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雏凤清鸣
两人回到会馆正堂时,天已近晌午。侧门一推开,见那吴会长正像转磨的驴一样在门前转圈,看见两人回来,忙迎上前来,笑容满面地说:“诸葛大人,逛得可是尽兴?”
一面说,还一面察言观色。
诸葛云亭连忙笑道:“苏州园林果然名不虚传。”转头看了一眼映寒:“杨小弟也是家传渊源,介绍各处典故,如数家珍。”
映寒不由得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怎么这人一点都看不出来有要务在身,居然缠着她直直在园子里逛了一个时辰,指东问西。难得是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说得兴起,只怪这人见多识广,她提上句,这人就接的下句。两人不知不觉就在园子里待了这许久,累的吴会长白白担心。一会儿怕怠慢了诸葛云亭,一会儿又怕表小姐的身份被人看破,这颗心竟是七上八下,度日如年。
吴会长看到诸葛云亭的开心不似假的,而且一口一个杨小弟,叫的亲切自然。总算是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果然说:“诸葛大人,这已近午时,我已命人备下薄酒,用了午饭再走吧。您那属下邓飞大人已在正堂里恭候多时了。”
诸葛云亭一拱手:“我们还有公务在身,也打扰了您这半日,现下却得告辞了,这顿饭只能改日再吃了。”
改日?吴会长心下叫苦,怎么,这是还打算常来常往了不成?
邓飞听见他们说话,已经从正堂里踅了出来,见诸葛大人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侧身向身后的少年说:“杨小弟,聊的这半日,我看你是胸中自有沟壑之人,不比你二哥差,倒不要妄自菲薄,回家好好读书,期待咱们有缘,京城再见。”
说罢,再一拱手,也不等吴会长再谦让,只是朝邓飞点点头,径自走了。
邓飞连忙跟吴会长唱了个喏,客气了一句,急急地跟了出去。
出得门外,见诸葛云亭正负手而立,站在巷口。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打在他雪白的官服上,更显得挺拔倜傥。
邓飞走上前去,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您可是让小人等的好苦,这苏州会馆的茶,寡淡无味,喝了两壶,倒是挺解渴。”
诸葛云亭斜眼看他,说:“你可查到了什么?”
“哦,”邓飞忙说:“回大人的话,小人卯初便到了您说的那个地址,一直守到巳时已过才过来寻您。”
“嗯。”
“那家初看,确实只是个寻常人家,但小人守得久了,却看出一些不寻常。”
“什么?”
“那片街区,是泉州本地人聚居的地方,多是开小铺杂货的,旁的邻居,卯时刚过就已经陆陆续续开门离家,可那一家直到辰时已过,都既无人上街买菜,也无人开门,没有半分烟火气息。都不像有人活动的样子。”
邓飞又说:“可是等到邻居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这家却开了门,我瞧的真切,是一个兹衣大汉,小臂上纹了一个刺青,好像纹坏了,看不出是个什么。之后,陆陆续续的就有人上门,都形状奇怪,有些高鼻深目,有的人穿着东瀛的衣服,反正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这些人上门,还没走到门前,门就开了,倒似里面的人知道他们要来似的。进门也没有寒暄客套,也没人迎客,直接就走进去,倒像是熟门熟路。”
邓飞说到此,略顿了顿,看诸葛云亭表情如常,仿佛都在意料之中,就继续说道:“我后来和街边看孩子的一个大娘聊了几句。问她那家是什么人?她说,那家家主的儿子年前中了举,去福州城里做官,举家搬走了,便将此处改作了货栈,租给南来北往的货商囤积货物的,除了常雇的一个看货老头,原本并不住什么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两个月,这家里就开始不时有这些人进进出出。邻居们虽也奇怪,但这泉州城,本来就是夷汉杂处之地,能进城的,也俱是有通关文牒的各国使节和商人,打听得多,没的生事,所以也问不出更多来了。”
听到此处,云亭轻轻一哼,说:“没有人注意你吧?”
邓飞嘿嘿一笑:“我是谁?别的不敢说,胆大心细,隐藏行踪,那是小人多年绝学。我一直很小心,您放心吧。”
云亭知道邓飞此言倒是不虚,别看邓飞如此粗犷,执行任务时却从来都是心细如发。
邓飞搓搓手,却说:“我这一早上是没耽误。大人,您呢?”
云亭微微一笑,说:“我也收获颇丰。”
“哦?大人说说看,这苏州会馆,果真如外界所传那样,藏龙卧虎?”
“龙虎没见着,只见到了一只雏凤……”云亭悠然一笑,说完便举步向巷外走去,还微微低头,低吟着:“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邓飞一头雾水。这个大人哪里都好,就是关子从来都卖得很深,让人捉摸不透。看看云亭走的远了,连忙追了上去。
苏州会馆内,吴会长正围着邵映寒,左一圈,右一圈地唉声叹气:“表小姐,唉,唉,唉,表小姐……”
“吴大伯,您转的我头都晕了……”映寒微弱地说。
“你只道自己头晕,可想过我这心慌?吴会长停住身子,长叹:“你这样,早晚得出事!”
邵映寒意图岔开话题:“吴大伯,表哥来信所为何事?”
“能有什么事?左不过还是嘱咐今年的坐派,须得按时按量,务必完成。唉,真是年年难似一年啊。”吴会长先是废然长叹,却又马上醒过味来:“你不要岔开话题。今天你为啥招呼都不打一个,自己就窜了出来?还自告奋勇给那诸葛大人介绍园子!孤男寡女,单独竟待了足足一个时辰?!那诸葛云亭是什么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他,他可曾看穿你的身份?”
“什么身份?”映寒笑笑,却似浑不在意:“我是个隐形的人,外面少有人知道杨家还有我这么一个表小姐。”
“你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这样不当心,他便不知道你是谁,但看出你是个女娃,也是要命啊!”吴会长以手抚胸说:“不过还好,我瞧他是没看出来,估计只道你年纪尚小,还是个娃娃。”
“这个嘛……”映寒心下说,那估计是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这诸葛云亭,确实如表哥所说,城府极深,真地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临走居然还叫她:好好读书,博取功名。
真是好笑。
吴会长看映寒笑得别有深意,不禁心下打了个突。
这表小姐,遥想当年刚刚回到祖宅的时候,将满六岁,那是生得团粉可爱,玉脂凝肌,性子又伶俐可人,聪颖敏慧,全家本来就是一堆男孩子,仅有的两个表姐都已长大成人,许了人家。因此这唯一的外姓孙女竟是被老太爷太夫人视作掌上明珠,被一堆表哥表嫂宠大的,何曾见过人间险恶,只是一味调皮,满脑子鬼机灵似的主意,层出不穷。没来半年,哄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紧接着便原形毕露,带着几个年岁相近的表弟,爬树摘枣,竟成了家里的孩子王一般。
及到年纪大了一些,虽然与表弟们一起送入家塾学习经史诗书,但最喜欢的还是没事钻进机户坊里,东瞅西瞧,和机工纺工攀谈学艺。老太爷也由得她去,只是偶然一次,吴会长听到老太爷和大爷感慨:“可惜映寒是个女娃娃,不能博取功名。”
大爷却笑着回:“爹,女娃也好,不能出将入相,正好可以栽培做自家的生意,我看她倒是对织造很感兴趣。不如,爹,将来把映寒过继给我吧,也算我对得起妹妹和妹夫的在天之灵……”
然而过继之事,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只听说,竟是表小姐自己不愿意。大爷倒也不以为忤,依然将这表小姐视如己出。看来,大爷年少时就最疼爱自己的妹妹,因此爱屋及乌,倒不是假的。
那时候,吴会长还是主管机户坊的掌柜,也因此就认识了这表小姐,后来见她天生聪颖,便手把手地教她织造工艺,不知不觉竟成了忘年之交。这些年来,吴会长对这表小姐,简直是父亲对女儿一般的舔犊之情,唯恐她出半丝意外。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这表小姐变得,越来越让吴会长看不懂了。
你说她过得开心吧,却有时会突然一人发闷,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说她渐有少女心思学会伤春悲秋了吧,调皮捣蛋的时候,还是那么让您哭笑不得。你说她依然孩童心性吧,家里织造的生意,她却管理得井井有条。凝眉冷目的时候,又像那运筹帷幄的穆桂英,不怒自威。现如今,云岫庄的每年新品无不出自她直接管辖的机户坊案图所,而每年的坐派,虽是大爷带着各地苏州会馆出面帮助朝中的织染局协调,但那精细的分配规划,竟也全是出自这表小姐之手。
吴会长看过那规划账本,算得极精准,哪家多少机户,多少纺机,多少原丝,多少利润,能力如何,有无余力,都考虑得分外周详,甚至,连各家今年是否有婚丧嫁娶,重要的机工纺工从哪家流动到了哪家,哪家遭了意外,哪家革新了蚕种,都计算在内。因此上,每年的朝廷派下来的坐派任务都分配的顺顺利利,公平又公正,行会内无人敢多言多语。
难为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哪里来得这份精力。
因此上,吴会长对这表小姐,这些年除了舔犊之情,也便又慢慢生出了敬佩之意。现如今,这表小姐一脸满带深意的笑容,却再度让他看不懂了。
而依照吴会长的经验,但凡他看不懂的时候,这表小姐必然要干些出人意表惊世骇俗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