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增暮寒(中)
这三年来,他一直领兵在外,鲜少回京城,不知四哥怎么想的,反正于公于私,他都没针对过翼王府,问心无愧得很。
毓王府与翼王府来往甚少,其实是双方都有默契,都怕落人话柄。
此番他之所以主动请缨来此,实是事出有因,不得不来。
正月初十过后,他受有知遇之恩的袁敦将军所托,前往通辽府统领李元处,帮他训练麾下骑兵。通辽府亦位处大周边境,境外常有游牧异族仗着骑术精湛前来骚扰。接到母后传来的消息时,他已在通辽府盘亘半月有余。
谢皇后性子一向沉稳,这次写给他的信却字迹凌乱,显见下笔时心绪甚是不稳。她说,能救他舅舅一命的药王张千手在翼州城出现,离通辽府不远,望他速派得力手下前去查探,最好能尽快找到人,直接带到京城去。
与此同时还有一张小画跟着一同来到,亦是从翼州传出来的。当时他正在参加李元府上的宴饮,贴身侍卫谢虎不敢怠慢皇后懿旨,中途悄悄进来呈给他瞧,他端着酒杯,就着烛光低头瞥了一眼,旋即失态地打翻了手中的酒。
此前,他已从秘密渠道得知,本该在半路上的四皇兄早就到了翼州城,还通过萧相向李元借兵,他本不欲趟这浑水,可见了那张画纸,他立即改变了主意,宴饮一结束,当即找到李元,主动请战前往翼州。
他还记得李元当时的表情。上一瞬还醉意朦胧,下一瞬酒就醒了个彻底,额头一层汗,神色不停变幻。
他如何不知此乃强人所难?翼王向通辽府借兵这等机密,即使他得知,也不该横插一脚。
李元哪里是不信任他周景瑜领兵作战的能力?相反,此人深知他作战骁勇、经验丰富,比他麾下任何副将都更适合长途奔袭。
必定是因两王相争的传言喧嚣尘上,李元大概担心他不是真心救援翼州,而是上赶着落井下石。
若因救援不力,导致翼王殿下出了事,翼州生变,事后朝廷追究,区区一个李元怎么担得起?合家老小全填进去都不足以谢罪。
是以当晚李元顾左右而言他,总是不肯松口。他不得不施加重压,将毓王印拍在他脸上,又拿他全家性命威胁,才逼得李元拿出兵符。
他离开李府之后,即刻连夜点兵,带着集训半月的三千铁骑充作先锋开拔,还有两万步兵在后急行军,约莫一日半之后皆能赶到翼州。
一路催马疾奔,除了战马要休息时暂歇,其余时间一概不停,众将士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如此来时正赶上叛军攻城,几万人马正围着城墙撕咬不休,若他们再迟来一个时辰,城门必破无疑。
对方人马众多,装备精良,所幸只顾全力攻城,对他们的到来浑然不觉。因此他当机立断,命骑兵控制战马步伐,尽全力整齐划一,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掩护,突然从后方冲入战场,几千只精铁马蹄同时蹬地落地,与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产生共振,其威力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为数不多的骑兵生生造出了千军万马的浩大声势。
这其实乃一招险棋。若被敌军识破他们只有这点人马,稳住阵型集结反扑,他们这三千人马根本顶不住。所幸叛贼主将并未看破,而是被他们的声势唬住,军心溃散。
在大周朝,很多武将连大字也不识几个,更别说懂物理了,能灵活运用到战场上的,大约也就是他罢。
这大概可以称之为另一种开挂。
是的,他脑海里拥有许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
在另一个时空,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朱天余。
在那里度过的十八年,就像一场镜花水月,又像一场逼真梦境。
他从小被丢弃在孤儿院,不知父母姓甚名谁,几次被领养都被送回,后来便在孤儿院彻底安了家。院长朱奶奶心疼他,把他当亲孙子待,为了让他好好学习,甚至顶住压力单独给了他一个小房间。他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终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原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他的命运从此就能改变。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岂止是改了命。那一天一睁眼,整个世界都变了。
当时他像往常一样,在大学图书馆看书。
因是暑假,偌大的图书馆除了进门处的管理员,就只有他一人,他记得自己在最里面的古籍部查论文资料,莫名其妙便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出现在了大周朝闽地沿海的一个小渔村。有两名自称谢府死士的人早就在那里等着他,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准备带他去京城。
他当时听他们说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却如同天书。
然后他站在渔村海边的礁石上,吹了一整夜海风。
当时正值大周暮春时节,他还穿着另一个时空的短袖衬衫,海风凌厉,吹得他满身寒气,不知所措。
一直长到十八岁,他从未离开过J市,更从未见过海。
充斥鼻端的空气湿润咸腥,眼前海浪奔涌,摧枯拉朽地扑到岸边,重重打在嶙峋的礁石上,又不甘心地退去再来,前赴后继,永无止尽。他痴了一般看着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浪花,脑海中不时闪过朱奶奶慈爱的面容和孤儿院孩子们的笑脸。
黎明时分,看着滚滚波涛上一轮鲜红朝阳冉冉升起,他才终于接受了现实,红着眼,脱下身上的衬衫,猛地抛进了海里。
不远处一直守着他、时刻注意他动静的死士面露喜色,知道他想通了,立即送来一整套玄色窄袖劲装并皮靴护腕:“回京路上不宜张扬,委屈殿下了。”
可就在他们动身赶往京城之时,当地的海盗勾结瀛洲倭寇作乱,这些亡命之徒手持倭刀,屠杀劫掠多个村落,最后直奔闽王府而去,途中就经过他们落脚的村庄。
两名死士带着他逃走并非难事,可那一天,他们躲在渔民家的柴房里,亲眼看到带着恶鬼面具的倭寇,砍死了好心借宿给他们的渔民一家,留下老少五具尸体和满地鲜血狂笑而去,热血冲上了他的头。
他以死相逼,迫使死士暂时放弃立即带他回京城的念头,随后他一家家奔走,发动附近热血儿郎,带着柴刀、鱼叉,远远缀在倭寇后面,一路尾随他们去了闵王府。
路上他抓紧一切机会,简单培训这支仓促拼凑的战队,将他们分成战斗小组,教他们如何利用手中简陋的武器,互相配合协同作战,那是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发明的鸳鸯阵,就是为了对付擅长单兵作战的倭寇,只不过他教的是简配版。
倭寇此番想干一票大的,绑架了闽王,向朝廷漫天要价,他耐心蛰伏了两天,等到倭寇在闵王府大肆狂欢的那一晚,带着三百多人冲入王府。经过一场血战,他们的人死伤过半,可硬是将闽王从倭寇手中抢了出来。待到一日后扬威将军袁敦率领的八万援兵赶到,他加入袁将军麾下继续作战,并向其献上鸳鸯阵法,大败倭寇。
后来的事态发展,和他母亲谢皇后的初衷不符。
原本按母后计划,死士先将他带到京城临阳,安置在隐秘之地,待到机会成熟再认祖归宗。可他临时从军又大放异彩,袁敦将军为人正直惜才,对他极为赏识,不容分说便将他带到金銮殿上,直接推到了皇帝眼前。
他和皇帝过于相似的长相,引起了朝中轩然大波,经宗人府验身后,他便从普通的大一学生成了大周朝七皇子。
母后闻讯赶来母子相认,御前失仪确是真情流露。从他决定带人抗击倭寇开始,就脱离了她的预想,让她饱受惊吓;骤然和皇帝相认,也让她提心吊胆;且是十八年来头一次看到儿子,惊喜交加,直接哭到晕厥。
后来她虽怪他自作主张以身涉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猝不及防的相认,比原先刻意的设计更能让他父皇放心。
刚开始,他努力适应这个冷兵器时代,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学他们的说话行事方式,承担这个身份该承担的责任,无暇顾及其他;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多地想起过去的事。
疼爱他的朱奶奶、孤儿院的孩子们、他的大学……那个时空的一切日渐模糊,他有时甚至怀疑,那里的十八年才是自己的臆想。
明明这里有他的父母亲人,他出生于此。
但他却又懂得那么多超出这个时代的东西。
他陷入了恍惚和自我怀疑的怪圈,渐渐难以安寝,只有在外征战,高度紧张和绝对的疲惫才能让他暂时忘却杂念。
母后反复告诫他,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想。他从一出生就是大周朝金尊玉贵的七皇子,这一点千真万确。
他也一遍遍提醒自己,他只是历经波折,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轨道。
可不行,他无法停止去想另一个时空的事。
他到底是朱天余还是周景瑜?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人格分裂。
直到那一晚,他就着烛火的微光,看母后派人捎来的小画,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画上,画的是一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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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瑜:咦大周谁买了个表?
表:同学,你老师来找你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