润的像是一颗血珠。
笔尖触及纸张,贺元心里想着她若再小些,及膝高的年纪该是什么样子。
很快,一个梳双髻圆嘟嘟脸蛋的小姑娘便跃然纸上,她牙齿细细小小,像是石榴里的果实,杏眼笑着弯弯的月牙,瞧着便讨人喜爱。
小厮凑上前,嘻嘻笑:“主子,奴才真想早些见到小小姐啊。”
贺元轻笑着斥他:“多嘴。”可却不见恼意,只将那张绘有母女二人的宣纸递过去,照着这样子也捏个同方才那个一样的。”
手艺人暗猜这位公子怕是独自出门,没带妻女一起来,故而想捏个一家三口的泥人,带回去做礼物。
他自己就是个顾家的,不由对这贵气的公子更有好感,卖力地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