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生死

虽然这些天已然看过无数次,玄凌依旧有些认不出眼前人,又或者说依旧不敢认。此刻床上躺着的这位形容枯槁的“老者”,真的是他的父亲,是大齐的皇帝吗?为何他竟觉得如此陌生?

玄凌记得,他的父亲不过才五十上下,威武庄严、精神健壮,为何短短一两个月,竟像是过了一二十年?父皇怎地一夜之间老成了这样,憔悴成了这样?

民间常说病来如山倒,是不是只要是生了重病,再巍峨的山也会倒塌,何况是血肉之躯呢?原来这世间有些东西也是公平的,比如生命比如健康,即便贵为九五至尊,在面对病魔时依旧无能为力,天子亦逃不脱生老病死的轮回。

这一刻,玄凌第一次感到惶恐,在病重的父亲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意识到了人的渺小,就算是他心中神一般的父皇,在生命的长河里,都束手无策。

其实死亡对于玄凌来说,并不陌生。五岁那年,他也曾亲眼看到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只是当时他年龄还小,尚不懂得死亡的含义;而母妃的病来势汹汹,不过三五天,人便没了。他只记得,自己还未来得及弄懂母亲怎么了,还未来得及开始伤心欲绝,便已失去了母亲。

这一次轮到父亲身上,意义又大不相同。他已长大成人,懂得死亡代表着什么,懂得生命的无常。最重要的是,这人不仅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天。

他即将失去的,不单是父,也是皇。

玄凌眼眶泛红,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皇上的手——那只手瘦成了皮包骨,僵硬、无力又冰冷,那不是活人的手该有的样子,它透出死亡的气息。

“父皇今天也未醒过吗?”玄凌声音哽咽的问道。

皇后吸了吸鼻子,喉咙已是十分的沙哑,这些日子她几乎日日垂泪,怎么可能有正常的声音呢?“今天的情况更糟,参汤和药只喂进去了小半碗。”

自从皇上昏迷不醒后,饭自然是没法儿再吃了,但他的身子本就虚弱,若再不进食,只怕三天都挺不过去,只能想办法喂些流食来维持生命。

一开始,御膳房将米粥熬的稀烂,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皇上吃下。后来连这种几乎成水状根本无需咀嚼的粥都喂不进去了,无奈之下,便听从太医的提议,用上好的千年老参熬水,就像煎药那样,熬的浓浓的,再把参汤喂皇上喝下。

可是今天,竟连水也喂不进去了吗?当病人滴水不能再进之时,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一时间,皇后和玄凌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已满是悲哀,连安慰对方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所有的安慰、鼓励和希冀到了此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已不是孩童,身居高位、肩担重责,自我安慰只能允许有片刻,他们都在逼着自己面对。

也许是气氛太过悲伤,玄凌强迫自己说些别的,对皇后说道:“母后,儿臣已派人回府传了信,锦榆明日一早便会入宫,让她陪着您,您也轻松些。”

“好啊,她也是时候该入宫了,宫里日后可有的忙了。”皇后说到这,声音再度哽咽,剩下的话实难再说下去。

可即便不说,在场几人谁又不懂呢?皇帝驾崩是国丧,然后便是新帝登基。陈锦榆即是儿媳,又是太子妃,这两项国之重事,哪样也少不了她。

皇后想着想着,眼泪便又落了下来。玄凌不忍母亲难过,赶忙从一旁服侍的玉枝手中拿过帕子,为母亲拭泪。“母后,您别太难过了,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皇后看着昏迷不醒的丈夫,眼中满是悲伤和绝望,凄声说道:“凌儿,如果你父皇走了,我该怎么办?谁来陪我走完以后的人生路。当年,明儿早夭离我而去,我哭的死去活来,甚至几度想要随明儿而去。是你父皇一直在身边安慰我,他告诉我说,就算明儿不在了,我也还有他,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走完今后的人生。可为什么,现在连他也要离我而去?”

说着,皇后猛扑到皇上面前,双手温柔眷恋的轻抚皇上瘦弱憔悴的脸,嚎啕大哭,“陛下,您答应过我的,会一辈子陪着我,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您是九五之尊,君无戏言啊……”

皇后哭的凄凉,伤心之下,竟将用了二十几年的“本宫”一称忘到了脑后,只用“我”字代替。这般不合规矩的自称,一时间也是顾不得了。

又或许,此刻的陈妙珊已不再是皇后,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妇人,十几年前死了唯一的儿子,现在又要失去丈夫。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注定凄苦无依,纵然有皇后甚至太后的身份在,也无济于事。

玄凌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又默默的上前将皇后扶起,他理解她的痛,可是他更要她振作起来。

“母后,您不是一个人,您身边还有很多的亲人。儿臣虽不是您所生,但自幼是您抚养儿臣长大,细心妥帖、关爱柔慈,养育之恩并不比生育之恩差。还有锦榆,她既是儿媳也是侄女,儿臣和她会孝敬您的。再不济,您也要为恭国公夫人保重自己,她担心您难过,已经连上了几道请安折子,奏请您保重身体……”

玄凌最后忍不住搬出了恭国公夫人,也就是陈家老夫人,陈皇后的母亲、陈锦榆的祖母。希望陈皇后能顾及年迈的母亲,振作起来。

不知是玄凌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陈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刚刚的表现太不符合她“皇后”的身份了。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擦干泪水,和玄凌说起了正事。

宫里宫外、前朝后宫,都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他们没时间也没资格颓废。

踏着浓浓夜色,裹着微湿露水,陈锦榆带着任嬷嬷来到了青泠居住的院落。

院落偏僻狭小,与陈锦榆的住所是远不能比的。青泠出身普通,在府里不过是个侍妾,也并不得宠,哪里能分到什么好地方。等到一朝有孕,身份自然是贵重了,但她刚有孕不宜劳动,所以便还住在原来的寝殿,只是派人略规整了一番,贴身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陈锦榆来到房门前,任嬷嬷上前敲了敲门,扬声道:“青主儿,太子妃听说您身子不适,特意来看望您。”

话音刚落,房门便打开了,开门的正是那位若儿,看来已等候多时。“太子妃里面请。”若儿低声说道。

陈锦榆微点了下头,施施然进了房间。房间并不大,灯火通明,一眼便可以看见青泠半卧在床上,身后靠着几个枕头,坐直了身体看着陈锦榆。

“太子妃姐姐来了。”青泠亲切地打招呼,装腔作势地便要下床行礼,她故意将动作放的很慢,看上去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其实谁都清楚,她这是等着陈锦榆免她的礼呢。

戏都做足了,陈锦榆怎好不给这个面子,急忙说道:“妹妹快免礼,你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往后见了我不必行礼了,龙嗣重要。”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青泠终于眉开眼笑,重新舒舒服服地靠了回去,神色无比得意,偏嘴上还说着装谦卑扮柔弱的话。

“多谢姐姐体谅,妹妹真是感恩。也怪妹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自有孕以来便诸多不适,姐姐大度,不仅免了妹妹每日的请安,还时常来看望,真是天大的福气和脸面给了妹妹,可惜妹妹却连下床请安的力气也没有,白白辜负了姐姐的疼爱。”

青泠的几句话说的倒是谦和卑微,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只可惜她脸上得意的表情太过明显,都不知道掩饰一下,完完全全暴露在对方眼中。

她尚不知晓自己早就露了陷,小人得志的嘴脸愈发的面目可憎,多亏她面对的事不爱和她一般见识的陈锦榆,若换做是秦韶歆,只怕早就挨了耳光。

任嬷嬷用无比鄙夷的眼神打量着青泠,心里讽刺道: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但凡有半点儿的得意都写在脸上,如此沉不住气,以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鄙夷的同时,任嬷嬷又很生气,这个青泠面色红润、声音清亮,哪里有半丝不舒服的迹象。她果然又是装病骗太子妃跑一趟。最重要的是,谁给她的脸面和太子妃称姐道妹?以前在太子妃面前,都是尊称,刚有了身孕就自抬身份,和太子妃姐姐妹妹地论了起来,她也配?

任嬷嬷越看青泠越不顺眼,但她到底也只是一个奴才,万不能和主子顶嘴,不为别的,至少不能让陈锦榆为难。于是乎,她将火发在了若儿身上。

“若儿,青主儿身子不舒服,怎得连个大夫也没有?殿下不是从宫里调了太医过来,专门照顾青主儿的身孕吗?怎么不去请来?你主子身子不适你就是这样伺候的?这般偷懒懈怠,你是皮痒欠打了吗?”任嬷嬷突然转向若儿,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若儿本在一旁待的好好的,莫名挨了骂,当场吓傻在那里,下意识的脱口为自己辩解,道:“是,是我们主儿不让去喊太医的,奴婢只是照吩咐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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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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