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席若泽忍不住为她拍手叫好。他只道:“好计策!好谋略!好娘子。”
他的眼神满含笑意,在空中游走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栗浓也跟着他,向他看的方向看去,他却忽地伏下身子欺近了她,栗浓猛一回头,二人几乎脸对脸,鼻尖相触。
席若泽笑得极邪性,偏脸在她耳边道:“可小娘子,你的计策这么好,我都已听来了。你却并不知道我——你面前这个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栗浓头脑不大清明:“你说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席若泽故弄玄虚:“我会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吗?”
下一瞬席若泽趁她不备,双手已抽出自己的佩剑,剑尖一挑,堪堪落在她喉间。
“而你,”席若泽的下骸骨线条冷硬又漂亮,栗浓听到他一字一字地审判:“助纣为虐。”
剑身寒光反到她的脸上,栗浓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席若泽温和地一笑,语重心长道:“你有没有听过猫和虎的故事?”
他人确实挺和蔼可亲……倘若能把横在她脖子上的剑移开的话。
他自顾自讲道:“这猫原是虎的老师,虎跟着猫学会了他所有本事,而后忘恩负义,想要吃掉猫,正待扑杀猫时,猫却纵身一跃,爬到了树上。老虎没学爬树,再怎么装样子央求猫教他,猫都不肯了。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凡事都要留有后手……”
“不对。”
席若泽这正说教,眉毛一竖:“哪里不对?”
“老虎是会上树的。我在黔中郡的山里见过一次,他们那里管老虎叫於菟。那虎向上一跃,身子拉得足有三米多长,前爪直直扑到了树梢,莫说上不上树,单是他卯足了劲撞两下,碗口粗细的树干都要折断!”
……
席若泽气得剑刃一偏,避开剑锋,在她脖颈上杀猪似的比划了比划:“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的计谋是与我同行的底气,毫无保留地将它告知于人,会让你没了用处,人家说弃,便把你弃了。”
栗浓垂眸思索片刻,反驳道:“你说的不对。我是在帮你,我又没有害你,你舍弃了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我如何待你,你也如何待我,总没有忘恩负义的道理。”
这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吧。
“道理是那个道理,人可不都是讲道理的人。”
“那你讲不讲道理?”
席若泽斩钉截铁答道:“不讲。”
栗浓愣了一瞬,大概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不由怒道:“那你有没有听过乌鸦和蛇的故事?我告诉你,你害死帮你的人,以后不会再有人帮你了!你会活活冻死、饿死……总之死的非常惨。做人好歹要有两分体面,你怎么这么下三滥?!”
……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在这教谁做人呢?
她脸上稚气未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十三四岁时,也是一样意气风发。果然做人是越活越卑劣的。
席若泽骤然觉得无趣,一把丢开她,收剑入鞘。
他本就没打算杀栗浓。现在看来,栗浓活着,比死掉用处大多了。只要有用,只要不拖后腿,他是不会杀她的。
栗浓废了老大劲爬起来,不明白席若泽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席若泽睨了她一眼:“你涉世未深,我本来说好好教你个道理,谁想你倒是牙尖嘴利。罢了,你可记好了,不要轻易相信人,尤其长得如我这般俊朗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人。更不要因为我没说过你,你就还以为你是天下第一,莽莽撞撞的,我告诉你,真正的坏人不会跟你废话的,早一刀砍下去了。只听‘咔’的一声,你的人头就落在地上,滚来滚去。”
说到最后,那种夸张的威胁语气,好像大人吓唬小孩不要下水摸鱼,直说水中有怪物那般浮夸。
“总之呢,”他又一笑:“你稍微害怕点。”
栗浓瞪着眼睛,将他的话来回咀嚼,她最是自傲,又运气好,一路遇见的要么是好人要么是蠢蛋,还未吃过亏。她跟的老混混又确实是个从不吃亏的厉害人物,她便以为自己也挺厉害,对人从没有防备忌惮之心。倘若,倘若席若泽真是个大坏蛋,那可不就坏了事?助纣为虐,不就是帮凶?
席若泽看着她年轻稚嫩的脸庞,想想她诸多天真率直之举,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真心来。他是为她好,要不然,也不须特特说这么多话教她。
他已然明白,他和栗浓几次交锋都狼狈落败,是因为栗浓并无事隐瞒,也不想隐瞒。她太坦荡,而他想太多。
他们是不同的人,栗浓这样的孩子,好似没有吃过一点苦头,没有见过人间疾苦,没有防人之心,更没有害人之心。而他从淤泥里爬出来的,太脏了。栗浓想出来的办法,仅仅是为了出城,可她这个主意刚刚说到一半,席若泽就想到了更深、更腌臜、更阴毒的计划,可以借刀杀人葬送数百人性命的法子。
席若泽单单是看着她,已然有一种强烈的自惭形秽之感。对于美好的东西,譬如这类赤子之心,都是恨不得摧毁之而后快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竟只想护好。
他立在窗前吹冷风,眯着眼睛看院子里的枯树。栗浓蹭到他身边来,认真求教:“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可我不懂那个‘猫与虎’的故事。”
席若泽:“那个么……就不要提了。”
栗浓还待在他身边不走,席若泽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她遂问道:“所以,你究竟是不是杀人越货的大盗?”
栗浓有的时候是这样,脑子跟缺根弦似的。
席若泽笑得绝倒,一拨她的头发:“晚了,你已上了贼船!”
翌日。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三个人应该现身在市里买买买。
可是,现在三人却蹲在市外土墙根下,喝风。
三个人两手空空,席若泽和阿及身上的衣服破烂得惊人,为了掩人耳目在脸上涂了一层锅灰,加之天有点冷,三人缩手缩脖,在这一蹲,怎么看怎么像乞丐。可惜疏兹镇人心淡漠,连个施舍的人都没有。
计划是不错,可买鸽子、找乞儿、寻能人乔装改扮……都得要钱呐。
没钱。
席若泽一文都没有,栗浓的钱只够吃饭的,啥也买不起。
栗浓默然坐着,眼睛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直勾勾地看着人家衣着光鲜的郎君娘子,心想,有钱人这么多,她怎么就找了席若泽这么个废物。
废物席若泽在那里逗狗,逃避现实。
一筹莫展。
阿及举手建议道:“郎君,咱要不然回家睡觉吧,老在这坐着,一会儿就又饿了。”
栗浓:……
席若泽打了个哈欠,非常尊重栗浓的观点,低头问她:“你怎么看?”
打哈欠这事传染,栗浓跟着犯困,却瘪着嘴不甘道:“我觉得,一分钱是难不倒英雄汉的,我们不应该放弃。钱呢,迟早会有的,咱们现在可以先行去摊贩那里看看要买的鸽子和其他物品,到时候一有了钱,就可以直接着手下一步,不至于手忙脚乱。”
席若泽在阿及和栗浓的建议当中,坚定地选择了栗浓的,三个穷鬼兴致勃勃去扫街。
疏兹镇是边城,市里不能同繁华都城相比,但还是有些新奇东西的,譬如大秦样式的碗、波罗纹样的布、突厥人薅兔子尾巴做的小挂饰等等……乍一看,很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在这等武夫聚集、民族融合之地,做杂耍百戏一类的艺人就难觅踪迹了。来疏兹镇的人都疲于奔波,没有什么闲心消遣,更不懂欣赏艺术,唯一热爱的靡费活动也是简单粗暴的美妙人体欣赏探究。所以市里也就是简简单单买卖东西,想看个吞剑啊吐火啊,都是奢望。
要是有那种活动,席若泽定觍着脸天天去,只叫好不给钱。可惜没有。席若泽深以为憾。
栗浓尚在苦苦思索,老混混是怎么解决一次次财务危机的。啊,从不解决。她俩人从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凑活着过日子,只要饿不死就往死里饿,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就去摆摊算命,招摇撞骗。
栗浓绝望地闭上眼睛。
其实暂且不必绝望,她触到自己怀中那坚硬的一物,眼神暗了暗,犹疑一瞬。
算了吧,还是绝望着吧。
席若泽倒也在认真地想办法,现在是大白天,不好下手,等到天一黑,要抢要偷,不都方便?
旌及脑子不好,少不得得俩人协同犯案,要不然偷是偷到了,这孩子可能找不着门。
他的胳膊还不利索,疏兹镇当中藏龙卧虎,带他一起,是极有可能成为累赘的。最好的安排是让栗浓和旌及一起去。可是吧,席若泽看了一眼愁眉苦脸的栗浓,这小孩太认真了,他总觉得她不肯做偷盗这种事,到时候再反过来正气凌然地指责他一通……想想都头痛。
罢了罢了,都不争气,还是得他亲自上。
席若泽自恃今日脸涂得像个黑面包公,有自信他老娘起死回生立在跟前也认不出他来,胆气也壮了,敢于抬起头来走路了。
三人挑来捡去,钱是一分没有,眼光呢却仿若给皇帝选妃,不是飞燕合德玉环阿武那等姿色容貌的没人的完全入不了眼。席若泽一时兴起,拽着栗浓去买弓箭,装模作样的要看人家最好的角弓。
弓是好弓,才三十金。
三十金是何等概念,这么说吧,足够买三十匹突厥良马,再换算一下,能买八十头牛。
席若泽非常镇定,讨价还价:“三金,成不成?”
他俩就被轰了出来。
谁又能知道,他连三金都没有呢?
栗浓不想再跟着他丢人现眼,一晃神发现街角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没个消停,吵嚷声中掺杂一两声小孩和女人哭。她丢开席若泽,前去看热闹。
她刚刚靠近,探进脑袋去,只瞧见里头跪着两个穿着素净的女子,一个约莫已经二十岁,是个少妇模样;另一个和栗浓差不多年纪,生得还要更瘦矮一些。二人都眼眶红红,面露凄然之色。这场景,发生何事已然呼之欲出,果不然二人身旁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丈夫新丧,上有寡母,下有孤儿云云,自愿卖身为奴。内容虽老套,字却很是遒劲不凡。
先前已经说过,大宇将人分为四等,奴婢是最低等,算不得人的,可以像牲口一样贩卖。但若为良人籍,除非自愿卖身,要不然,就算亲爹也不能卖女儿。
贵贱有天堑,能做出卖身这种事,想必也是迫不得已。
栗浓满眼怜悯,跟过来的席若泽也跟着咋舌摇头,感慨人间惨案。可周遭之人却人却不似他俩一样全然是同情怜悯,反而争议纷纷。
二人探头去听,还没听出个所以然,猛地一个佩刀高个大汉暴起怒喊一声,震破耳膜:“气煞我也!你这畜牲,不配为人!”说着,提起一个穿粗布素色衣衫的清秀书生,举拳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