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政光十七年春,天初晓,交河水欢快流畅,上都护领着十名近卫沿着南城门下蜿蜒流动之交河水来回奔跑。交河城只有东门南门,南城门为官用,不对百姓开放,故而常有自西和南面来之黎民客商往来路过南城河岸,往东而行。
近卫跑得满身大汗,在河边洗擦歇息,偶有年轻娘子路过,好奇瞪着他们看。有时候遇上稍稍年长之妇人,会低声嘀咕:“怎这些中土来之汉子都长这般白皙干净?”身子往前走,头却依旧歪着看向年轻侍卫。
察觉到女子们目光,在河边洗擦之青壮男子更加欢愉,同伴们笑谈之声更高,相互捉弄之意更甚,仿佛欲引起更多注意。这些袒胸露臂洗擦汉子之中,有一身穿短打异常突兀,衣裤都湿透了,也只是在河边洗把脸擦擦手,一副傲然神情裱在脸上,斜睨着侍卫们搔首弄姿。他回到都护府内宅,换过干净衣裳,便有近侍摆食。
入眼皆是日常面饼米汤,上都护呷一口米汤,神色一悦,奇道:“换了新厨子?”
近侍松青笑道:“我才刚吃时候也这么想,后来打听了,才知道是许别驾侍姬纪娘子亲自教导厨子熬汤。”
上都护抬眉看他,松青明白他意,接着道:“这往常,许别驾有自家小灶烧饭菜,多是纪娘子亲自下厨。上年冬,纪娘子伤了手不便下厨,想是许别驾吃不惯咱后院那些高昌汉厨手艺,便让纪娘子过去指点厨子,这口味便果然不一样了。”上都护不置可否,倒是胃口甚佳,怕是要积食了,松青暗暗想道。
卯正,上都护挪步前院官署处理公务。今日没有堂听议事,却有察事前来禀奏。上都护静静听着,不觉冷冷笑问:“此消息属实?”察事道:“消息是栗特商人安利恒捎来,嫁妆还是他商队经办,属下已遣斥候复核,阿耆尼王确是把嫡出女儿嫁给了突厥重臣执失屈利之胞弟执失舍未。婚事在前不久才定下,当时我们才把高昌麴氏所掠去黎民财物归还阿耆尼。”又道:“上回进犯伊州之突厥兵便是由执失屈利所领。”
上都护想起了流云箭伤,都伤及了骨络,恨得咬牙。察事惶惶退出,他连忙取出笔纸,几番思量后方疾书奏陈。写奏折给长安是一件费时耗力事儿,往往要反复数度易稿,才敲定出最终文句。待把奏折交付驿传尉时,太阳已西斜。近侍松青上前问:“使君欲在此处用飨食还是回到后院里用食?”
上都护却道:“许别驾在何处?”松青答:“许别驾今日与实户曹一同到城外视察田令落实,想来快要回城了。”上都护道:“本使出去走走,近卫不需随行。”便换了身便服,单松青一人尾随在交河城里漫无目的转悠。
夕阳西下时,交河城最是热闹,暑气渐渐消散,街道上尚有余晖,茶余饭后之城民多聚在自家门前纳凉聊天。二人不知不觉间便行到店铺林立之崇仁坊,酒香与烤肉味窜出,上都护感到饥肠辘辘,便选了间最热闹食肆在角落里坐下。他一身汉装,脸容白皙俊秀,食肆里之酒饭博士都不敢轻慢,恭敬殷倩侍奉着。
周遭客人自他进来后都不时打量,竟还有人上前用高昌汉语笑呵呵问:“敢问公子是中土汉人?”
上都护细细思量,方辨得其意,客气回道:“是。在下是中土大周汉人。”
高昌食客笑道:“公子去过大周国都长安?”
上都护含笑答:“在下长于长安。”
那食客兴趣更浓,复问:“都说长安城大,究竟有多大。”
上都护略略比算,答:“粗略算来约有近百个交河城那般大。”
那人将信将疑,便有另一人问:“你是穿过那千里大沙碛来到高昌?”
上都护尚未来得及作答,便有另一人道:“我叔叔年轻时随高昌老皇帝去过中土,那时候中土皇帝还把咱们高昌老皇帝之皇后认作妹妹封了公主,你可听说过这事?”
上都护暗想:高昌皇后封为公主,那还是前朝旧事哩。他耐心详尽逐一解答这些好奇提问,一顿饭吃得不上不下,却煞是有滋有味。
且说都护府西院里,麴如真正往芙若手臂上涂抹香膏,一面以恰到好处之指力反复推捏她手臂上肌肉,一面道:“此香膏调配之法本源自天竺,后来传入西域多有改进,膏油涂抹后不仅滋润肌肤,还能渗入肌理骨络畅通血脉,有静心宁神之效。”
芙若出身寒微,从不知道世上竟还有如此惬意享受。再者,麴如真知礼温淑,如此这般悉心照料,令她十分惶恐,但随着两臂渐渐舒展,芬芳萦绕,这些日子来因手指受伤所带来之困苦正一点点远离……待她醒来时,已不知不觉歇了一觉,通身一片神清气爽。她一脸尴尬看向一旁正展函笔书之麴如真。
麴如真见她醒来,笑道:“你醒了?”
芙若应了一声,便挪到放置茶水之案桌上,麴如真忙放下笔替她斟茶。芙若红着脸不敢接,道:“麴娘子,你这是折煞我了。”
麴如真笑道:“这有什么?我受实户曹之托陪伴照看你,你这手指还没好利索,我也是盼着你早日痊愈才处处为你周罗。”
芙若这才敢接过茶,喝了半碗后指着麴如真刚刚放下之文书,道:“这是龟兹文?又不大像,是哪国文字?。”
“是阿耆尼文。”麴如真精通汉语并多国胡语。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帮忙西州市易署与通关司复核安西都护府通告诸西域国人之文书传译。
龟兹语与栗特语便是其中最常见,芙若跟在一旁随意学了几个简单胡语,也渐渐能分辨出西域诸国文字。
“为何龟兹文与阿耆尼文如此相近?”
麴如真便答:“数百年前,阿耆尼王原是龟兹国王子,因而两国文字同出一源。后来阿耆尼国破,国人请求当时高昌王麴嘉兼治,高昌王便立次子为阿耆尼王,但仍沿用旧有文字,习俗亦与龟兹相近。”
芙若问:“这样说来,阿耆尼王族与麴氏先祖乃是本家。如真可去过阿耆尼?”
她摇头,答:“不曾。”顿了顿,道:“多年前,高昌皇家寺院里僧人要到西域诸国游历,当时我曾悄悄想,要是把这三千发丝都剃掉,是不是我也就能像那些僧人那般无拘无束四处游走?”
麴如真之汉语夹着高昌特有口音,她语调矜缓,让人听后心境竟不知不觉趋向宁和平静。
芙若道:“虽说能自由行走,但却有诸多沙门戒律。这长发便是首冲留不得,我就舍不得剪掉。”
麴如真轻轻一笑,捧起她那柄龟兹琵琶,叮咚哗啦弹起明快乐音,旁人听着听着便不自觉手舞足动起来。她唱起歌踏着节拍跳跃,身姿如鱼游水中一般灵快妙活。此时艳阳西倾,暑气消散,她领着芙若走舞步,撒手姿,折反腰……
日子翻飞,七夕在望,芙若指伤痊愈,便计较着要办一围酒席欢庆。许别驾却另有所思:上都护视察赤石山,想来七夕之前便能回交河。目下便有件事需请示他该如何经办……
快马驰骋之上都护并不晓得背后有人叨念他,赤石山之奇特让他想起了上古时代所传说之魃妖。魃妖主旱,若真有此妖为祸,想来便是藏身在这赤石山里。
此山横梗在高昌北地,山石呈赤色,炎热异常,寸草不生。遥遥望去,时有烟暮直冲入云霄,飞鸟也不敢掠过。但在这火炉似石山之下,却徜徉着清澈溪流,溪水滋养着茂密绿树花叶。山上山低简直是仙境与地狱之别。上都护在心中概叹:天下之大,实在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近侍松青此时上前禀告:“使君,前驱去往山谷处之山民家里打点夜里投宿物事,不成想今天也有民众要在山民家里住下准备过夜。前驱人马说那是一户路过之妇道人家,不好驱赶。向导也说了这方圆几里之内也没有什么像样山民农户。敢问你今晚是否……”
“无妨。别让人察觉我们真实身份便是了。”上都护这么说,松青才松了口气。
不久,两间茅草木板搭建简陋小屋院便跃到眼前。只见小屋旁已有几个先头派遣仆人忙出忙进打点食物和投宿等杂事。主堂屋稍大,内中有一石砌炉火,两旁间开左右两耳房。屋主把这两房间腾出来招呼客人,自个一家暂迁进一旁烧饭之小茅屋里。
上都护用过简单飨食,一时无处消遣,便在小堂屋里随意闲荡消食,心中猜度隔壁房间里是些什么人。松青悄悄来报:“隔壁房里没有异动,只一名年轻村妇,看着老实,早早便歇息了。”
上都护点头,道:“继续监视。”
松青退出,房间越发显得空静。若在平日在都护府里,总有处理不完之公务公文,太过于冷清时也还有胡姬暖席铺床。今个儿马背颠簸了一整日,夜里却是一片神思清明。他在房间里转了数不清圈子,又理了理政事上思绪,一时有所触,便吩咐松青笔墨伺候。
卿安好?吾……
这与妻家书才起了头,又无从下笔,思来想去,最后只写了句:一切顺遂。勿念。
翟日,起了个清早。那隔壁房间妇人也早早起来到小堂屋里给屋主打帮手。山民农户路过借宿是常事,一般都会给屋主回赠些物事以示感谢,若实在给不出什么东西,也会替屋主做些家务农活致谢。
上都护也要回报屋主,金银财物似乎还不够,上都护突发奇想要替屋主修葺房屋,把松青等人吓得一溜烟散开,伐木者伐木,削凖者削凖,风风火火忙活了两天,竟然把一间破破烂烂小堂屋修得严实一新。
这日,众人辞行离去。屋主一家望着他们渐渐消失背影,满腹疑惑,怯怯看向一旁女子。这女子与同伴于前日路过,借宿家中。才安顿下来,便有数名周人寻摸而至。屋主说栗特胡语,不通汉语,几经指画,方知道周人也要借宿。
女子悄声对屋主说:“大叔叔,这些周人看着不简单,我在城里就听说周军要征集许多青壮修建烽燧,那可是男女老少都要抓走。若让他们借宿,这不是把他们引入自家门里?”
屋主也急了,忙道:“姑娘,周人要借宿,我不敢不借,这可怎么办?”
那女子想了想,道:“现在逃走是来不及了,你若听我安排,或可平安无事。”屋主仿佛碰上了救命草,对女子之吩咐无不遵从。起先,那女子扮作他女儿,一直躲在小茅屋里暗暗教他如何应对周人,女子之同伴则守在大堂屋房间里,翟日天一亮,便装模作样般离去。
“姑娘,许是我们想多了,这些周人还待我们挺好。”屋主回过身看向修葺整齐之堂屋,忽而觉得喉头一热,再说不出话来。妻子指着他尖声惊呼,丈夫看见一支利剑嗖一声插入妻子胸膛,妻子立时倒下,他摸了摸喉头硬物,察觉那也是一支利箭,惊恐瞪向那女子,但见一群人马冲到跟前,他双目圆睁,呼一声倒地上。
那群人马其中一人道:“下人奉屈利咄之命前来迎接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