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飘飘风雪前
好大的一场雪啊!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四分厚了,但看天上彤云密布的势头,恐怕还要过些个时候才能停。虽说是雪花六出,但此刻看来,还是用鹅毛来形容更贴切些,难怪曾有人说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了。
羽毛般的雪花飘飘落落,迷迷茫茫的充塞于天地之间,万物也跟着模糊不清了。放眼望去,远处的亭台楼阁竟也变得朦朦胧胧,平添了几分仙气,让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
俯首下望,地上也铺着一层的碎玉琼瑶,晶莹璀璨惹人怜爱。这人看了也是欣喜,跟着他童心忽起,冒出一个念头来,遂伸出一双手,去接那盈盈飘落的雪花。他由于自己的这个荒唐想法而有些不好意思,腮边也晕红了,但他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带着希翼期盼的神采凝望着天空。“红润的手接住了晶莹的雪,那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十八岁的少年在痴痴的想。
蓦地感到手心一凉,一片雪花寂然无声的落到了手里。转眼间,雪就化了,先是变得透明,而后就化做了一滩水。雪虽然化了,但那股凉丝丝的感觉却从手心传到了心里,瞬间又化作了甜蜜,他整个人也因此有些迷醉了。
那丝感觉缠绕在心里,少年的目光也更趋温和,现出似水的温柔。他面含笑意的看着漫天的飞雪,然而他忽然发现这看似柔柔弱弱的雪,才是此刻天地间的真正主人,世间万物无不纳于其中,天上地下一片银白无分彼此。看到这儿,少年皱起了眉,低下了头,静静的思索着。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看似如此柔弱的东西,却霸道至斯,天下万物在它面前竟是莫能以当。
茫然间,他又抬起了头,看着这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雪花,他的眼前竟幻出了千军万马的景象。看着看着,他的眉宇豁然展开,眼内流出令人不敢与之平视的光彩,只听他抑扬顿挫的吟道: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其词雄健奔放,色彩瑰丽,正是唐朝岑参的一首《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岑参久居边塞,受那苍茫广阔的边塞风光影响,他笔下的诗也是色彩浓烈,气势奔放。受到这雄浑气机的影响,这少年吟道最后的那句“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的时候,他的语调也渐渐激昂起来,原本英俊的脸也因激动而变得赤红,一双眼睛更是充满了狂热。显然,他希望青史留名,而且要“今见功名胜古人”!
他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已,而且越来越难以抑制,略显嬴弱的身躯也跟着颤抖了。为了使自己镇定,他的双手紧握凭栏,却由于过于用力而失了血色,手的形状也因为用力而变得怪模怪样,看起来竟不似人的手。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投在那一片旷阔的空地。在他的想象中,那里应该站着千军万马,各路诸侯,他们向他欢呼,向他致敬,因为他的威孚四海,因为他的“今见功名胜古人”!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泛出了笑意,他的双眼也闪出了炽烈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已然变得狰狞的脸。忽然间,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充满了杀伐之气,让人听了,心底不由一寒……
正当他放声大笑的时候,从他背后忽然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劝慰:“今日里瑞雪突降,难得皇上高兴,我们做奴才的也是欢喜。但这大冬天的,皇上在外面站得这么久了,难免会有寒气侵袭,还请皇上注意身体才是。”他这话语虽是动听,但其中却隐然有教训人的味道。虽说正德帝适才放声大笑有失国体,不像是一国之君,反倒像个小孩子,但在皇上大笑的时候打断皇上,实在是有失体统。
正德帝被他打断了方才的那股兴致,也感到有些不快,但人家毕竟说在理上,何况平日里自己对他也多有宠爱,也就不好说什么。他转过身来,看着来人,淡淡的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说着,他又看了一眼侍在一旁的小太监王茗。其时,他脸上红潮未退,敛眉正唇之下,真有几分的怕人。
王茗自打刘瑾进来便识趣的退到一旁,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是以,正德看他的这一眼王茗并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正德那吓人的脸色。但他毕竟是个伶俐的人,一听皇上的那番话,便猜到了正德的这个动作。因此,他听到皇上如此说,便向皇上一躬身,显得更加恭敬了。正德本就没有想处罚这个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此刻又见他如此乖觉,心中更是满意,眼光也就一掠而过,把目光移到那立在两旁的随侍身上。
这班内侍听了皇上适才说话的口气,知道事情不太妙,心下惴惴,身子也跟着发抖,生怕正德迁怒之下,自己首当其冲。正德平素最喜武功,常常幻想日后能够征战天下,威震宇内,那班内侍的窝囊样儿落在他眼里更觉厌恶,又加上心头略有不快,遂“哼”了一声。这一班人听了,魂儿也似乎吓飞了。刘瑾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见正德如此借题发挥也有些不满,遂一扬手,佯怒道:“你们还呆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备驾?”只他这么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救了这一班人等。
正德听了刘瑾这番话,知道他的用意,脸色也益发的严谨起来了。王茗见了,知道事情要糟,连忙在一旁唱了个喏:“呵!万岁爷起驾回宫了——”说着他又偷瞧了正德一眼,见其面色略趋平和,遂续道:“起驾御书房喽!”随后他跟着正德刘瑾二人下了**,奔御书房去了。
正德刚坐稳,刘瑾便抢前一步,叩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广西柳州现如今已平靖!”正德见刘瑾如此郑重其事的跪下,便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万万没有想到却是这样一桩喜事。他的脸色也跟着小雪初晴,拨云见日了。兴奋之下,他脱口问道:“哈哈,真是一件喜事。那么在江西作乱的王浩八,还有那赣西北的华林军、靖安军现又如何?”
刘瑾把这桩喜事报与正德本是想讨个好,不想正德却忽然问出这样一个古怪问题,尚若照实禀报,岂不少了皇上的兴致?好在他平素略有急才,随口应道:“回皇上:此番广西得以平靖,全仗皇上天大的鸿福。如今天威之下,宵小自会知难而退。何况我大明军队威武雄壮,那帮乌合之众如何能是对手?只要假以时日,势必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他这几句虽说得好听,却也是滑头的紧,避开事实却取了另一番说辞回复,偏偏又好象说得入情入理,旁人即使明知他在耍花枪,也无可辩驳。
刘瑾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然说得正德龙心大悦,脸上一副消受的模样。此时正德顾盼自怜,仿佛他真的成了福泽苍生,万人敬仰的一代明君了。他完全忘了是谁在继位的头一年便花了库银五百万两,让户部叫苦不迭——京城库银岁入也不过一百五十万两,更何况蒙古铁骑屡犯宣府,大同,固原等地,户部自然还要存放一部分到太仓以备饷边。他这血盆大口一开,当真是要了户部的老命。更不用说他后来指使内侍到处收敛钱财,以至于哀鸿遍地饿殍遍野。柳子厚就曾说过“苛政猛于虎也”,像他这等的横征暴敛,天下间的黎民百姓又怎么活得下去?若非如此,在这正德三年七月里广西的壮苗又怎么会揭竿而起?
刘瑾见正德一脸的欣然,遂见机的进言道:“皇上,此番广西的壮苗作乱,全是那林俊(作者按:那个时候林俊巡抚的是江西,并非广西)平日整治无力所致。如今广西平定,让这林俊在其位,只怕不妥啊!”正德听到刘瑾提到广西巡抚林俊,心头微微一动,点头道:“恩,朕知道了,明年调他巡四川便是!”随即他口风一转,“刘瑾,你若没有别的事,就跪安吧!”正德虽只是年方十八的少年,但他毕竟亲政了三年,这几句话自是说得不容置疑,语气之中也渐渐露出了威仪。听他这话的口气,刘瑾就算是还有别的事,此时也只能憋在肚里,老老实实的“跪安”了事。
四川向来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如今正德说要让林俊改抚四川,那就不是责难,反而是赏赐了。其实刘瑾方才的那番话又哪里说的差了?按说这林俊巡抚一方,在他治理的地方出了乱子,他这一方的长官确实难辞其咎。能有此变数,却也恰恰在他刘瑾身上——正德自打从**下来,心中就一直的耿耿于怀,想找个因头儿显示一下皇帝的威严。偏偏刘瑾不知趣儿,随口编派了林俊的不是,让正德逮了个正着儿,扳回了一局。
实际上,这事儿若细论起来,原也不怪林俊——如若不是正德如此荒唐无当,小辈平民又怎么会愤而反之?况且林俊是三朝元老,治世的能元,若非他情,他管辖的广西又怎么会出乱子?
说起这林俊,那可是清名远播,前朝弘治的首辅谢迁就曾当众与人说过:“待用性侃直,不随俗,乃真人也。”这“待用”便是指林俊所说——林俊的字是待用,谢大人称他“待用”,那是表亲近之意。想这谢阁老为人方正,又是一班清流的牛首,他能给林俊如此评语,可见这林俊在当时就是很有风骨的。
其实在成化年间林俊做刑部主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出了名的“炮筒子”了,连当时的刑部尚书林聪都知道拿他去做挡箭牌,凡是涉及到权贵违法的案子都叫他处理——反正这个小子软硬不吃,满朝都是知道的,甚至有人因为他是福建莆田人,而背地里笑骂他是“林蛮子”。是以,那一班权贵也颇为顾忌这个“强项令”,他们也怕这“林蛮子”的蛮劲儿上来,叫人难堪。弘治元年林俊被改任云南副使,他一到云南,就把几个愚弄百姓骗人钱财的“活佛”抓起来烧掉,随手把那些不义之财拿去救济灾民。随后,他又一鼓作气的捣毁了数百间的“淫祠”,令当地深受其苦的百姓拍手称快。朱明最重佛教,林俊却偏偏拿僧侣开刀,他这大刀阔斧的蛮劲儿真是让人瞠目结舌,不过云南的气象也随之一新,一改往日的糜烂。由此观之,这回广西的壮苗造反又怎么会是他的错?
※※※
补注:由于我的懒惰,历史资料是以如风兄的《蜀中情仇录-后记》为蓝本。我对《后记》中介绍的林俊极为欣赏,所以在我的这个小说中移花接木,把林俊改为广西巡抚,得以介绍他的事迹,过过嘴瘾。此外,对他的评语“性侃直,不随俗”,并非谢迁所说,《后记》中并没有指明是谁说的,还有“林蛮子”的绰号也是我杜撰的,这都是钱淮的异想天开……众兄勿怪。不过,既然这林俊如此强项,想来他巡抚的一方百姓必能受其恩德,免受宦官的荼毒。钱淮如此篡改,真是罪过。
“一身正气凌千古,四朝清言尽瘁人”,林俊历事四朝,抗辞敢诛,以礼进退,始终一节,不愧是明代的一代名臣。如斯人物,叹!叹!叹!
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