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脑
庭院深深,葱茏树木与假山石相映成趣,三五步一亭台,七八拐见楼阁,池塘养的好荷花,偶或掉一两片花瓣,红白双色肥鱼儿便游上来去啄,船娘子摇着小桨经过,鱼儿摆尾遁逃,小舟上载着粉荷白莲碧荷叶,是要送去各个娘子院里,与她们装点闺房。
荷塘池柳边暗藏着青石小径,捧着木盒的小婢子跟在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身后,穿行在宅院里。
暖风捎带荷香满天地乱舞,豆蔻年华的女孩们行动袅袅,身姿婀娜,腰间系着环佩,走动起来叮铃铃作响,搅扰一池春光,日光高照穿透树木,光影投在她们白皙的面庞上、明明灭灭。
容娘带着人去大厨房取饭食,今日夫人膝下大娘子带着夫婿幼子归省,早两日起阖府里就忙作一团,可要说最忙碌的,还得数厨下的人,虽说大娘子一年里常回来三四次,姑爷和郎君却难得有时候上门,厨下里生怕这些个贵人今年变了从前口味,吃的不高兴。
“吴姐姐多虑了不是,您是名满扬州府的厨娘子,多少人家抬着轿子来咱们府找管家,想要请你去置办宴席,大娘子从前也惯吃你做的菜,哪有不欢喜的”
吴娘子被奉承的心里高兴,脸上笑意藏不住,偏要故作谦虚,“妹子,我有这名声,那也有的是占了你的便宜,你这样说叫我怎好意思”
“什么便宜不便宜,吴姐姐你家学渊源,世代的食谱传下来也肯借给我看,真要说起来,那也是我占你的便宜”
说话间,二人走进大厨房存放糟腌菜的小室,吴娘子伸手去开了个坛子,刹那间,糟腌物独特的风味扑鼻而来,带着淡淡的酒酿香气,坛子里装的,是凤凰脑子,容娘年年开春都要腌制一坛,府里诸人都爱吃。
容娘从前爱看闲书,研究些复古小食,《食宪》中就有这道凤凰脑子,是要把老豆腐洗干净,按一斤腐三两盐,腌七日一翻,再腌七日后放外面晒到极干,糯米粳米各半酿成醪糟,一层干腐一层糟的铺好在坛内,糟腌的越久味道越好,观其颜色也不似寻常糟腌物或红或黑,倒是个清清白白的样子,盛放在天青色小盏里,甚是可爱,被人取了个凤凰脑的名儿。
“成了,这可是好滋味,如今入夏了,主子们正口淡,这个最是开胃”,吴娘子使唤灶下婢拿来干净小碗和长柄木勺,盛了一些出来,递给容娘。
“我可自夸一句了,的确好滋味“,尝过一口,容娘边点头边笑,”今日除却这凤凰脑子,再把十香瓜茄、粉枣、天茄儿、糟腌的鱼、风干鸡鸭这些作一攒盒儿吧,老夫人近日没甚胃口,大娘子回来心里高兴,兴许能多下些饭”
吴娘子应了声,去安排厨下的人出菜,容娘自回到中庭,在廊下坐着等。
粉裙的小婢子们不敢随意走动,也候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出完菜,容娘跟吴娘子话别,领着小婢们往回走。
转过爬满绿藤的月亮门,一处院落出现在眼前,门口值守着几个婆子,看见来人忙笑着上前来问好。
“容娘,天儿渐也热起来,何苦亲自去厨房走这一遭,吩咐婢子们,也就是了。”
“老夫人晨起说要吃一道素蟹,我做的才好吃,另大娘子今日随姑爷来府上,她平素爱吃凤凰脑子,前儿制得一坛放在大厨房,今日头一次启开,这才一早就去瞧瞧的”,容娘把手中大食盒搁在地上,从袖子里取出细棉布做的帕子轻轻揩汗,挥手示意身后的婢子们自己进去院里。
“是了,论烹制菜肴的手艺,阖府里再没谁强的过容娘你,老夫人、夫人、郎君娘子们都爱呢,我们在外边也没听过,外边的想吃也吃不着呢”
“冯妈吃多了甜果子不成,净说些好话儿来哄我”
“什么哄,容姑娘当得的”
“这半晌累得我,就不跟妈妈多话了,我回去吃午饭”,将帕子叠起来放好,容娘偏头抿嘴笑。
那婆子把食盒拎起来递给容娘,“好勒,天儿热,您进去吧,下晌船娘子来送荷花儿,我给姑娘留几枝,荷叶可要么”
“若有那脆嫩的,便帮我留几张,我拿去制茶,这里先谢过您了”,容娘揭开食盒的盖子,取出一叠山楂糕,“这个是吴娘子亲手做的,厨下拿冰镇过,酸酸凉凉最是解暑,您拿去吃了吧,今儿一大早的开始忙,进进出出的人多,辛苦您几位仔细盯着些”
“我们哪儿辛苦,正是院儿里姑娘们累着了呢,我们必当尽心的”
容娘点了点头,进了院门,正厅里早在她说话的当儿摆好了饭,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人多着,她就不必去了,穿过回廊往后面倒座房走去。
回廊四周挂了碧霞纱,这纱一匹值十金,能遮挡日光又不显得暗淡,院里糊的窗纱也是这个,回廊下栽种着芍药,隐约听见正厅里老夫人的笑声,侍女们出入其间伺候饭食,出入有序,丝毫不乱。
回到自己的房间,容娘先将食盒放在桌上,去把窗户支了起来,她在窗下种了茉莉,房中也一股茉莉清香,房间还算大,正对着门是一张圆桌,两边靠墙各摆了一张床榻,两扇窗下是两架梳妆台,圆桌与妆台之间都挂了纱帘,是容娘和另一个侍女两人合住的房间。
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好,掀开房间另一边的帘子,容娘走到榻前伸手拍了拍躺着睡觉的女孩子。
“阿杞,头还疼吗,先起来吃饭,吃了饭好喝药”
阿杞在榻上翻了个身,抱住容娘的手臂,小脸儿上五官皱作一团,“啊……,容娘,我好难受啊”
“难受就得起来喝药,早让你不要贪凉,晚上睡觉要盖被的,偏是不听”
“我知错了,好容娘,让我在榻上吃饭吧,你服侍我这一回,往后我天天给你打水洗脚”
“就纵你这一回,快点好起来,活儿多着呢,今早去给你告假,老夫人倒是体谅,王妈妈脸色可不好看”
“啊,那岂不是死定了,王妈妈最凶了,不行,我还是起来喝药,等明天我上前儿去给王妈妈磕个头”
“躺着吧你,我去端小炕桌来”
阿杞坐起身来,帮着把小炕桌立在塌上,两人对坐着一处吃饭。
容娘今日去了厨里,因此两人吃的并不是份例里大厨房预备下的,而是几道莴笋丝儿腐竹皮之类的开胃小菜,再加一叠烟熏牛肉、一碟凤凰脑子,陪着小米粥,十分爽口。
正吃着,外边来个小婢唤人,“容姑娘在吗,老夫人、大夫人、大娘子看赏”
容娘让阿杞自己吃着,放下碗筷跟那小侍女去了前边。
进了正厅往右,便是摆饭的地方,她低着头走上前去,磕了个头谢赏。
饭厅里立满了看菜服侍的婢子,主人家围坐在那张雕着百子千孙的大圆桌上,大娘子正依偎着自己祖母,未出阁的几位小娘子坐在下首,容娘磕头谢赏,大娘子示意身后的月琴去扶她起来。
“快起,多时吃不着家里的凤凰脑子,该谢你一尝我口腹之欲呢”
“大娘子喜欢就好,专为大娘子您备着呢“,容娘起身来,谢过大娘子,又悄悄拍了拍月琴的手
“我身边儿这个容丫头有心”,老夫人眉开眼笑的拢住大娘子的手,不住摩挲。
“是呢,母亲您身边养大的,哪个不是容娘般可人心”,大夫人看着祖孙两依偎着,想起这屋里的一等侍女共八个,去岁三个出了门子,新补的几个小的倒也聪颖,只是容娘似乎年纪不小了,想着老太太从前曾提过的一桩事儿,就提了一嘴,“容娘也到了年岁,不知往后便宜了谁家儿郎,要我说,就留在咱们府上么”
“你生那几个天魔王,容娘我可舍不得给他们”,老夫人招手让容娘到身边来,拍了拍她的手,“我们容娘最是个贴心可人儿,又有一双灵巧手,我得留她多陪陪我老婆子”
“母亲说的是,我那几个呀,都不成器,还得听母亲您的”,大夫人话里贬着,笑容里却满是得意。
“好孩子”,老夫人看着容娘说,“去歇着罢,下午前头也不必你伺候了,你也松快松快”
容娘再次给座上诸位主子行礼,退了出去。
出了厅门回房,她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细看却又不太像真心高兴。
“容娘、容娘等等”,身后又是一串呼声,“这是桌上一道烩银丝,老夫人吃着好,说给容娘你添个菜呢,快接着,天大的恩赏呢”
元禾递过一个装菜的捧盒,语气微酸,表情里的羡慕不作伪,容娘仍是笑,接过装菜的木盒,“谢你了,快去吧,老夫人等着伺候呢”
回到房间,阿杞还没吃完,“快来,等你呢”
“知道了”,将那道炒豆芽摆上小炕桌,说是老夫人赏的,阿杞连声说羡慕,急着下筷子,容娘端起自己的碗吃着温热的粥,从头至尾不去动那道主子桌上剩下来的菜。
饭后唤来个小丫头将碗碟撤去厨房,随手给了她几个钱。
“给钱作甚,你惯的她们,往后不给钱还不乐意了”
“没几个钱,我得了赏,给她点儿甜头,也是要给你的,过来,大娘子赏这支花儿十分别致,是缠金丝的,说不定是扬州城里的新样式呢,给你了”
阿杞得了缠花簪子十分开心,喝过了药却又喊头疼要睡觉,容娘干脆也关门更了衣,躺榻上去小憩。
她将双手覆在脸上,刚用井水洗了手,冰凉一片,恍然想起从前,想起往夏孜的那条盘山公路上的大雨,想起泽仁的车子陷进泥石流,想起一片白灼的灯光,想起被撞得松动的岩石、和双目爆盲的自己,不知那辆车里的其他人是否平安,她倒是倒霉的随山石一起跌入了涨水的江河,河水流动速度非常快,没有丝毫的力量能与大自然做抗争,被激浪扑打在山崖壁上,好像全身骨头都断掉,疼痛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在冰冷的水中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她就在天灾兵祸双至的年代里随父兄逃荒的路上了。
这支颠沛流离中临时组成的逃荒队伍停在路边休息,陈家小娘去河边梳洗,一时失足跌了进去,父亲与阿兄拼命救回来的却已经是换了青容灵魂的陈小娘。
那段时日青容刚从七八岁小孩身体里醒来,生了场大病,恍恍惚惚的趴在父亲背上逃荒,这算是命运给予的又一次生命,她也努力适应着这个陌生到极致的世界,不敢有什么异常表现,好在陈小娘子本就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又落了水,没有人发现她是异乡来的孤魂,只当缺医少药的她烧坏了脑子。
再后来,陈家仅剩的三人从战火纷飞的北地一路行至南方,在扬州府的乡下安了家,因为实在贫困,家中又没有女眷教养女孩儿,听人说正采买女孩儿做女使的顾府是厚道人家,就将她送了去,好歹给小娘子一条活路,不必跟父兄过饥饱不定的日子。
温饱尚且成问题,青容没拒绝父兄的安排,乖乖签了身契为奴婢,好在主家是世代簪缨的大族,门风清正,教养约束子弟很是严苛,给下仆的待遇也厚道,并不折磨人。
青容将那份身契视作为期十二年的用工合同,还是包吃包住的,就是不太自由,人格尊严也得不到保障,她想着老实做人努力攒钱,到二十岁时就能自赎出去。
到底是曾经活过二十来年的人,教养妈妈们眼中看她超越年龄的稳重可靠,学针线细心,认字又快,能读诗书,还做得一手好私房菜,很快便从学规矩的一众小婢子里脱颖而出,升职加薪成了顾府大家族里老祖母身边的得力助手。
有了一位尊贵的服务对象,青容在家仆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在这个世上,她这才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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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从稻城坐车去成都,开车的就是个刚成年的藏族小伙纸,一路上都下雨,有些路断了就要回头再走别的路,还堵车,白天一直开到凌晨都没拢成都,遇到泥石流,藏族小伙纸把车陷进去了,所有人下去推车,最后还是被堵在后面的车上的人们一起帮忙推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