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冲锋厮杀的男人
政光十六年秋,伊州燃起了烽火求救,上都护令交河府军及安西镇军共二千人轻装上马,天黑开赴。许别驾赶回交河城之时,天色刚暗下去。本以为上都护会让他镇守交河,却不想竟是要让他同赴伊州。
伊州与西州相去七百多里,上都护自右道北出,经乌骨山,昼夜不停赶赴伊州。将至伊吾城下,白日高悬中天,遥见伊吾城前沙尘滚滚,两军已陷入激战中。上都护下令原地休息,不得生火造饭。两路斥候查探来报,果然是突厥进兵来犯。
待到夜幕降临,两阵鸣金收兵,突厥犯兵与伊州守军各自回营休整,上都护这才睁开两目道:“大伙们睡足了,是时候活动筋骨。”众将卫摩拳擦掌,一声令下,便如箭离弦般猛冲向突厥人。
许别驾曾在罗曼山一带与突厥人交战,折损了不少同僚部属,己身亦受过重伤。正是旧仇未报,新恨又至,当下便领着部众直砍入突厥阵营中。突厥人白天刚打完一仗,正是饥饿力疲之际,不成想竟有敌人杀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嗖一声变成刀下亡魂。此时,伊州守军亦辨清援兵身份,旋即开城出门前后夹击。
上都护领着近卫率先冲进敌营深处厮杀,长刀横挥所向披靡。忽而刀光一闪,便见一袭利箭被近卫击落。上都护才看清射箭出自何人,第二三射便随之而至,均被近卫挡去。忽而胯下坐骑流云一声嘶鸣,前蹄仰起,后蹄伸踢,原来有一支箭矢钉在了马前肱上。幸而李都护是身经百役战将,手握缰绳胯夹马腹稳稳驾于马背上。
近卫连忙分成两拨一内一外围裹在主将四则。外围斩杀近旁突厥人,内围挽起弓箭齐齐射向刚刚袭击者方位。那袭击者在敌营深处,上都护心中发狠,誓要替流云报一箭之仇,便领着卫士往敌营深处猛攻。突厥人似是回过神来,一个个纷纷上马回击,却硬是不能将李都护所带领冲杀之人马咬出半个缺口。
两方混战激烈,待日光拨开云雾之际,伊吾城外只残留下遍地尸首以及突厥残众来不及带走之外物。血腥冲天,鹰鹫分食,遍地狼藉,伊州刺史石万年派遣民众逐一清理战场,又遣使慰问西州援军。
上都护本欲梳洗一番清理盔甲上血污,但见许别驾手提热酒而来,两碗暖酒入肚,不觉眼皮沉重,二人连护甲也没脱便就着营帐卧榻呼呼大睡。直到晕月升起,仿似为血腥气所熏般赤暗,才幽幽转醒过来。
二人饥肠辘辘,仆役送上羊羔肉夹面饼又两坛热酿,皆是伊州石刺史所赠,一时间香味涌动,二人吃喝大嚼,呼噜噜扫个精光,两眼相望,皆是浑身肮脏,蓬头垢面,不禁开怀大笑。
上都护道:“便是长安城里乞丐行头都要比我这模样体面。要是让长安城里那些公子哥儿见到我这一身邋遢,准吓得离我十丈远,要么装作不认识,要么装作看不见,哪还敢与我一道吃喝聊天。”
许别驾道:“京里人讲究风情雅致,他们没有行过军打过仗,顶多也就是来一场郊外狩猎,出门远行也常常是一大群奴仆蓄拥侍奉着,他们不懂得刀口舔血后还能全须全尾吃喝拉睡之痛快。”
上都护大笑道:“在理。都说虎父无犬子,我自少便仰慕许都督豪迈不羁。你虽是长公主亲身言传养育长大,却承继了许都督豪迈个性。也不晓得他老人家近年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家父年岁渐长,这些年也鲜少出征,军务教从前轻松,在家里日子多,整天和阿娘花前月下,形影不离。”
上都护眼光一闪,叹道:“长公主与许都督鹣鲽情深,真让人羡慕不已。”话音甫落,便有急报禀道:“使君容禀,处月部族举兵围困天山县,县令那古尚阿中流矢身死,县里守军发起烽火求援。”
上都护冷冷一笑,道:“来了。”
许别驾一惊,低声问道:“使君事先便晓得处月部有异动?所以让我速回交河?”
上都护答:“不尽然。我一直担忧交河城中藏匿叛贼奸细,便借此次伊州之危,抽离城中主将,希望可借此引出奸细一并肃清。”
“使君觉得叛贼奸细会乘着交河城中空虚来犯?”
上都护似笑非笑道:“我们这就赶回交河探个究竟。不过回交河前,要先把处月那伙墙头草拔掉。”
交河城东南一带原是交河公官署和府邸,现已改建为安西都护府。都护府面朝东,南面设道,修有一六步宽六丈余高地道通往子午大道。自地道经四重门栅入正屋,建有四座二层院落,形成一广阔合围之天井。东院为正堂,以“镇远”为名,用于堂议接见,地下有耳室为从官办事处。南院为内堂,以“浩然”为名,用于议事会众,地下有耳室书房,供上都护于白天处理事务。北院西院为内宅,上都护居北内院,许别驾居西内院,两内院皆有地下耳室,深众繁广,宛如迷宫。西内院后侧另有一排堂屋及数间相连芜房为都护府从官卫士及仆役下处。
实户曹独寓堂屋东南一室,紧挨着许别驾居所。这日天蒙亮,实户曹蒲踏出屋舍,便见一身影晃动于许别驾所居之西内院门前。
有声音唤道:“实大哥留步。”实户曹驻足回身,只见微薄日光里,一蓝衣女郎笑吟吟看着他,待近前一看,实户曹一愣,复又疑道:“阿若?”
芙若应了一声,又跑进内屋挽着一食盒而出,交与他:“今早多备了些点心米汤,还请实大哥尝尝。”实户曹接过食盒,往她身上打量,心神一晃,笑道:“阿若,你真教我迷了眼睛,难辨雌雄。”
“实大哥请恕我欺瞒之过,女眷出行多有避讳,一身男儿装扮却能让我家使君省却很多麻烦琐事。还望你今后莫要因我这身份而疏远。”
实户曹眯眼看着食盒,道“一直以来都是使君和你在提携我照料我,是我希祈你们不要疏远我才是真。”
“实大哥,你过谦了。我是个连自个名字都认不全之卑微女子,你教我认字,教我读书识理。我敬重你。你才华出众,办事妥帖,使君看重你。我们都喜欢亲近你。”语一出,又觉得尴尬,脸微微一红。
实户曹嘴角微弯,道:“阿若,近来城中气物干燥,内宅上下切切注意用火。两位使君皆在外办差,我等要好好守着内宅。”
芙若心思一转,脸色一顿,道:“阿若记住大哥嘱咐。”
午晌后,城东便有一处民宅走水。将近黄昏,巡城司戈来报,走水俱灭,毁民宅一间,伤员四名,皆坊间百姓。
竹司马叹道:“佛陀护佑。”
实户曹询:“可知走水起因?”
巡城司戈答:“宅主烹茶时燎着了笼角,扑打灭火时反倒燃着了家什,幸而生土墙不易燃,才没有蔓延火势。”
实户曹问:“宅主伤势如何,可前来答话?”
巡城司戈道:“宅主略有烫伤,正在宅内清点,片刻便可带到。”
约一盏茶功夫,一断发带头巾胡人尾随巡城司戈而入。译官转述,宅主名索看,乃龟兹坐贾(坐店商人),上年春才到交河。索看深目高鼻,发蓬色赭,一脸苦相,无甚异处。询问了些损毁情况,便放还家去。
翟日,天蒙亮,大伽蓝处忽有异动传来,府中直白急报,交河公麴智湛失踪了。竹司马大急,急忙关锁城门,全城挨户搜查。实户曹又细问了前后种种,得知麴智湛自昨夜就寝后并无异样,可今早上,仆役却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妻米氏倒地不醒,像是被下了蒙汗药。
竹司马欲治罪于佛寺内诸仆役,实户曹便劝阻道:“竹司马,寻回麴智湛乃是当务之急。”于是加派人手往城中搜查,又下令严密监视米氏与麴氏。
半日已过,仍然毫无所获,便招来城门司戈查核今晨出城状况。
实户曹问:“今日开城门后,可有任何异于平日之事?”城门司戈思索片刻,答:“与平日无差异。只一事,昨日城东走水宅主雇了走卒于清晨把烧毁家私物事一一运出,统共五辆车。”
实户曹眉心一拧,连忙提醒竹司马速派人追出城外截堵。入夜后,府军来报,城外十里处寻获索看等人所用之板推车,车上有暗格,可容一人平躺,车上物事俱在,人马早跑得不知去向。
实户曹听后,道:“这便明白麴智湛是如何逃出戒备深严之大伽蓝。”竹司马听后,直冒冷汗,这麴智湛若寻不回来,恐怕他项上人头不保。府衙诸人皆没有头绪,发愁发愁,烦躁烦躁,揪心揪心,鸡犬不宁。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忽有直白送来一信函。展函而读,凌乱笔迹写着寥寥汉字:春满楼藏逆贼。
因着这告密函来路不明,虚假不辨,又不欲错过任何线索,竹司马便令一伙府卫随实户曹一道前往春满楼探查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