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

钦差

光阴轮转,日月如梭,转眼已经到了嘉德三十二年的六月。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然而江南一地得天独厚,哪怕谢了桃红、蔫了柳绿,依然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

官道之上,一队骑士纵马狂奔,那马大约是西北驯养的名种,脚程好快,将仆仆风尘甩在身后,直奔宁州城外的江南驻军大营而去。

江南统帅姓杨,名桢,字如松,是永宁侯的孙子。永宁侯膝下单薄,就这么一根独苗,自小宠得他无法无天,等到再大一点,他和一群二世祖成日里混迹在勾栏瓦舍,无师自通了一身吃喝嫖赌的本事,是京城纨绔子弟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再后来,永宁老侯爷觉着任由他这么混下去不是个事,于是不顾宝贝孙子的撒泼耍赖,硬是将他塞进老靖安侯西征的队伍里。原也不指望他混出个人模狗样,只要能把那一身游手好闲的习气磨掉,混点军功傍身,再顺顺当当地承袭爵位,就阿弥陀佛了。

谁知老靖安侯治军极严,料理熊孩子也颇有一手,甭管亲儿子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只要到了他麾下,就得按他的规矩来。头两年,杨桢没少在老靖安侯手下吃苦头,有时大半夜抱着被子哭眼抹泪,吵着闹着要回京城。不料大漠苦寒、黄沙烁烁,一不留神竟将他磨出个人模狗样,自此后便在军中扎了根,谁说也不挪窝。

永宁老侯爷拿他没办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小子就是油盐不进。老侯爷心疼孙子,实在不忍心他在边关吃沙子,跪在御前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嘉德帝头大如斗,只得将人调去花红柳绿的江南,才算安了老侯爷一颗爱子之心。

谁知这人一旦杀伐星当头,调哪都没用——嘉德二十八年,东海匪患逐渐猖獗,更和东瀛倭寇狼狈为奸,屡屡侵扰大秦东南沿海一带。杨桢这把闲了数年的刀总算找到用武之地,他将那层花里胡哨的锦缎揭开,里面的刀锋竟然锋利依旧,只是短兵相接地打了个照面,已经让东海匪寇吃足苦头。

此时,这位年轻的江南统帅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帅帐中,对着面前的军报大皱其眉:落霞屿一役,江南驻军斩首海匪过千,更生擒海匪头目徐恩铭,本是大功一件。然而战后清点人头,杨桢却发现少了一个人——此人姓徐,名恩允,是徐恩铭麾下第二号人物,也是他最信任的智囊。毫不夸张地说,徐恩铭能在东海海域打下偌大一份江山,其中至少有徐恩允一半的功劳。

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居然从杨桢眼皮子底下跑了……且不说会给东南沿海一地带来多大祸患,单是杨统帅的自尊心也受不了啊!

杨桢两条长腿来回倒腾了好几轮,终于坐不住,一拍桌子将亲兵唤进来:“赤鹞那边有消息吗?”

亲兵摇了摇头。

杨桢在帅帐里拉磨似的转悠两圈,嘴里念念有词:“不应该啊……咱们得到确切消息,这姓毛的就在宁州城里,可查了这些天也没个准消息,除非这姓毛的会飞天遁地,不然能跑哪去?”

亲兵习惯了自家主帅时不时抽个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他犯病的疯劲过去。

杨驴又转悠两圈:“不行,老子等不下去了——告诉兄弟们,点齐人手,咱们去宁州府衙走一趟!”

亲兵巴不得主将这一声,掉头就往外跑,刚跑到门口,正赶上有人着急忙慌地往里进,两下里都没留神,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赶着进来的那位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他人没站稳,破锣似的嗓门已经拉开架势:“将军,朝廷派钦使下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杨桢听了“钦使”两个字,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实在是烦透了嘉德帝身边的那帮老太监。然而当着亲兵的面,他不好砸了自己“忠君敬上”的招牌,只能强行按捺焦躁,人五人六地一点头:“唔,知道了,这回来的是谁?李巧嘴还是陈叫板?”

“李巧嘴”和“陈叫板”都是嘉德帝身边得用的太监——“李巧嘴”原名李之荣,是御马监掌兵符的太监,因为嘴甜乖巧,深得嘉德帝宠信,背地里得了“巧嘴”的诨名。“陈拍板”则恰恰相反,大名陈淮,掌着司礼监批红权,一根直肠通天彻地,脾气上来敢跟内阁叫板,因此得名“陈叫板”。

杨桢估摸着,嘉德帝身边常来常往的无非这两位,派下来的劳军钦使应该也不出左右。

谁知亲兵摇了摇头,直眉愣眼地说:“都不是……将军,来的是靖安侯!”

杨桢闻言,两道长眉险险挑出额角:“你说是谁?”

亲兵:“靖……”

后面俩字没来得及脱口而出,杨桢人影一闪,已经消失在原地。两个亲兵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地追了出去。

杨统帅撒丫子狂奔到军营门口,还没到近前,已经瞧见大营门口站着一行人。居中一人身量高挑,负手而立,穿一身素白无纹的单衣,通身上下不着配饰,在这一行人中却出乎意料的抢眼。

杨桢脚步倏顿,一口憋屈多年的郁结含在嘴里,擎等着喷此人一脸:“齐、珩!”

居中的男人闻声转头,还没看清,凛冽的劲风已经扑面而来。他微一皱眉,非但没后退,反而迎着刀锋上前半步,只听“当”一声,他手中剑鞘当当正正地架住了杨桢的长刀。

齐珩眼神冰冷:“你发什么疯?”

杨桢见了他就跟见了杀父夺妻的仇人似的,长刀连成一线,刀刀要命!旁边的亲兵连声惊呼,却被齐珩摆手拦住,他长剑尚在鞘中,就这么硬接了十余刀。

杨桢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刀势越发凶猛,招招进逼,简直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怒潮。然而无论他如何逼迫,齐珩依然不慌不忙,就如钉在潮头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却又纹丝不动。

杨桢满腹郁结被他遛成了熊熊燃烧的肝火,蓦地大喝一声,刀锋快成一片残影,一气呵成地当头斩落。齐珩眼神微凝,手腕倏尔一震,下一刻,剑锋脱鞘而出,和长刀硬拼了十来招,刀剑相撞的瞬间,居然有火星四散飞溅。

最后一招,两人完全没留力,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江南统帅和靖安侯各自退后三步,虎口不约而同地有些发麻。

杨桢身边的亲兵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拦住自家主将,唯恐这货疯没发完。有位机灵些的赶紧冲齐珩抱拳行礼:“齐帅恕罪,我们将军此次剿匪受了伤,今日旧伤发作,才会冲撞了您……”

他请罪请了一半,就被杨桢伸手拨拉到一边——这公然殴打钦差的货混不吝地斜乜着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赫然写着“欠揍”两个字:“不错啊……功夫没落下。”

齐珩面无表情地还剑入鞘。

“靖安侯”姓齐,单名一个珩,是老靖安侯的独子,今年不过弱冠。靖安侯一门忠烈,齐珩年不过冲龄就随父驻守西北,多年来战功赫赫,更在老侯爷病逝后承袭爵位,执掌玄虎符,统领四境兵马。

既是钦差,又是四境统帅,这要搁在旁人,一顶“以下犯上、藐视皇命”的大帽子扣下来,这辈子铁定翻不了身。但是杨桢情况特殊,他少时随老靖安侯从军,和齐珩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两人家世相当、性格迥异,彼此看对方都不大顺眼,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却不是假的。

只见齐珩把剑一收,抬头看着杨桢:“不打了?”

杨桢似笑非笑:“反正打不过,不浪费这个力气了。”

齐珩点点头,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卷明黄绸缎:“那就接旨吧。”

杨桢:“……”

圣旨一亮,杨统帅再不情愿,也只能和亲兵一起呼啦啦跪了一地。

嘉德帝的圣旨上都是些老生常谈,无非是褒奖了杨桢剿匪的功劳,言明要厚赏——至于赏什么、赏赐何时颁下,则通通略过不提,凭空给人画了个大饼,吊着一干文臣武将为他老人家流血卖命。

杨桢习惯了嘉德帝“雷声大雨点小”的作派,不以为意地接了旨,将一干人等屏退出帅帐,随口问道:“不过两句话的事,随便派谁来不行,怎么还劳动你亲自跑一趟?”

直到此刻,齐珩才算从这个狗怂脾气的发小嘴里咂摸到一点“叙旧”的影子。

江南鱼米之地,远比塞北大漠富庶繁华,别的不敢说,热茶热饭总是管够的。齐珩不敢指望杨统帅,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润了润赶路赶得快冒烟的喉咙,不温不火地说:“你这一仗打得漂亮,将徐恩铭的老巢一锅端了,陛下在京中听说,特意派我南下嘉奖……”

杨桢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齐帅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心里有数——这一仗打得漂亮,全赖你未雨绸缪,事先往徐恩铭老窝里安了一根‘钉子’,要不然,我也没法一锅端。”

齐珩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顿。

旋即,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续上话音:“但你军报中说,这伙海匪和东瀛倭寇暗中勾结,更有江南巡按御史奏报,说东瀛倭寇在东南沿海一带日渐猖獗,陛下不放心,吩咐我来瞧瞧。”

东瀛和中原腹地一衣带水,关系却不怎么融洽,早在前朝年间,东瀛倭寇就曾屡屡犯边,更借着北戎大军南下之机出兵大沽港,险些葬送了汉室国祚。

不过,东瀛人的好日子没持续太久,待到大秦建国,开国圣祖虽是女子之身,却远比前朝的孝烈皇帝有魄力,开海禁、固边防、练水师、造海船,一套组合拳下来,揍得东瀛倭寇哭爹喊娘,再不敢上门送菜。

……直到嘉德二十八年。

“你统领四境兵马,每一季的军报都是看过的,”杨桢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从嘉德二十八年开始,东瀛人犯边的频率明显增加,光抢还不算,每过一处都跟雁过拔毛似的,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更可恶的是,这帮东瀛人还和海匪勾结在一起——齐帅也知道,海匪大多是江南人士,和本地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么里应外合……跟通敌叛国有什么分别?”

他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从牙关里流露出一丝微乎其微的恨意。

齐珩没有打断他。

“……这回的徐恩铭,手底下有个军师,听说还是他连着血亲的族兄弟,叫徐恩允。此人能谋善断,还和东瀛倭寇暗中有往来,”杨桢说,“这一回围剿落霞屿,一干匪首一个不落,唯独被他跑了,我怀疑这不是巧合。”

齐珩听明白了他的暗示——不是巧合,那只能是有人通风报信,事先放跑了徐恩允。

他不置可否地问道:“然后呢?”

“暗桩回报,在宁州城里发现了徐恩允的踪迹,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杨桢将喝光的茶杯摸在手里,抛到空中,再摊开手心接住,“我事先和宁州府衙打了招呼,他们已经加派人手,保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齐珩一直面无表情,此刻却忽然微微前倾身体,露出专注的神色:“派人探查?你派谁去的?”

杨桢理所当然地说:“除了‘赤鹞’,还能有谁?”

只听“锵啷”一声,齐侯爷手心里的茶杯被他自己生生捏碎,茶水泼了满地。

若说江南是自古繁华的鱼米之乡,那宁州城就是这繁华画卷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自嘉德二十八年以来,东瀛倭寇屡屡犯边,朝廷不胜其扰,索性重颁禁海令,将沿海一线的大小港口尽数关闭,只留下宁州和泉州港与外邦互通有无。

海外风物纷纷涌入宁州,将这座原本不大的沿海城池渲染得异常繁荣。

城东有座云梦阁,是宁州城中有名的销金窝,豪客富商赚得盆满钵盈,都爱来这儿赌两把手气。

赌桌上的大汉刚赢下一局,正把满桌的铜钱银锭金瓜子拨拉到自己面前,一双眼睛被铜臭味熏得通红,嘶声大笑起来:“老子今儿个手气爆棚,你们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上来试试?”

他这一嗓子不要紧,云梦阁里里外外都被震得嗡嗡作响。端着托盘的美貌侍女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两个借酒装疯的色胚,风摆杨柳似的来到柜台前,伸手敲了敲黄花梨的台面:“掌柜的……”

台下窸窸窣窣一阵,钻出个年轻男人。

这男人年纪不大,却是做掌柜打扮,一身软缎褂子,乍一看和富庶些的田户人家没什么分别,只是多了一把描金折扇。

他把折扇一转,在侍女肩头拍了下:“叫你爷爷什么事?”

侍女没理会他嘴上占的便宜,用眼神示意了下:“看那边。”

年轻男人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眉头微微皱起。

赌场鱼龙混杂,有名震一方的豪商富客,也有混迹市井的泼皮无赖。东首那一桌却奇怪得很,旁边围了五六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神色严肃、腰背紧绷,不像来做富贵梦,倒像是……上门踢馆找茬。

那“掌柜的”一双招子落在他们手边的包袱上就再也移不开,半晌摸着下巴,喃喃道:“东瀛倭寇都混进宁州城了?宁州府台和江南驻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海盗女王养成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海盗女王养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