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增暮寒(下)
画师画工很好,工笔精细,表盘上的刻度和梅花标志清晰无比,就像是拓印一般。
绝不会是臆想之作。他敢肯定,作画的时候,画师的面前一定搁着这块梅花表。这让他心头火烧火燎,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翼州,寻找这表的主人。
没人知道,其实每次征战过后,他都会陷入无所适从的迷茫。
他为大周朝南征北战,守卫帝国的疆土和子民,刀下亡魂无数,双手沾满了鲜血,早已不是那个21世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了,可一旦陷入回忆,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意难平。
那个时空对他虽然苛刻,却并非全无温情。朱奶奶和孤儿院的孩子自不必说,大学的老师同学相处得也不错,知道他家境不好,总有人明里暗里帮他。
他饭卡没钱的时候,舍友总是打双份饭菜,然后说自己吃不完,一股脑儿倒给他;有几次手机分明欠费停机了,可再打开,已经有人帮他充了值。
助学金不用他申请,辅导员早就帮他填好资料上交到院里,有什么勤工俭学的机会,也总是先通知他……甚至他还收到过别的系女同学的情书,只不过那个女生的名字,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十八年的过往,越想忘记,反倒越清晰。以前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对那段不堪的人生那般留恋。
愁边动寒角,夜久意难平。
即使现在贵为皇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及,心里却总有一块空落落的,不得圆满。
他也曾想过找他的国师舅舅解惑。可母后说,因为拼尽修为引他回来,舅舅遭反噬受伤。在他的神魂气息被这个时空同化之前,他们相见,会令舅舅身体恶化,他只能作罢。
在他回来这三年,舅舅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修养。母后此番让他去寻那药王张千手,他义不容辞,也希望能尽快见到舅舅,和他聊一聊这些无时不刻困扰着他的因果。
“殿下,到了。”
伍世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景瑜猛地回神,满怀心事暂且抛下,他勒住缰绳,坐于马上,就着一旁侍卫手中火把的光,抬眸打量眼前这座气势雄浑的翼王府。
大约是受边塞异族影响,这座以青石和黑色原木建成的王府风格与京城大相径庭,肃穆端方中有粗犷之气,门庭屋脊之上蹲着一排七个石雕镇宅神兽,姿态各异,披着雪凶神恶煞地望着门口,倒是挺符合他作为武将的审美。
伍将军见景瑜不急着下马,自己便先命人拿着他的腰牌去城中,征召一批有名望的大夫来王府替亲卫治伤,其余人皆由偏门入府,然后才亲自上前,为毓王殿下牵马至下马石,躬身引他下马,由正门入府。
一行人踏着积雪去往后院,伍将军高擎火把走在前面,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传信的亲卫已先一步回府报捷,可为何府里并不见动静?即使留下的侍卫少,但殿下和公孙先生也应当吩咐人守在二门外迎接他们才是。
府里静得诡异,他心急不已,拖着伤腿越走越快,几乎忘了毓王殿下还跟在身后。
景瑜自然也感觉到了这份怪异,他负手沉稳前行,步子依然不紧不慢。
甚至还有闲情观察这座宅子,并且在心里下了结论:冷硬、空旷。
四皇兄景祯是先皇后唯一的嫡子,天潢贵胄中的翘楚,大周朝一干皇子里头,就没有能与他争辉的。自小活在云端上的人,一应吃穿用度,不是“讲究”二字就能简单形容,与他这种半道上认祖归宗的大不相同。
虽他没机会踏入过临阳翼王府,但据说其布局奇巧、清雅别致,堪称京中第一,想到此他不禁暗自纳罕:这座宅子和翼王殿下本人的气质喜好相去甚远,也不知哪个憨头督造,现在人是否还安好。
这宅子一看就不曾好好打理,没多少人气,徒有其表。走在黑魆魆的回廊里,他不由又想起京中另一则隐秘的传闻。
京中仰慕四皇兄风姿的贵女不知凡几,可他已经二十三了,至今未曾娶正妃,王府里连个侧妃也无。看这宅子的冷淡情形,似乎也未带女眷就藩。谢皇后有一回和贴身婢女纹绣姑姑闲聊,他刚好进去探望母亲,听得一句闲话,“若果如传闻所言,这位殿下不喜女色,倒是省事。就怕都是做出来给人瞧的。”见他进来,二人忙住了话头。他知道她们说的必是四皇兄。
因为除了他和这位元后嫡子,成年皇子中尚未婚配的再没有了。
过了年他便二十一,在以前的时空,也就是刚大四,即将毕业找工作的年纪,考虑结婚为时尚早。可在这大周朝,男子普遍在弱冠之前成亲,十七八岁正正好。
这几年对于他的婚事,谢皇后自然也是急的,私下也寻摸了许多世家贵女的小像细细挑拣,还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能回什么?只能说“但凭母后做主”罢了,心下却恻然。他这般离奇的经历,放眼大周朝,娶谁,都不可能跟他有共同语言。
幸亏有四皇兄在上头顶着。两人虽不同母,但都是皇后嫡子,早就样样都叫人刻意拿来比较,若是他成婚也越过四皇兄,更是会被编排不休。母后想来早想通了这层,故而急也急得有限,倒是不曾逼迫过他。
这么看来,倒是要感谢这位不怎么相熟的四哥了。
眼下他心头火热,一心想的是待会儿见了四皇兄,该如何寒暄拉近关系,好在他封地上大肆找人。
张千手没得说,有名有姓的本朝人氏,总有蛛丝马迹可查;棘手的是这手表的主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一概不知,可他决心之大,就算将翼州犁过一遍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为何他定要亲自领兵前来翼州驰援,挟恩才好便宜行事。
景瑜的贴身侍卫谢虎,见伍将军走得飞快,不似好好为他们殿下领路的模样,心中不悦,出声道:“殿下,伍将军他……”景瑜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伍世煊乃四皇兄肱股,深得倚重。翼王府出来的人,对他和整个毓王府都有情绪,无非有些人隐藏得好,有些人外露些罢了。伍将军也在兵部挂个闲职,以前曾在兵部遇见,对自己全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若非他今夜救援及时,先前怕也得不到他鞍前马后的殷勤。
绕过影壁,就是后院。伍将军的身影已经转过影壁,后院随即响起了他的惊呼声:“殿下!末将救驾来迟!”
景瑜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过了影壁。在他身后,谢虎等侍卫对望一眼,紧紧跟上,手皆悄悄按上腰刀。
景瑜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座大得过分的园子,离他不过五十步的地方,二十来名黑甲侍卫举着火把簇拥着一名黑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伍世煊双膝跪在他面前,铠甲下的身体不停地颤抖,那男子安慰地拍了拍伍世煊的肩,抬眸向他看来。
他长身玉立,眸光清冷,单论容貌,和他有六七分相似。可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有那人身上那种与身俱来的清贵之气。
橘色的火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后甲胄哗啦啦响动,谢虎他们已经跪了下来。
翼王周景祯,是天生的上位者,睥睨众生,凌驾凡人。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笑着拱手行礼:“四哥!”
叫哥比叫皇兄显得亲热。这是他刚才就打定的主意。
面前的翼王殿下,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哥”惊了下,俊美的眉眼间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就着火光定定看了他几眼,才微笑着回道:“七弟远道而来驰援翼州,辛苦了,此番多谢你!”
声音温和,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甚至还上下仔细瞧他:“有没有受伤?待会儿大夫来了,也给你检查一番。”
他连道不用:“四哥放心,我在外征战惯了,有没有伤着自己有数得很。您府上将士勇猛非常,叫人钦羡!此番他们立了大功,我不过来得及时罢了。”
此时他才发现天人般的四皇兄脸上有两道刺目红痕,发髻亦有些凌乱,再一看锦袍下摆甚至也有不少污痕,似乎刚和人交战厮打过,不由一怔,那些客套话都咽了回去,脱口道:“四哥,你怎么了?谁伤了你?”
语气真诚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回轮到景祯怔住了。
方才他也在打量这个谢皇后爱如眼珠的儿子。
先前白莽回来报信,他沉浸亲卫巨大伤亡的噩耗里,未曾顾得上问及援军将领是谁,刚刚景瑜一脚踏进园子,抬头望向他的瞬间,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李元派来的将领,怎么会是景瑜?
景瑜从何处得到自己向李元借兵的消息?李元难道已然投靠了谢氏?
一时难以厘清思路,他沉重地想,不管怎样,景瑜千真万确救了翼州,救了自己。这笔账他已然欠下,只不过是记在景瑜名下,还是李元名下,尚需细细斟酌。
最让他惊疑不定的是,两人之间明明生分得很,这小子为何上来就如此热络?方才他一声四哥,叫得他眼皮直跳,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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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瑜: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哥哥哥
景祯:……(被叫到自闭……)
大家端午安康!
唉,我发现因为更得慢,每发几章就到了一个新节日……羞愧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