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栗浓睡不着。
她也知道应该养好精神,以待明日,可她实在是睡不着,她每每一合眼,脑子便开始动,一遍又一遍地想在丰殷城中过的那几日光景,挥之不去,彻夜难眠。
她一手按住太阳穴,一手按住自己胸口,默念,噩梦一场罢了,不要想,不要想。我们去找老混混,找他问个清楚,旁人说的都是假的,不要信。
席若泽旧伤复发,伤口发热搅得他头脑昏沉,他很快昏昏睡去,栗浓只闻得他浅浅的呼吸声。阿及并不进屋里来,抱着口粮在外头守门。
破了洞的窗纸不断灌进冷风来。毕竟已经过了立秋,夜里有些冷了,栗浓难免冻的发抖。
她黯然地看着惨淡的月华铺满地,席若泽说月亮,其实今夜的月亮当真不够看,只是窄窄的一牙,光华黯淡。
她猛地想起,现已是八月初,很快便是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是中原的中秋节,中秋节,阖家团圆。
阖家团圆。
她从小四处走,赶得上的节日海了去,中秋佳节于她而言不过是凑过的热闹,老混混最喜欢对月鬼叫,可她从没有过任何感觉。此刻她看着那月亮,喉头忽然哽住,非常非常想喝酒。
她呆坐半晌,忽地听见席若泽那边有动静,她转过头去看,隔的太远,月色惨淡,只能看出地上有一团模糊影子。
那一团缩的小小的,就是江照。
她提高声音问了一句:“江照兄,你怎么了?”
没有回复,屋里大而空旷,只有一点点渺远的她自己声音的回声。
栗浓更觉得不对,席若泽难道睡熟了?那声响是从何而来?
正思索着,席若泽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
栗浓奔了过去,昏黑之中看不清席若泽脸色,栗浓唤了他两声,他仍醒不过来。栗浓触到他的衣裳,竟有一股汗湿之感,再一摸他额头,额头上冷汗涔涔,本该温热的额头凉如冷玉。
栗浓脸都白了,不知所措,只闻得席若泽在梦里轻轻唤某人,一声一声轻轻的气音,栗浓屏息去听,他是在唤娘。
栗浓抚在他额头的手一僵。
“家中生变,自相残杀。”
关于他家的事,他只说了这八个字。
老混混说没有一个中原人看见月亮不思乡,那方才他提起月亮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夜越深沉,微弱可怜的月光终于也没有了。
栗浓沉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猛扇了他一耳光,喊他大名:“席若泽!”
席若泽终于惊醒过来,黑暗里栗浓看不见他赤红的双眼,却仍能感受到那种恶狠狠的寒意。
栗浓愣了半晌才解释道:“你做了噩梦。”
席若泽大睁着双眼瞪了她许久,一语不发。
栗浓伸出手指轻轻在他额前画了个圈:“噩梦交予伯奇,伯奇还你美梦。不要怕了,你的噩梦已经被伯奇吃掉了。”
伯奇是传说中食梦的神兽,栗浓说的是哄做了噩梦的小孩的话。
席若泽一语不发,开始他一直大喘粗气,后来呼吸也平稳下去。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栗浓的话,嫌她幼稚,冷哼一声不做答。
栗浓也不知道他犯的什么病,但那点怜悯心被激起来,她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你的伤口要不要重新裹一裹?”
他仍不答,双目放空。
栗浓忽地福灵心至,想起曾经在高原上见过中邪之人,就是这样直直愣愣,痴痴傻傻。她思索了一番,当时巫医是如何做的来着?哦,对了!当即甩手又掴了他一掌。
席若泽早清醒过来,被这一巴掌又打蒙过去,他难以置信慢慢偏回被打歪的脸,只见栗浓伸出两根手指问他:“这是几?”
席若泽:……
阿及在外头抱狗看门,里头的声响他一直都听得到,说说吵吵,他也听不懂,问了啥还要被嫌没脑子,所以席若泽和别人说话,他从来不理。
当他听到哐哐的撞墙声,飒飒拔刀声闯进去时,只见自己郎君和那狗主人扭打在地上。他倒是在夜间也能视物,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家郎君脸上五道血痕,那泼妇手肘压住他家郎君的脸,两手正在拔刀,要抹他家郎君的脖。
阿及一手抓一个,把二人分开,在激烈的对骂中,他听明白了事件始末。
席若泽做了噩梦,栗浓将他打醒,而后栗浓看席若泽仿若中邪丢魂(据席郎君所言,他只是不想说话),就又掴了他一掌,并伸出两指问他还识不识数,席若泽恼羞成怒之下咬了栗浓伸出的手指,栗浓大怒,要砍死他,席若泽不想被砍死,于是二人扭打起来。
三岁小孩打架都比这个有条理有看头。
栗浓两只手指第一指节都被咬出血来,此刻正坐在一旁,扒开自己豢养的口粮的嘴,看小狗的牙口,若不出阿及所料,她应该是在谋划复仇。
而席若泽脸色更不好看,阿及的却没多想,他家郎君的心思,他素来是猜不透的,也就不费劲儿去多想。
席若泽独自生闷气,做噩梦也罢了,反正早习惯了;挨耳光也罢了,左右也咬回去了,不算吃亏。真正让他越想越气的是,他竟然打不过栗浓。
冷静,冷静,一定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一定是。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伤臂,心里一恨自己不争气,二嘛,又开始琢磨怎么拿栗浓当垫脚石、人肉盾……弄死她就好。
栗浓摸到袖口中的三块梨膏糖,栗浓爱甜,但老混混不许她夜里吃,她方一直忍着不吃。此刻倒被气得什么都不管了,随手就剥了糖纸塞进嘴里。
嗯,虽是疯狗给的糖,却也还是甜的。
席若泽抬眼,沉沉地盯着她看。
他向她一伸手,道:“我也要吃。”
栗浓冷哼一声,仰着脖一口气把三块糖都吞了。
一块都不给他留!
阿及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狗主人会抓住一切机会报复的。
席若泽竟展颜笑了笑,不再理会。
栗浓本意是要气一气他,谁知道他只是不理会,却不着恼,不由觉得十分窝气又无趣。嗓子还被那几大块糖剌得还挺疼,栗浓负气之下,又睡不着,便翻来覆去地把玩裹着糖的几张油纸,咂着嘴巴里的一点甜味。
她展开薄薄的纸片,月亮早歇了,勉力辨认下,能看清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祝字,大概这间糖铺叫祝记。
她脑子里电光火石间灵光乍现。
她起身过来,踹了他一脚:“诶,你还醒着吧?”
刚打过架,想必她是方才骂架时候有什么不过瘾的地方越想越气,又组织好成套的脏话来找茬了,席若泽懒得搭理她。
“别装死,起来说正经事,我有出城的法子了。”
呵,老大的人了,还拿这个来诓他?
席若泽心里清楚,除了武功水平,这小娘子心智、阅历俱在自己之下。听她这样闹,席若泽也有意逗逗她,于是故意正襟危坐,做出一副大喜过望的表情:“啊?可当真?不知是何绝妙佳计?”
栗浓坐到他对面来,神色颇郑重,席若泽心中发笑。
只听她有条不紊地问道:“你方才讲你家世代为商,想来得是有名望的大族。你们家商号,有没有什么标识?”
席若泽心头一跳,戏谑的笑意收敛,他冷冷盯着她的脸庞,答:“有。”
“追杀你的人,是为赏金四处而来的亡命徒,还是特意派出的一队人?”
“两者兼有。”
栗浓渐渐得意:“人太多,所以逃不掉。江照兄一直东躲西藏,也就是说那些人四散在各处,无处不在。我想,我们该将他们引到一处去。不是躲过他们的眼睛,而是定住他们的视线。”
若是他的行踪败露,他们必定会一窝蜂地群起而攻——这是席若泽一直忧心的,却也是击碎难关的点。
“你的意思是,用我独有的标识去吸引那帮亡命之徒的视线,故意败露行踪?”
倒不是太蠢。栗浓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正是如此。”
席若泽略略想了想,觉得可行:“该如何行事?”
栗浓抿唇思忖片刻,有了主意:“用信鸽!”
席若泽一细想,再看栗浓时,眼底一派惊诧之色。
栗浓点着下巴,想着把杀手引到何处去才好,不过片刻她又有了法子:“在信鸽身上做好标记,做的显眼些,信鸽身上附上一封求救信,随便假装是写给你哪个朋友求助的,信里就写,你与塔儿寺的那个法师……什么法师来着……对,金灯法师!就说你与金灯法师是故交,眼下遭此劫祸,幸得金灯法师施以援手,藏身于塔尔寺,实在走投无路,只有写出这封信来求人设法救你。只要那帮人拦截信鸽,便会获悉假的藏身之地,你也知道,秃头和尚最是麻烦了,要是两边人杠上,可有他们受的。”
席若泽冷静地点出漏洞:“若是他们按兵不动呢?”
栗浓偏头想了想:“我再去买通几个乞儿,叫他们四处散播塔儿寺后院有古怪,这样一来……”
席若泽头脑冷静得很:“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去先行探查。这个谎就破了。”
“要的就是他去探查。”
栗浓两眼放光,胸有成竹:“疏兹镇常年苦于战乱,塔儿寺自己豢有武僧,他那后院有几间房专门辟出来放经卷,日夜着人看守,戒备森严得很。他们越是去探查,就会越觉得可疑。到时候再让旌及过去晃一晃,露露脸,他武功那样高,料想对方也不敢打草惊蛇。”
席若泽沉吟不语,手指敲了敲地板,又朝她一点,问道:“倘若有人觉得可疑,按兵不动;或者有人埋伏在城外,守株待兔,该当如何?”
讨论细节,说明席若泽认为她的计划可行,但仍需完善。
二人认真推演,栗浓撑着下巴,想到:“守株待兔的人是个大麻烦。疏兹城中多的是能人异士,我想,我们可以走一趟黑市,找人帮我们乔装改扮。”
栗浓又道:“若是当真出了镇还有人扑上来,你担心咱们打不过,我可以去赁两个武夫,护咱们一程。”
席若泽道:“这倒不必。”阿及的武功够高,不用寻什么武夫。
席若泽对栗浓改观,栗浓还是有两分聪明的。席若泽盯着她没长开的眉眼,或许是因为年纪轻,脑子转的特别快?
可他仍有一事不解。
席若泽学的乖了,直接问道:“话说回来,你为何不直接赁一个人假充作你的主人,带你出镇呢?”
栗浓道:“我自丰殷一路到疏兹来,是跟的马帮。我使了银钱,叫马帮的人带着我,谎称是我的主人。可到了这,边防重镇又是都护府的所在,盘查分外严,包庇逃奴是重罪,他们生怕败露,不敢再冒险。我思来想去也是,我死便死,不好拉人垫背。”
席若泽终于是彻底明白了:“所以你一开始来找我合作便是因为认定了我……”
栗浓嘿嘿一笑,天真烂漫:“就是认定了你不要命啊。”
啊这,要不要稍微遮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