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州会馆
映寒木呆呆地透过花窗,看着正堂里的客人。
那客人,头戴乌纱四方巾身穿白色织锦缎窄袖官燕服,胸前补子上绣着代表四品文官的云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嘴角微扬,鼻峰挺直,却不是昨夜的“登徒子”又是谁?
映寒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内心深处低低的一声哀嚎,这老天,竟是一点都不肯照拂她。
只是白天的他,身着一身挺括制式官服,整洁肃穆,头发纹丝不乱,阳光下显得俊朗沉稳,皎如玉树,全然没有了昨夜的洒脱不羁,倒似换了个人似的,映寒不由得轻轻蹙了蹙眉。
只听正堂里,吴会长满面堆笑地在与客人寒暄:“诸葛大人此次前来泉州,不曾远迎,倒是您先来苏州会馆拜访,真是折杀我们了。”
“哪里,倒是叨扰贵府了。”诸葛云亭谦道。“只是织染局杨廷轩大人知道我要来泉州,说什么都要我来苏州会馆拜访,顺便给您携带书信。我已来了几日,因公务繁忙,倒是耽搁了。”
说到此,诸葛云亭抬眼四处打量,目光如炬一般地扫过花窗,映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向屏风后一躲。
今早便听说,金陵城内有表哥的朋友前来拜访,却不知竟然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右少卿诸葛云亭。更想不到,他就是昨夜那伸手相助的“登徒子”。
世人都知道,大理寺作为最高法院,寺卿与六部尚书同列九卿,主管国家大案要案及全寺事务,在他座下,左少卿负责诉讼审判,必得熟知律法,人情练达,政务精进,老成持重,而那右少卿则负责立案侦察,收集证据,还原案情,不仅要精通律法,更要逻辑缜密,见微知著,文武双全。
邵映寒早就听表哥提起过这当今大理寺右少卿诸葛云亭。
说起这大舅父家的二表哥杨廷轩也是家族中年少一辈的佼佼者,自幼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才子学霸,十岁就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中了童生,十八岁就秋闱中举,二十二岁春闱高中副榜同进士,因为家学的背景,二十三岁通过了织染局的部试,在织染局总部为官,于今已有十年,才是从五品的官员。
可这诸葛云亭,听起来比表哥还要年轻个将近十岁,却已官拜四品。
前年因着一桩朝官的贪污案,查没了罪臣家里不少受贿的锦缎,为了量刑,这诸葛云亭派人请表哥前去协助盘点估价,自此相识。后来表哥每每说起他,都是赞扬之情钦佩之意溢于言表,将他夸成了神仙一般的谦谦君子,说什么,头脑清晰,眼光独到,学富五车,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虽然年轻,却毫无年少得志的轻浮孟浪,倒是不骄不躁,思维缜密,城府极深……
映寒脑中却闪现出昨夜那个在月色下悠然自得,闲云野鹤,放浪形骸,目光明亮飞扬的青年……这,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诸葛云亭?
正沉思间,外面传来诸葛云亭低沉清朗的声音:“早就听闻苏州会馆园林之美,不输那苏州的沧浪亭,不知,我今日叨扰,是否有幸得见?”
吴会长一愣。按道理来说,这京城四品要员要参观苏州会馆,本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和体面。可是,这人第一次登门造访,就提出如此要求,却也……有点……
如若是往常,吴会长定然马上点头无不应允,可是,现下,那表小姐就住在院子一角的彩月阁里,却是多有不便。
见吴会长面露难色,映寒心下立刻了明白了吴会长的满心顾及。但这诸葛云亭,不说是个得罪不得的京城要员,也是表哥有意结交的同道中人,此番拒绝,怕是要给表哥为难了。
果然见吴会长张嘴边说:“这,这诸葛大人来的突然,在下,什么也没准备……”
诸葛云亭微微一笑,本不待强人所难,就听到花窗背后一个声音朗朗地说:“吴大伯,诸葛大人前来拜访,怎么也不着人通传我一声?”
吴会长微微一愣的功夫,从花窗隔断后绕出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着淡绿素绢提花长袍,外搭一件灰色云纱罩衫,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向着诸葛云亭拱手一稽,眉目清朗,唇红齿白,说道:“杨廷疏给诸葛大人请安。”
吴会长连忙满脸堆笑的说:“瞧我这老糊涂,忘了引荐,这是我们东家二老爷的三公子杨廷疏。”
诸葛云亭深深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面上波澜不惊地回礼:“幸会,原来是杨大人的本家堂弟,约略曾听杨大人提起过。”
那少年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说:“怎么,哥哥与大人提起过我?”
诸葛云亭微微一笑,说:“杨大人说起过,家中兄弟甚多,家学很严,个个都勤奋努力,但只一个叫杨廷疏的弟弟最是与众不同。”
映寒一愣,杨廷疏,是二舅父家三表弟的名字,二舅父虽远在杭州,但这个表弟却是一直在苏州祖宅里长大,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埋头佛经的书呆子,天天嚷着要出家剃度,去寒山寺当和尚去。因与映寒年纪相仿,所以她每次出远门扮作男装的时候,都借用这表弟的名号,已是用的熟了。苏州以外的人,但凡认得杨廷疏的,十有八九其实认识的是她邵映寒。
二表哥说什么也不会在诸葛云亭提起这个想要出家为僧的小兄弟,也不知这诸葛大人是客气,还是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
映寒直愣愣地看着诸葛云亭,却见他神色如常,温煦有礼,满脸客气,不像是别有所指,因此下也坦然地说:“晚生来得迟了,刚听说诸葛大人想要参观会馆的园林?不如,晚生带路吧。”
云亭如何没有看到这少年背后的吴会长神色略变,只做没见,温暖一笑,说:“那恭敬不如从命。”转头又对吴会长说:“我还有一个属下,名唤邓飞,过不多时要来这里与我会合,届时可否请吴会长给他杯茶喝,请他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吴会长两手相搓,点头道:“好好。您这边请。”
云亭抬步出门,没忽略那吴会长在身后一把拉住少年。云亭略一侧头,眼角看见那少年调皮地吐吐舌头,又宽慰地拍拍那吴会长的手臂。
苏州会馆的园林就在苏州会馆的隔壁,从一进院子的偏门推开掩映的柴扉,一眼就看到满园苍郁。
那少年一边在前带路,一边朗声地说:“诸葛大人想必知道,这普通人家的宅邸本有三间五架的限制,私家园林,非是朝中要员,本是不让修的。我二哥在朝为官,清廉守理,不曾逾制,只是这苏州会馆,是个半官方的民间组织。经福建巡抚衙门特别批准,视同五品府衙,所以才集资修的这座花园。大人从京城来,不见得知道这地方权宜之计所开的俗例吧……”
那少年又说:“修这园子,本也是为了苏州客商方便。他们离家千里,来这泉州生意,也是为了支持朝贡坐派,总得有个落脚谈生意的地方,因此才有了这苏州会馆。这园子本也是他们闲暇无事,休息的所在。只是这个季节,海上台风频起,不是朝贡贸易的旺季,因此您看泉州城里大多是水手船主在歇船,苏州的商人,却是来的少了。”
只听身后诸葛云亭不紧不慢地悠悠问:“那杨小弟为何此时倒在这泉州城里?”
映寒听到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险些脚下一个趔趄,随即被身后一只稳定的大手轻轻地扶住了手臂。
映寒连忙撤身一步,笑着说:“大人小心脚下,这石板却是松了。”
诸葛云亭收回手,覆手而立,脊背挺直,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映寒也不慌张,调皮地笑着说:“我是前来游历的。我大伯每个月都会着人为苏州会馆送点家乡土产,我因读书读的闷得慌,就请缨前来了。”
诸葛云亭说:“看你年岁,应该已过了乡试吧。”
映寒吐吐舌头,说:“我二哥才是家中难得的才子,我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子,只是中了童生,乡试却还未参加过。”这倒不是诳语,杨廷疏醉心佛法,于那圣贤书怎么也读不通。
诸葛云亭也不再纠缠,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带路。
话语间已行至园林深处,清幽的石砖小路到了尽头,翠竹背后掩映着另一道风景,只见一座寿山石堆砌的假山旁,一条台阶通向山顶,另有一条小路穿山而过。映寒带领云亭拾阶而上,山顶竟有一座精致的小亭子,亭柱上还题着一副对联:“云卷云舒云散,风起风落风回”。
映寒调皮地笑着说:“这亭是全园子的最高点,叫做际会亭,取得是风云际会的意思,却不小心暗合了大人的名讳。”
云亭温柔一笑,那笑意此次是发自内心的,直达眼底,悠悠地发出灿烂的光芒。
映寒微微一愣,似是又在这一瞬看到了昨夜那个在月色下的率性青年。
云亭抬眼从亭中望去,整个园子的景色尽收眼底。其实园子并不大,但胜在设计精巧,曲径通幽,花木繁盛,水系纵横,因此行走其间,路接桥,桥连廊,一步一景,竟是觉得无处不是惊喜。
映寒手指着假山下的穿山而过的小路,说:“从那小路,可去晦明楼,转过去,那里是彩月阁,晦明楼前的是夕照池,池里荷花开得正盛,待会儿,吴大伯必是要在晦明楼里安排薄酒,方便您赏荷。”
云亭顺着她的手指,看到那晦明楼雕窗繁复,但没有蒙纱,坐在其中,可以悠享四时辰光,体会天地晦明,正是赏荷的好去处。
云亭遗憾地说道:“我今日还有要务在身,不好继续耽搁了,那杯酒看来是要改日再来叨扰。”
“不知诸葛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要待多少时日?”映寒眨着清澈的大眼睛,似是无意地问。
“大理寺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一桩陈年旧案罢了。”云亭笑笑:“至于时日嘛,自是什么时候办完什么时候走。”
“什么陈年旧案,还要劳动的右少卿大人亲自走一趟?”映寒这次却不是有意打听,是真地好奇。
云亭低头,目光从微合的眼眸中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映寒这才发现,这诸葛大人的睫毛浓密,垂目之下,几乎将那双晶亮的眼睛都掩盖住了,仿佛减弱了几分目光犀利,却多了几分深沉幽静。
映寒被看得发毛,讪讪地嗫哝:“不方便说就算了。”
云亭这才抬眼微笑,看向那满池荷花,遍地芳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园子设计当真精绝,不是寻常人家的手笔。单只这满池荷花,映天莲叶,就比得上金陵城外的南湖一隅了。”
映寒也抬眼向园子里看去,脸上露出微笑:“大人谬赞。苏州园林重意境,轻气派,自然比不了皇家园林的大气。这荷花盛开时固然赏心悦目,但最好看的时节,反倒是那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秋初。到那时,如果大人还在泉州,必得来这里,喝一杯薄酒……哪怕不着一言,于雨中只是静静地坐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也是人生当中难得的惬意……”
云亭怔了一怔,不由得再度垂首去看这眼前这少年。正是郁郁葱葱的年纪,为何却喜欢那残荷的意境?
云亭内心深处,不知为何油然升起一丝温柔的怜惜,不由自主地说:“到那时,如果杨小弟还在,可否也来与我对坐,闲话家常?”
映寒抬眼看他,从他眼底看到真诚坦荡的温柔关怀,没来由的心内一慌,半晌才低头说:“那,那时,我应该已经回家了……不回去,会被祖父训斥。”
云亭一笑,也不说话。一时间,有微风袭来,吹的满园竹叶花木索索轻响,两人就这样比肩站着,一个轩亭疏朗,一个细润如玉,微风拂过这一对璧人,一阵温暖的静默,铸成了这美好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