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劳燕分飞
映寒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本来玄渊起来的时候,她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想跟着一同起身的,但玄渊不让,直接拿寝被把她包成了个茧子,只露着一张小脸,亲了亲她,她便立时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也着实是累狠了。
玄渊起的时候,还不到辰初,这么早起,自然是为了练功——这一点,映寒真地打心眼里佩服他,不止佩服他的体力,也佩服他的毅力。
但,想想又不奇怪,他能从隐姓埋名,被人追杀,一穷二白走到今天,靠的岂非就是勤奋,坚持和自律吗?连父亲都夸他守拙勤奋,笃志敏行,切问近思。玄渊若不是这样能控制自己的人,早不知道死在西洋的哪个角落里了,又怎么会有今天的瓦屋海寨和商号呢?
这么一想,映寒朦朦胧胧中,对昨晚他说的话,突然生出了一点相信。
她的夫君——表面上看着年少轻狂,流连风月,但其实从不是个随便纵欲的人。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就去获得。他认定了的,便会争取。但他也分得清什么是真的需要,什么又是逾矩放纵。他的经历体验是那么丰富,还能说出昨晚那番话,自然比什么都没体验过的人,诚恳实在可信得多了。
有夫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吃午饭的时候,映寒才知道玄渊决定要出门了。难怪昨晚他那么如饥似渴,原来是因为俩人分别在即。
映寒不开心,非常不开心,摇着他的袖子,说:“带我一起去吧。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玄渊叹气,说:“丫头,那消息还不知真假,亚列苦奈儿是敌是友也不清楚,锡兰山又连年战乱,甚是不太平。你跟在我身边,我还要分一半的精力照顾你……”
映寒立刻真地生气了,昂起头来,说:“我怎么需要你照顾了?从泉州到现在,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你凭什么瞧不起人?”
玄渊无奈:“那不一样的,丫头,你那时是我船上的货……客人,现在是我的妻子。”
映寒立时觉得自己被他骗了,低声嘟囔:“陈玄渊,你个大骗子,亏我还觉得你比云亭哥哥强,他便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地关起来,我才连夜跟着你跑了。原来……你得了手也一样。”想了想,踢着脚尖又懊恼地加了一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玄渊很少看到映寒真地任性,见她这么说,也有了几分恼怒:“你别拿我跟他比!我跟他怎么一样?他们都是想把你当作金丝雀一样的养起来,只有我是把你当成了妻子一样的敬重。丫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既然做我的妻子,就是瓦屋的老板娘,也应该想想自己身上的责任。澄婶子有身子了你知道吗?你不是兴致勃勃要开个新买卖吗?你此时跟我走了,难道把一大摊子事情都扔给段澄吗?听话,你留下来,在商号里起到的作用更大,商号的生意也远比我这次去锡兰山更重要。你若以后真地想跟我长长久久的过日子,便尽好你在这商号的责任!”
映寒还是第一次见到玄渊真地跟她生气,但心里也不由得知道他的话在理,绞着手指头,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抬头欣喜地说:“澄婶子,有喜了?”
玄渊一时冲动骂了映寒,立时后悔了,还怕她心里要强,马上翻脸,但此时看她毫不做作,分外受教,噗嗤就乐了,点点头。
映寒连忙点头说:“好好,我留下来,帮你看家,好好陪着婶子。你好好去,不要惦记我,不不,只许惦记我。我……这就去给你收拾东西。”
玄渊把她拉进怀里,说:“丫头,你也不要这么急着把你相公扫地出门啊。我这一走,要好几个月呢。”
映寒也紧紧地拢住了他的腰,柔柔地叹着气,闷闷地说:“人家想跟着你,也并不是贪玩。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风餐露宿。那你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你现在全身上下都是我的,没我的同意,可不许再受伤了,你务必完完整整地回来。我乖乖等着你。”
玄渊却抬起她的下巴,认真地说:“丫头,以后你再不许猜忌我,也不许拿别人来跟我比。咱俩之间,既是一体的,也会各有长处,各有分工。而且,这分工并非是简单的我主外你主内,各忙各的。我们现在是一起在作同一件事,就像在锻造同一把剑一样,各自负责一边的锋刃。你为我运筹帷幄,我为你决胜千里。最后不论成败,咱俩都会握着这同一把剑,站在一起。懂了吗?”
映寒的眼睛突然就潮湿了,她微弱地笑着,点点头,亲上了玄渊的嘴角,轻声说:“我懂,但是,玄渊,以后我再有任性的地方,你也要好声好气地同我说,不许……对我这么凶。我,我不喜欢。”接着,赌气似地:“你以后再这样,我便不理你了,我,我便渴着你,饿着你,冻着你。”
玄渊的心一下子就软得如棉花一样,什么想法都没了。曾几何时,丫头只要肯乖乖让自己握一下手,他都会得意开心上好半天,怎么现在竟然舍得用这么重的话说她了呢?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把她天天带在身边啊,可是那样,丫头岂非慢慢就变成自己的附庸了?他答应了一直陪着她,也曾对着诸葛云亭夸下海口说,他陈玄渊知道这丫头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既然说了,便要做到。
段澄说的对,夫妻之间,无非是互相信任,互相托付,互相扶持,互相成就。光为了做到第一步,让丫头全身心的信任他,他便使出浑身解数,苦苦地追了她四个月。
可这,还远远不够。
他的丫头,是一只小鸿鹄,羽翼未丰,注定还要经受很多历练洗礼。
他会陪着她,却并非像母鸡伴着小鸡那样,将她护于自己翅膀之下,而是要像一只大雁陪着另一只大雁,用很长的时间等她慢慢长大,这中间,他们有时会交颈而眠,有时会纷飞天际。
但不论分开多远,他和她,总会重聚。
总有一天,落雁平沙。
因为知道玄渊要走,这一天晚上,映寒简直是使出了全身解数去勾引玄渊。
玄渊这一晚也见识了映寒的另一面,这些日子里俩人肌肤相亲次数不少,但哪怕是最激越的时刻,丫头都多少会带着最后一丝羞涩和羞耻感。可这一晚,她居然真地能放下了,也失控了,深深地,主动地吻他,哪怕当一切都结束了,也不放他离开,抵死缠绵。
看来,他的小丫头啊,还是信不过他,想榨干他呢。
早上,天蒙蒙亮,玄渊便起床了。
这一次,映寒也咕噜一下就翻身下了地,套了寝袍,服侍他洗漱。
更衣时,映寒看见玄渊背后被自己昨晚忘情时抓出来的暧昧血痕,脸立刻垂了下去。
玄渊侧着头,看见她不好意思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宠溺地捏了捏她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什么?现在知道心疼了?下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犹豫呢?”
映寒假装没听见,依然镇定地整理他中衣的衣襟。
玄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暧昧地说:“不过,为夫现在可知道怎么能让你得意忘形了,只要……”
映寒立刻抬手一把捂住了玄渊的嘴,但也只瞪了他一眼,没吭声,又低下头去,温良恭顺地帮他去穿外衣,再一圈圈地帮他围紧腰封,唇边却慢慢浮起一丝害羞又满足的笑。
玄渊低着头,看她贤惠地在自己身前身后,胸上腋下的忙活,满足地想,啧啧,这跟昨天晚上那个娇媚性感的小家伙,真的是同一个媳妇儿嘛。
玄渊这次出门,只带了卡多。他让林伯回海寨休息,却让阿蛋留在了苏门答腊,给映寒和段澄作护卫。
玄渊临出门前,段澄斜着眼冲着他连连摇头:“你婶子独自一人在苏门答腊这么些年,也没见你把阿蛋交给我使唤过一天,这有了媳妇儿,喝,果然不一样了。”然后用烟袋杆子点了点映寒的肩头:“丫头,干娘沾你的光了啊。”
陈玄渊只冷冷地说:“段澄,你有种跟昌叔算账去,调戏我媳妇算什么本事。”
然后转身飞快地紧紧地搂了搂映寒的肩膀,说了句:“乖。等我回来。”
再没有多余的话,便走了。
映寒知道玄渊不喜欢人前过分亲昵,便也只抓着自己的衣襟,看着他和卡多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突然意识到,此时已是三月将尽,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指缝里溜走了。一转眼,她离开泉州已经半年了,而这半年里,她与玄渊几乎是朝夕相处,分离的时间从来没超过半个月。陈玄渊这个人,居然就这么润物无声地变成了她人生和日常的一部分,以至于她已几乎想不起来,原来那些没有他的青涩日子是什么样的了。
好在,手头有很多正经事情要忙,映寒给自己定了严格的时间表,开始逐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映寒的新念头,是从上次摽梅喊冷只收白银开始的。
那次之后,她细细地研究了这西洋诸国的钱币,发现这里融通的主要钱币分了三类:永乐通宝,金币,和银两。
永乐通宝虽然是大明的铸钱,但居然在南洋比在大明境内还要流行通用。映寒在大明售卖货物,结算坐派,多使用携带便利的宝钞,很少真地使用笨重的铜贯钱。更听二表哥说起过,自永乐八年开始,通宝虽然每年铸得不算少,但总是不够用,所以圣上还会让户部定期回收窨藏,用于支付俸禄,军饷和堪合贸易。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通宝铜钱竟然在西洋如此普遍,到了在商言必称通宝的地步。
映寒去与段澄请教,才知道这都起源于朝贡贸易。
由于大明历来缺乏银两,所以在朝贡贸易中,大明官府一起头便多以铜铸通宝支付南洋货物。
而南洋的小国彼此之间常年倾轧争斗不断,有的小国并没有大量铸钱的能力,有的小国虽有能力铸钱,但钱币一越过国境,也彼此不能通兑。
各国既然都同为大明属国,也都与大明开展贸易,反而是大明的铸钱,大家都觉得挺好使。久而久之,永乐通宝竟成为了各国之间通用的钱币。各国便更加乐于接受大明商贾以通宝购买货物了,及到了近些年,从大明流出的通宝,每年竟然已超过百万钱,在东瀛,锡兰山,满剌加,三佛奇,和苏门答腊几国都非常常用。
若说通宝有什么弱点,那便只有一点不好——除了满剌加国得了永乐帝的许可,可以在自己境内赦造通宝之外,其他属国的钱币源头全在大明手上捏着,常常出现供不应求的窘况,所以本来在大明只值一两白银的十贯钱在这里,最高时竟能兑出一两五钱白银。
至于金币,也并不是每个西洋南海的小国都有。苏门答腊市面上倒是不缺金币的,只不过流通的金币形制不一,大多来自波斯,天竺,虽然各有面值,但因为经常混用,最后钱币的价值都回归到了金子本身上的重量上去了,不论什么形制,都以斤两来换购货物,与银两无异,逐渐稳定在了一两黄金兑换十四两白银的惯例上。但毕竟金银贵重,携带不便,金银反不如通宝那般常用,只有像龙涎香这种极为贵重稀缺的货物,才必然以金银劐之。
搞明白了这之间的关系之后,映寒决定利用金,银,铜钱之间的差价来做个生意,设立银号。
映寒的主意,是在苏门答腊以通宝换银,回到大明以银换金,再到暹罗大城以金换银,最后回大明换回通宝。
若以百贯通宝铜钱在南洋换得十五两银,回到大明便可换得一两五的金,再回到苏门答腊,便能兑出二十一两的银,而这二十一两的银,再折回大明,便是二百一十贯通宝——只需三兑,价值便已翻倍有余。
映寒又仔仔细细反复核算了各种风险与成本,除去各种损耗,心里有了把握,这生意至少也应有百分之五十的纯利。
南洋之大,这样的生意,映寒应该不会是第一个想到的,但若想做成这样的生意,必得在大明和南洋两地都有深厚的根基关系和钱财基础,更要有能力护卫这往返之路上的金银安全。而因为映寒下嫁玄渊,正好促成了瓦屋商号,镇海镖局和大明杨宅的联盟,此事,当可为之。
主意虽好,然而万事开头难。
好在,映寒在吴会长离开苏门答腊前,便已拉着段澄与吴会长详细商谈策划过此事了。她并没有拿这件事的细节去烦过玄渊——在她心目中,这事做得成做不成,更重要的支持,来自段澄,杨家和广寒门。
玄渊离开之后,映寒便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这件事当中。
要设立银号,就要保证各地银钱之间的周转,那么自然需要在各地同时设立分号。
经过详细策划琢磨,生意起初的三个分号,要分别设立在泉州,苏门答腊,和大城。
泉州,有吴会长和杨家人看着,苏门答腊,是瓦屋的根据地。只有暹罗,两家的根基都不足,需要有人到实地寻找铺面,延请伙计,当然,也要打通各种关节。
段澄此时已经有孕在身,不方便出行,那便只能映寒去了。
段澄一开始是犹豫的,玄渊拜托她照顾映寒,她却让映寒只身远赴暹罗,这要是丫头出了什么差池,玄渊一回来,她段澄还不得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后来还是映寒说动了段澄——只用了一句话:“只许陈玄渊扔下我自己跑了么?难道我就不能扔下他?”
段澄立时豪气干云地答应了:好,去吧,不愧是我段澄的干女儿!
想了想,又心虚地说:“带上阿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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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后,婚后文开启。有争吵,有磨合,才是真感情~~
明代的银号钱庄其实是在明中期才出现的,但是大明永乐通宝确实是西洋各国之间的通货。从永乐八年到宣德年间,明朝通宝在西洋诸国之间流通超过一千万钱。永乐帝更曾经派特使赠送了东瀛幕府1500万钱。
我想说的是,大明有多牛呢?通宝,作为铜质货币,因为有大明的国力和国家信用为支撑,曾在几十年内,成为了最早的非金本位世界通用货币——这件事即便在二战后,也只有美国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