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那人叫我们下车。父亲感激的下了车。“多少钱?”“农民兄弟,优惠!二十块。”那人义气的说。“什么!”父亲惊叫着弹开了。之后是一段长长的争执,比坐车时间还长。最后,父亲割肉一般的扔给他十块钱。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父亲眯起眼睛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缩头缩脑地带着我找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找到我们要到的人家。他有些心虚的敲了门。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敲得父亲都不敢再敲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懒懒地打开门。看到我们,她显得有些不耐烦,“你们找谁呀?半夜三更的。”
“我找老白,哦,不,是找白老板。”
“你是谁呀?”
“我……我把扬扬带来了。”父亲忙把缩在身后的我推出来。
“哦,请进,请进。”那女人马上陪上笑脸,接了我们进去。到了客厅后,她说:“麻烦你们在这等等,我去把白老板叫起来。”
不一会儿,出来一男一女,男人是中年人,女人看起来年轻很多。那男人除了一脸胡子,生得没有什么特点,不大容易记住。那女人的一脸嚣张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房子里布置是什么样,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个女人给我饼干吃。我那时并不知道饼干好吃,所以没有接。反而自己抓起几根香蕉来吃,这是我那时认为最好吃的东西。我看见那女人鄙视地一笑,像是只对着我,又像是对着在场所有人,我、我父亲、还有那男人。
父亲让我喊那男人“爸爸”,但我死活不认帐,直喊他“爷爷”,因为他有许多胡须。那男人笑了,那女人也跟着应酬式的笑了。那男人叫女人抱一抱我,她皱了皱眉,叫父亲带我去洗澡。我自那时起,对她的印象就很坏。她和我的父亲说话时,竟像是在使唤仆人。父亲于是带我去洗了澡。
洗完澡之后,那女人并没有听那男人的话来抱我,只是让我坐在她的身旁,让我数数。我那时并没有上学,但父母是有教过的。可我太紧张了,于是我数到“三”便回头,“一、二、三、一、二、三”的数。那女人见我这样,笑了,笑得十分开心。那男人的脸色却很是难看。而父亲则尴尬的站在那里,好象很难堪。我从前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人高兴得哈哈大笑,有人却显得很不高兴。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得对,还是错。我困惑了!
我在这座城市待了七天。这晚以后的时间里,我去了很多以前从没有去过的地方。看到了很多从前从没有看过的东西。现在,我只记得当时很高兴,至于到底看见过什么,反而记不清了。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到最后,什么都只剩下空泛的感觉,真正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倒反而记不得了。
七天之后,我便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时,我有些舍不得,但我并不伤心。因为在我看来,离开的快乐远大于痛苦。这快乐不仅包括就要见到母亲的喜悦,还包括一种即将安全的感觉。我总是觉得,这城市虽然刺激好玩,但危机四伏,说不定哪天就被一只恶狼给吞了去。
回去的途中,所看到的与来时所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坐在车上远没有上次那么激动。无论火车还是汽车,我都躺在父亲的怀里。好不容易渡过了这一段漫长而又无聊的时间。
我们到家了,母亲看到我回来,激动地一把抱过我。她抱得很紧,勒得我都喊出痛来。母亲的高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把带回来的一大堆橘子摊给她看,希望得到她的赞赏。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母亲一眼都没有看橘子,只是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三天后,母亲送我上学了。我很骄傲的上学去了。因为我觉得上学不仅是件有趣而且是件很光荣的事。
第一天上课,我觉得很有意思。第二天,仍然觉得很有意思。第三天就不那么有意思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意思越来越少。一个星期后我就逃学了。母亲不忍心责怪我,她认为我年纪还小,不要紧,也就没管我,随我去。我在家里坐了几天,觉得更没意思。于是,又跑去上学。就这样,我上上逃逃,逃逃上上的上着学。东西没有学到什么,只是觉得很快乐。
半年之后,又来了一个客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和母亲聊了一个下午便走了。
这天晚上,母亲将我搂在怀里。“虎子是不是大人了?”“是。”
母亲又不说话了,想了很久才又开口。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很多纠缠不清的话,我稀里糊涂的没大听清。我当时睡得晕晕忽忽的,对于母亲的话也并不以为意。
过了几天,母亲居然扛回来一箱汽水,是整整一箱啊,都属于我们吗?天啊,怎么可以相信?我心想。但是母亲的笑脸肯定了我的想法,我欣喜若狂。平时能有一瓶汽水大家分着喝就很不错了。可这一天,我们却拥有了整整一箱汽水。
不过小孩子对于财富的看法和大人们是截然相反的。对于小孩子来说,财富的全部意义只有在消费的时候才能体现。
从此,我的眼睛天天盯着这箱汽水,恨不得一口把它们全喝干。事实上,我也是在朝这方面努力,我几乎任何时候手里都拿着一个汽水瓶。不单自己喝,我还慷慨地送给别人喝。“拿去,拿去,不要客气。”
一箱汽水看起来似乎很多,喝起来才知道其实也没有几瓶。不出五天,一箱汽水就变成了一瓶汽水。我将这最后一瓶拿在手里,摸来摸去,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把它打开了,中国人善于储蓄的传统在此被我彻底打破。母亲这时恰巧进来,她发现了我含在嘴里的正是五天前那箱汽水里的最后一瓶。她惊讶,继而生气。一气之下,她扬言在我喝完这最后一瓶汽水之后,便要将我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
“喝吧,喝吧,喝完就要送你走了,永远都不要来了。”
我知道母亲是吓我的,但不知为何,我还是有些害怕。我将瓶子从嘴里拔出来,用盖子原样盖上,里面还剩半瓶汽水。
我不相信母亲会那么狠心,要送走我。母亲为什么要送走我?我这么乖!母亲怎么可能送我走呢?
尽管我有如此的自信。但我隐约还是有些恐惧。“也许这一天是很可能来临的,也许,也许就在,就在这半瓶汽水消失的那一天。”
我从此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之中,我天生的直觉总是提醒我,母亲的那一番话并不是单纯的吓唬。这个汽水瓶与里面淡红色的半瓶汽水从此与我形影不离。就是睡觉的时候,我也要将它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晚上有时还要醒来看一两次。
母亲见我这样,又有些不忍。劝我说,那只是个玩笑。我这时却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汽水瓶。母亲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去,又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离去。我猜想,母亲那是在哭。
然而,十几天后的那一天还是来临了。这是一段悲伤的记忆,如今想起,仍然痛彻心扉。
那一天,恰巧所有的大人都出去了。以后,我才知道不是巧合而是预谋。家里只有几个小孩。来了三个男人,他们径直走向我们家,抱起我就走。哥哥拦住他们,并试图将我抢回来。但哥哥当时只有十岁,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哥哥。
哥哥揪住那人的衣裳,“你把我弟弟放下!”姐姐和妹妹则在一旁哭了起来,我吓得也大哭了起来。哥哥被他们其中一个拉住了。另两人带着我往一辆汽车疾步赶去。我这时心里急了,一边哭一边撕扯起那人来。“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虽然力气不大,竟也将他撕得鲜血淋漓的。那人大叫一声,愈发快地狂奔起来。等冲到车门边时,远远地将我扔进了车的后座,然后蹲在那里捂住伤口。我乘这当儿,正想从后坐跳出来逃跑时,后面那两人赶了上来,摁住了我,将我重又抓了上去。
车,很快开了。我明白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了。我大叫着又踢又打起来,右手不停地挥动那个随时带在身上的汽水瓶敲打着车壁。他们按住我的手,我用脚踢;他们又摁住了我的脚,我就用头撞;他们又摁住了我的头,我于是声嘶力竭地叫。又有一只手上来捂住我的嘴,我狠狠地咬了它一口。那只巴掌随着就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我愤怒了!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右手居然挣脱了。我右手中的汽水瓶狠狠地击在了那只手的主人的脑袋上。汽水瓶破了,他的头上被淡红色与深红色交织着染得通红。他的眼也随着变得赤红,赤红。我一点也不畏惧,同样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双眼。那一刻,我的语气出奇的恐怖,“我要杀了你!”
那人退缩了,他肯定从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小孩。“开快点,操你娘!”他冲着司机骂了一句。
他们于是干脆任我嘶叫,任我挣扎。渐渐的,我累了,眼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我无可奈何的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无奈的滋味。而在这过程中,村子是越来越远,直到最后终于消失了。
我躺在那儿,不再嘶叫,不再挣扎,全身毫无知觉,灵魂也停止了呼吸,我感觉到自己好象死了!我很安静,好象就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我缓缓地睡着了,我听到了母亲的歌声。
当我醒来的时候,车子已将我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辆车和那三个人在放下我之后就都走了。
我的瞳孔放大,我有些惊慌地观察着这陌生的世界。我独自一人,只有六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孤独的矗立。
他们和善的看着我,要我称他们为叔叔、婶婶,他们对着我笑。
我很迷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他们笑,也不知道要在这里看他们笑多久。说实话,我害怕,于是我又哭了起来。我跌坐在门槛上,缩在一旁,不吃不喝,哭了起来,我听着我的哭声,我的心才稍稍感到有些安慰,这是我现在唯一熟悉的东西。更加重要的是,每次我的哭声都会将母亲引到我的身边。
这一哭就是三天三夜。
到后来,我的嗓子哭哑了,眼泪也没了,力气也没了,我晕倒在地。我还记得我晕倒的时候,我的眼前仿佛看见了西天的一片晚霞,那晚霞是如此的美丽。我看见母亲从晚霞中走了出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抱着我,我在她的怀里轻轻的颤抖着,仿佛一直刚从水里被捡起的小狗。我在她的怀里,被缓缓地摇来摇去,随着摇动地节奏,是她温柔的歌声,我终于幸福地睡去。
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床边,有一圈人围着,一眼望去,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失望,恐惧,刚才梦中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我又被陌生包围,没有一点空隙?
我是一个孩子,我只是一个孩子!我软弱、可怜、需要爱护,需要怀抱,需要温暖。我是多么的无力,我是一个无力的弱者。我那幼小的心灵在那时完全被这种感觉充斥。
我很快就上学了,在这个地方的第五天他们就送我上学了。
我没有意见,也不可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生存于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每一天都似乎飘在空中一样,没根没落。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到荒谬,突然到可笑。生活里的细节是如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我于是上学了。
我根本无法感觉自己是在真实的世界中存在着。我相信自己正在做一个噩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从来不会有这样长一个梦的。但我仍然宁愿相信,一切——只是个噩梦。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相信我的母亲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的,而到那时现今的一切就会像梦一样消失。
我每日都坐在学校马路旁的杂货店里注视着来往的行人。我期盼着从中发现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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