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合作
长楚此番遣使来陈明面上就是为着彻底开放两国互市通商之事,其中细节颇多,虽大多并不棘手,也已经互有共识,只待敲定罢了,但一样样下来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颇为费时费力。
谢岑本就是顶着个名头过来的,自然是乐得一切交给顾云图去主持,所以他很干脆地病了。
对外说的是不适应陈国大都府气候,水土不服,兼之又有旧年落下的病根复发,一时半会儿是不大起得来床了。
陈国这边一听人长楚南阳王初初来大都府便病得起不来床,怎能不着急?当下便遣了数位经验丰富的老御医守在驿宫专为南阳王殿下看脉问诊。
雍黎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笑得几分了然,笔下却未停。
她在描的是一幅人物像,轮廓渐有,而细节未工,却也隐约瞧得出广袖深衣闲然趺坐的一人。
雍华如璧,端方如珪,宁和如月,写意如风。
她画的正是谢岑,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的场景,如刀刻斧凿般印在她的脑中。她甚至记得那时船舱的一切的布置;记得握着书卷看书时侧首的角度;记得他随意搁在琴上手,碰在四弦上的小指,按在三弦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落在六弦上拇指;记得他抬起头时,一笑间眼角眉梢扬起的弧度……
而这所有的记忆,此刻都被她一一落在纸上。
至于她为何突然想着要为谢岑描这么一幅画像,只是因为今日觅铎来回完事情,临走前突然提了提谢岑请她帮忙转告提醒的话,竟然是她那日酒醉卖弄画技,答应了谢岑给他描一幅画像。
觅铎提起这事儿的时候,雍黎是懵的,任是她想破脑子也是一点都没想起来那天喝醉了酒之后,自己跟谢岑谈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谈得高兴,说了好多话的畅快,至于内容,那是一点都没印象。
见谢岑竟然专门找觅铎来跟自己讨要,又觉得有些奇怪,这家伙不像是个不好意思的人,若真是自己应了他一幅画像,既要讨要,自己来找她便是,为何又劳觅铎转述?但又一想,觉得谢岑这家伙一向人品还算不错,也没理由扯个谎只是为了要自己给他描个画像。
这一想便也罢了,况且若自己真的答应了人家,最后却说自己忘记了不给了,那也实在是不守信诺。
不过是个画像,也不费什么事儿,抽个空画个便是了,于是才有了雍黎笔下的这幅画儿。
“他可有单独送什么消息来?”雍黎头也不抬,落笔顺畅。
“这两日不曾。”觅铎道。
见雍黎未再有吩咐,觅铎正欲退下,却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旭王沈蔷又来了。
“他倒是来得勤。”连觅铎也忍不住嘀咕一声。
雍黎看着桌上的画,虚虚卷起来,转身放到后边的柜子里,淡淡道,“引进来便是。”
待得沈蔷进来时,雍黎已经照旧戴上面纱,略迎了两步。
之前沈蔷也曾问过她为何日日面纱遮面,雍黎借口是玄羌族风俗,未嫁女子不得轻易露面人前。其实这也确实是玄羌族风俗,雍黎既借了这么个身份应着风俗也在理,但其实她最主要的目的不过是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容貌罢了。
毕竟这陈国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认得自己的,比如沈蒙沈慕,比如先前去上璋的那群人,谁知道有没有暗处的一双眼睛便认出了自己?
沈蔷上来寒暄了两步,又朝跟随的侍从招招手,后边的两个侍从立即便送上来两个匣子。
沈蔷先是打开略小的匣子,拿出里头的物事,竟是一把古扇,笑着朝雍黎道,“来,浮珠,瞧瞧这是什么?”
雍黎接过扇子,打开一瞧,又递还回去,笑道,“张吉山的真迹,难得了。”
“还是你识货。”沈蔷看着心情甚好,将那扇子收好又送放回匣子里,笑道,“这张吉山留存的真迹不算多,像这种扇面的更是少,这是我先前偶然得的,想着你擅书画,定然喜欢,便带来与你把玩。”
说着又打开旁边另一个匣子,竟是一对青玉的镇纸,上浮雕着精致纹样,瞧着也是大家手笔,“瞧瞧可喜欢,这对镇纸也是古物,这青玉虽难得,但最珍贵的却是这玉雕大师王之致的雕工,也赠予浮珠把玩。”
“这两物都异常珍贵,在下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旭王自留着把玩便是。”雍黎只瞧了两眼,并不接,开口便推辞了。
“不过是小物,并不值什么,往后还得求你的帮助。”沈蔷却不在意,示意侍从找地方放下东西出去。
“在下不过避居大都府,素日里只知道写字作画,想必是帮不上旭王什么的。”雍黎请他坐了,又命人上茶。
“也并不是什么相帮与否的话,我视浮珠为友,朋友之间往来谈讲论事本是常事,我只望能得机会多多往来。”沈蔷说得冠冕堂皇,语气言辞看着着实恳切。
“在下身份低微命若飘萍,虽有故乡却不得回,怎能以殿下为友?便是寄身大都府求一世安稳,却还是被部族牵制,这般麻烦不断的背景,又怎敢与殿下为友?”
雍黎这平静两问,让沈蔷心中一动,这明面上是拒绝的话,实际上其实听起来却是处处为自己考虑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自得。
“你出身玄羌族三大部族之一,外祖父是是兰部族族长,如何能说是身份低微呢?”沈蔷笑道,“实不相瞒,自从那日得知你的身份之后,我便让人去调查过你和是兰一族。”
雍黎疑惑看他,似有不解,沈蔷却很满意她如此神情。
他带着几分自以为把握全局的倨傲自得,看着雍黎,语带蛊惑之意,“是兰一族式微,先族长故后不过留下孱弱一子,虽继任族长却生性怯懦,纵有一二能臣辅佐,但无明主,终是不能使得是兰族继续强盛,反而到最后只得衰败没落的结局。如今的是兰一族,莫说与勃罕野抗衡,便是与不蒙硬对硬地打一场,恐怕也是赢不了的。正如前段时间,玄羌族之乱,若非你苦心孤诣力挽狂澜,是兰一族还能全身而退么?照此下去,我瞧着是兰一族,顶多三五年便会被那两个豺狼虎豹吞并了去……你当真忍心?”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雍黎目光一冷,看向沈蔷。
“是兰部族主君不立无能,你若想让是兰部久存长安,为何不想想给是兰部族换个主君?”沈蔷斟酌着言辞,笑道,“浮珠娘子手段非凡,以一己之力解是兰部族之危困,可不比如今那个孱弱无能的是兰族长更能胜任族长一位?”
雍黎没有说话,眉目微垂,似在沉思。
沈蔷看着她如此神情,便当是自己说得她心思动了,又继续道,“你当年不过是因着所谓祥瑞之说,在是兰部老族长死后,便被勃罕野忌惮,胁迫是兰一族将你放逐。十数年漂泊在外,有家不能回,你便不怨?你便不想正大光明地,以你尊贵的是兰王族之后身份,回到是兰,回到玄羌?”
他话说到这里,雍黎似乎想到什么,抬头微微一笑,看向沈蔷。
沈蔷本是看着雍黎的,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恰看进雍黎抬眸时明亮的眼睛,那眼睛深而黑,却仿佛看不到底。沈蔷怔了怔,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奇怪,只是觉得那一瞬间似乎眼前女子气质略有不同了,但细细思来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同。
沈蔷不是个重女色的,但不可否认,从初初第一次见到这个“词人霁”主人时,他便觉得这女子神秘清冷不可接近,尽管从未见过她的容貌,他就被吸引着有种想去探究的冲动。如今这几次接触下来,神秘渐渐揭去了一些,甚至与他交谈时也不似刚开始的疏离,但沈蔷不知怎的却觉得清冷似乎愈甚,并不比先前好相处的模样。
只是他自以为掌握了可与雍黎平等交易的条件,却不知从一开始,他只是旁人手里的棋子。
雍黎看着沈蔷,淡淡道,“旭王殿下这是想与我谈合作?”
“可否?”沈蔷见她言辞松动,又道,“我想我可以帮你,将是兰一族牢牢地握在手中,进而将整个玄羌族也牢牢地握在手中。”
他说的半点不心虚,雍黎却淡淡嗤笑一声,“旭王殿下口气不小。”
“怎的?你不信我?”沈蔷觉得她那句话不大好听,却还是压着性子道。
“不敢。”雍黎站起来,“旭王殿下给我的东西太大,我不敢接。”
“此话何意?”沈蔷也站起来,他虽比雍黎高些,又是皇室贵胄从小养出的高人一等的气势,但此刻在雍黎跟前,他却隐隐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旭王殿下的许诺太重,我怕是回报不了同样分量的东西给你。”雍黎道,“所以,我不敢轻易应承。”
她这话直接,直接道沈蔷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雍黎见他一时哑口无言,又是一笑,更直接地问道,“敢问旭王殿下,若以上您所承诺给我的东西作为交易,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沈蔷讷讷,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想太多,干脆直接道,“我要你和你背后是兰族的势力帮我。”
“帮你做什么?”雍黎有时候真的有些无意间言辞中的恶趣味,利益对谈之间,多是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咄咄逼人。
虽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虽然我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偏偏装作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偏偏装作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是要让你亲口明确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这其实是雍黎用得游刃有余的,一种以气势上压倒的手段,在言辞交锋中将主动权完完全全拉到自己手中。
当然这方法若在实力相当的人跟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比如谢岑那家伙。
“你在大都府这么多年,即便不常出门,但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朝局境况,我的几位兄长,背后势力几乎都强于我,我所求的,不过是能与他们抗衡的同等势力罢了。”沈蔷道。
“我明白了。”雍黎意味不明的一笑,然后转身去旁边博古架取了一物来。
沈蔷原本看着雍黎转身去找什么有些不解其意,待听得她转过身来慢慢道,“旭王殿下与我的交易看起来似乎很简单……我如今虽不在是兰部族,但经先前一乱,我在是兰部也有些名正言顺的话语权;是兰部虽不全在我手中,但是也是有不少我能动用的势力。所以旭王殿下想要的是,我为你谋划的时候,同时将这些我可调用的势力也为你所用,而你……”
雍黎捧着匣子站定,看向沈蔷,似笑非笑,“而你便在事成之后,在你拿到你想要的那个至尊之位后,将整个玄羌族名正言顺地送予我?”
“如何?”沈蔷亦看着她,略有些期待地问了她这两个字。
“甚好。”雍黎也是淡淡两个字的回应。
“那么……”
“那么,你该如何让我信你么?”
“那么”两个字,两人同时出口,但沈蔷略带试探性的两个字刚出口,却被雍黎打断了去。
“本王一诺千金,从不食言。”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沈蔷渐渐有些不耐的意思露出来。
“这世上人心不可直视,实难笃定。人言,也从来都是出口即散,从不可信,所以总要有个落在明面上的东西才可信。”雍黎道,“便是我此刻信誓旦旦应了相帮于你,但你敢保证,我不会在某个必要的时候为了保全自己抽身而退,甚至将你推出去为我挡灾?”
“你这话,坦陈。只是坦陈得太过,却让人觉得可怕了。”听了雍黎那两句话,沈蔷方才那点不耐顷刻消散,揣摩雍黎话里的意思时,反而渐生了一丝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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