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遇
深秋时节,天气晴好,阴氏阖家前往城外礼佛。沙州内外寺庙云集,家家户户虔诚敬佛。
灵遥听娘讲过,距城数里有座山名叫三危山,当年一位法号乐尊的沙门行经此地,见山上现出金光万道,状若千佛闪耀,对此大为震撼,遂发愿在对面石山开凿洞窟弘扬佛法。他四处化缘募资,艰忍地从无到有、由少至多,历经上百年的兴建,崖壁上佛窟连绵,蔚为壮观,人称“千佛洞”,成为远近闻名的圣地。
阴氏等豪族累世扎根于沙州,自然带头崇佛,纷纷捐出重金开建佛窟、兴修寺庙、布施香火,不但为来世积累功德,也是显示家族实力的一种手段。她还听说,千佛洞中有好几个洞窟是阴氏修凿的,窟中彩塑佛像庄严慈悲、栩栩如生,四周墙壁遍绘讲经说法图,不留一丝空隙。
除此以外,豪族里往往有一些极具虔心之人出家修行,这些家族均建造家庙作为供养,为家族祈福。千佛洞脚下流过一条宕泉河,是戈壁中难得的水源,沿河流两岸分布着大小寺庙。阴氏的家庙悲月庵位处偏上游之地,住持比丘尼定慧是阴绍的姐姐,已出家多年。
出发前,阴氏同族长辈同辈们齐聚,一大家子按尊卑长幼站立。与她并排的阴灵迦忽地挤开她,蹦到阴绍面前,脆生生问:“爹爹有没有瞧出灵迦长高啦?”
阴绍抚髯呵呵笑道:“当然,而且灵迦长得更美丽了。”他是好脾气的人,对每个孩子都很宠。
阴灵迦得意地一笑:“那我跟妹妹谁更美?”所有人不禁愣住,这个问题实在刁钻。灵遥心内则暗暗承认:姐姐的穿着确实很美,鲜艳的间色长裙,拼接绛红与明黄的彩色条纹。相反,自己的衣裙多是娘喜欢的素色。
阴灵迦的母亲,二夫人朱氏出来拽回女儿,向阴绍、索夫人和杜天漪道不是:“灵迦太不懂事。不过,她有段日子没见到大人,想念得紧。”听上去似乎夹带着别的东西。
“小孩子说的是真心话。”索夫人没有责怪:“我看有点道理,大人您以为呢?”阴绍笑而不言。
阴氏车队浩浩荡荡,所经之处百姓们无不恭敬地避让。马车里,杜天漪问女儿:“要不要给你做几身像姐姐那样的鲜亮衣服?”灵遥使劲摇头,姐姐固然美,但也许并不适合自己。
她看着车窗外的天空,觉得姑苏的天空,总飘着浅灰的雾气;而沙州的天空,即使晴空万里,也隐约被沙的颜色笼罩。
北风渐起,越吹越劲,她听见一阵阵沉闷地“嗡嗡、隆隆”声,仿佛从远处的地底翻滚而来,不由往娘身旁靠了靠。
“别怕。”杜天漪揽住女儿,笑着说:“千佛洞附近还有一座鸣沙山,那是一大片的沙漠,大风一吹沙子便发出响声,我们听到的就是从鸣沙山传来的声音。你肯定想不到,沙漠中有一弯清澈的月牙泉,泉水很甘甜呢。”
灵遥向往地说:“娘也没去过,怎么这样了解?”“在姑苏时你爹给我讲了无数遍,我都能背下来啦。”杜天漪眉梢挂着甜意。“爹爹为什么不给我讲?”灵遥不乐意了。杜天漪呵呵笑道:“那时你还在襁褓中,听得懂什么?”
将近正午,灵遥远远望见层层殿宇缀于山壁之上,雕梁画栋精美得与地面建筑无异,车队已行至千佛洞。洞窟间还搭着脚手架,工匠们穿梭其中凿凿打打,营造着新的洞窟。
在众多仆从环绕下,她和娘跟在爹爹及诸位夫人兄姊的后面,沿着洞窟间架设的栈道、走廊,登上属于阴氏的佛窟。
窟中光线暗淡、香烟缭绕,她位居后排看得不甚分明,只是怀着敬重的心情,随大家行礼跪拜。她注意到,门口两侧墙壁下方绘有盛装的俗家男女,双手合十做拜佛状,旁边书写有阴氏先祖的名字以及供养佛窟的来由。她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己与他们竟是血脉相连的。
“咱们阴家近几年发展兴旺,全靠佛祖庇佑。”拜过自家几间佛窟,索夫人对阴绍说:“大人不想新建一间佛窟吗?曹家正修着呢。”
阴绍欣然道:“我早有此念,待忙过这一段,要好生开始准备了,我希望同时为沙州百姓带来福泽。”
而后,阴绍带儿子们骑马兜风,沙州边陲之地,世家皆重视锻炼体魄,以守卫家园抵御外敌。女眷们到悲月庵休息,定慧以茶点招待她们,虽是出家人,举止仍有世家做派,连索夫人都对她客气有加。
灵遥规矩地跟姐姐们坐着,心飞到父兄们身边,好想和他们一道骑马飞奔,去看一看鸣沙山……“你以前没吃过这些好吃的吧!”她的思绪被拽回来,阴灵迦一边抓葡萄干,一边跟她炫耀沙州样样都好。
几位夫人关心起杜天漪的病,朱夫人说:“妹妹抱病服侍大人,真是辛苦啊。”“是呀,倒显得我们姐姐俩很闲。”任夫人应和道。“看来得劝大人少去四夫人那里了。”索夫人谨严地说。
杜天漪只作听不懂,对夫人们谦逊而小心,话也不多说。然而,她是年轻貌美的新来者,且不会刻意讨好拉拢,很容易招来女人们的嫉妒与忌惮,少不了明里暗里的绊子,只得堵在心里。
她的身体好像落下了病根,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女儿则健康有活力地成长着,在小院里勤练温玉成所授的武功,愈见矫捷灵动。阴绍体谅地让她进自己的书房翻拣,用读书排遣烦闷。
她常在丈夫不在家的白天去书房,免得留下影响他的话柄。灵遥磨着娘才被带到书房,娘不许她乱碰爹爹的东西,她看着娘在书架前仔细挑出一册书,捧在手中翻开,微微笑的样子,格外地美……
沙州几大豪族共依共存了百多年,彼此通婚,互为姻亲,不管私下是否有龃龉,每个季节都会轮流举行筵宴,几家人齐聚以增进情谊、常保友好。冬至将近,这一次的筵宴轮到了曹家。
各家对筵宴都很重视,平日薄施粉黛的杜天漪用心梳妆一番,也为女儿戴上珠簪项链,对女儿说:“娘不能陪你在一起,你要懂事。”宴席上男人、女人和大一些的孩子们都是分开的,既是男女内外有别,亦便于各自圈子的交际。
“你听说过曹家大公子曹恂么?”赴宴路上,阴灵迦又向灵遥显摆:“每个人都夸他是咱们这一辈最优秀的男子!”她脸上搽粉、唇点胭脂,打扮得像大人一样。
“我们来沙州时遇见过他,他帮了我们。”灵遥简简单单地说。“呵,你没认错人吧?”阴灵迦有点意外,撇嘴说不出什么来。
曹氏府第外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男女宾客分开从正门两旁进入,曹家男女主人亦分别携子女在门前迎接。“曹恂在那边哦。”阴灵迦伸着脖子往男宾一侧看,却被人来人往挡得根本看不见。
府内灯火辉煌,宽敞气派,仆从众多,灵遥感觉这里比自己家还要大一些。阴家二小姐,二夫人年已及笄的女儿阴灵逸领着两个妹妹拜见各位夫人,灵遥看见娘文静地立在索夫人身后,礼节性地笑着,见了女儿则调皮地眨眨眼。
然后,女孩子们聚到后花园的花厅中。这群少女的中心,是索夫人的娘家侄女索静君,才十来岁年纪就能让大家围着她转,娇蛮如阴灵迦,也热络地凑近她。
“我好像没见过你呀。”索静君骄傲地看向灵遥。阴灵迦替妹妹答道:“她是我家四夫人的女儿,刚来沙州不久。”“哦。”索静君毫不热情地笑了笑,再不理会灵遥。
灵遥有些无所适从,女孩们聊的话题她不懂也不感兴趣,插不进去一句话。她默默低头用饭,听她们议论谁的衣裙精美、谁的首饰名贵,唯一耳熟的是曹恂,大约所有女孩都对他有好感。的确,那日短短一遇,她对他的印象也极好。
花厅外响起轻轻几声咳嗽,灵遥心一动抬起头,看到有人慢慢踱来,恰是她想到的人——托自己送信的男孩。男孩成为曹氏骨血以后,已非当日寒酸模样,穿着崭新的石青色绸衫,发髻盘得光滑。但是,他的脸上仍是沉沉的病态,显然病还没好。“那人是谁?”有女孩问道。
“曹家新来的病秧子,叫曹怿吧?”索静君快人快语,引得众女孩一阵笑,连他的妹妹曹怡也跟着乐。
曹怿恍若没听清,朝女孩们笑着点了点头。“听说他只比曹恂小一个月,两兄弟可真不像。”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瞧不上他的出身:“真是一朝飞上枝头啦!”
灵遥听不下去,这些话太刺耳。她悄悄起身,出了花厅向他走去,为什么别人都认为他交了好运?谁能理解他失去母亲的可怜?
曹怿背手而立,就这么等着她来到面前。“我听说了你的事。”她不知如何表达好:“请节哀顺变。”“哦,没关系。”他居然是颇为无所谓的表情:“我本没指望你能把信送到。”
莫非他在强忍难过?她关心地问:“你是不是还不太适应这里?”“你不也是?”他犀利地反问一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从小四处流浪,到哪里都适应得很!”
她不说话扭开脸,结果瞧见女孩们冲他们指指点点,索静君不高兴地皱着眉,像是不满她私自离席。“你猜她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忽地问她,下巴一扬指向索静君。
她摆头猜不出,凭什么要跟她们站在一起?“是脸面!”他深奥地用手指一点脸颊,提议道:“我们不妨离她们远一些。”
她正有此意,于是跟他躲开她们的视线,拐进另一处院落。走得快了,他又连咳几声,令她想到同样生病的娘:“你的病还没好呀?”“我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概好不了。”他不在乎地说。尽管寥寥几句,可她能品出他和他母亲贫穷多病的过往,有多么的苦。
“啊哈哈……”一群男孩的哄笑声盖过他的声音,他们俩一齐看过去,院中有一棵在沙州少见的高树,树下围着几个少年,其中一个是她二哥阴灵远。
她大致认齐了家中成员:二夫人朱氏生有次女灵逸、次子灵远和三女灵迦;三夫人任氏生有长子灵途。
灵远和灵途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关系却实在谈不上友爱,她总共也没跟哥哥们说过几句话。
一条狗汪汪叫着在少年们身周蹦跶,她顺着众人视线,见高处树枝上伏着一只小小的野猫,棕黄的毛色斑驳而杂乱。
那条狗时不时跳起来抓挠树干,做出要爬树的样子,叫声更大,小猫怕得往树枝前方挪蹭。又细又长的树枝,一动便颤颤摇晃,将小东西吓得够呛。
“野东西怎么还不跳下来?”大家咧嘴乐着,看来是他们故意放狗把小猫一步步逼到树上,以此取乐。阴灵远踹了一脚树:“别急嘛,我看这畜生不是被晃下来,就是树枝断了摔下来。”
嘈杂之中,小野猫发出“咪呜、咪呜”地哀叫,灵遥听得分明,忍不住跑上前去。“管什么闲事嘛。”曹怿嘟囔一句,没有跟上她。
“二哥,你们别吓唬它了。”她冲到阴灵远身边制止。他们正在兴头上,被妹妹一搅,阴灵远顿感没面子,不耐烦道:“去去去,一边玩去!”
她站着不动:“干嘛欺负弱小?”“从外边溜进来的野东西,脏了吧唧赖着不走,我帮曹家清理出去不行吗?”阴灵远黑着脸辩解。
她仰头盯着可怜的小猫,突然一跃而起抱住树干,蹭蹭向上攀爬,眨眼间窜上去丈余。人和狗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这位世家小姐竟然身手矫捷、性子又这么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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