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狱

血狱

血狱

看蓝忘机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魏无羡只抿嘴浅笑,用极低的声音道:“是你留我的,我都没担心,你担心什么?”这话刚刚砸进蓝忘机尚未恢复神识的脑海里,魏无羡就缓缓走向床榻,甩掉靴子,侧身就滚上了榻,再翻了个身,和衣躺在了里边,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叉放在腰腹,好像立即闭上了眼睛。

蓝忘机满脑子都是“同床共枕”“蒙羞被好兮”的缠绵悱恻之意,自与魏无羡重逢以来,虽有各种意外,但是就连魏无羡疯魔似地咬自己一口,都不见得比眼下同榻更让自己不敢面对。木木然走到榻前,呆立了又一阵,仍旧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睡下去还是坐一晚。

犹豫的心境像微微熏过的香,不浓烈,但粘稠,沾染上发肤衣衫,就把全身上下都笼罩住了,甩不开、挣不脱,溢满眼耳口鼻,无处可逃。蓝忘机认命般地在榻沿坐了,最后紧握双拳又放开,好一阵子,终于躺下,将自己摆成和魏无羡一样的睡姿,紧紧地阖起双眼。

两人都是难得的修长人物,并排躺在一张榻上,本来会显得拥挤,可是蓝忘机将半个身子悬在外面,给二人中间足足留出一尺来宽的距离。然而虽然眼睛看不见魏无羡,其他四感却愈加灵敏,魏无羡轻缓的气息带起有些温热的空气,合着不知道是他身上还是衣服上的陈酒的微醺气味,一阵一阵地飘过来,规律的呼吸声像贴着自己耳朵的喘息,蓝忘机甚至感到伸指凭空轻拂,就会立刻触摸到他颈部白皙柔软的肌肤。

这种痒痒的要命感觉让蓝忘机燥热难安,不得不在心中默念《雅正集》,没念几句,就听魏无羡在耳边呢语似的叹息道:“蓝湛,你要不直接睡地上?你们家训有云:不得睡姿不雅。你这样子睡,梦里一个翻身滚下去,岂不犯了禁?”

那声音实在太酥软入骨,蓝忘机心头乱跳,不得不睁眼往魏无羡脸上看去,却见魏无羡并未睁眼,也未靠近自己,面色平静如常,身子一动不动,不知道那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但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就真移不开眼了,魏无羡侧颜轮廓完美,棱角分明却不凌厉,平时似水杏似桃花的眼闭着,看不到灵动的眼神,却可看到那浓密纤长的睫毛静静覆盖在鼻梁旁边。

蓝忘机费好大力气才收回目光,再次闭了眼,并没有回答魏无羡的话,也没有动,继续在心里默念家训。待到心绪平复宁静,正欲入眠,冷不防又听到魏无羡的几声轻笑,这次笑得短促而轻快,如鼓点声声敲在心尖上,直接就将蓝忘机的心跳敲漏了好几拍。

魏无羡笑完,仿佛远远觉得不够,再次用软而磁的声音低声说:“蓝湛呀蓝湛,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不用这样防着我。”……蓝忘机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哪里不对,难道不是你该防着我么?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有点超出一直以来的认知,蓝忘机不得不又睁开了眼睛,再次看向魏无羡。

可那边居然还是一副安然若泰的模样,连手指似乎都没动过,并且又不说话了。蓝忘机回眸望向帐顶,在素纱帐幔之间一字一字地解读魏无羡那句话里似是而非的涵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话在多年之前,二人同困于屠戮玄武洞底时魏婴有说过,当时前面还有一句“我不喜欢男人”,把情窦初开的自己气得差点再次吐血。可是后来他明明对江流……如今没有了那句“我不喜欢男人”,是不是也印证了两个人的关系?魏婴啊魏婴,你究竟是放心我,还是刻意让我知难而退呢?你既已经明确拒绝于我,你这又是何必……

胡思乱想一通,还是如云里雾里看不清方向,胸臆间像是塞满了棉花,闷塞异常,蓝忘机只得打定主意,一心一意护魏无羡到安全的地方,他如果要去见那人,就想办法送他去。主意既定,多思无益,而明日不知有何变故发生,也得休息才好应付,终于沉沉睡去。

卯时,蓝忘机准时醒了过来,一睁眼猝然见到一双漆黑的眸子对着自己眨了一下还有……魏无羡悬在自己上方不到一尺的脸,身子顿时一歪,从榻上摔了下去。原本半边身子悬空维持一夜都未曾动过分毫,此时却摔了个扎扎实实,惹得魏无羡笑得浑身打颤,要不是担心声音太大一直捂着嘴,此时定已经笑得在榻上滚成一团了。

蓝忘机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一眼都不看魏无羡,自行穿好靴子,整理刚才掉落地板时扯乱的中衣,准备穿好衣服束发。魏无羡笑够了,坐在榻上看着他,时不时还抖着身子无声地偷笑一下。蓝忘机心下有些着恼,便不理他,面色越发冰冷。突然魏无羡轻呼了一声,接着道:“蓝湛,等一下,你这里是怎么了?”语音未落,已经跳到蓝忘机身边,一只手就扯住了他的衣领。

中衣的衣领被魏无羡扯住,蓝忘机正在给腰带梳理打结的手也只能停了下来,也不回头,只是平缓地问道:“何事?”

“你脖子上是……牙印?”魏无羡掩饰不住的惊讶之情,从几乎贴着自己脖子发出的声音里传过来。魏无羡像是无法相信地又凑近些,仔细地看了好几眼。蓝忘机怔住了,前日晚间魏无羡魔怔时咬他的一口,忘记上药,今日整理衣衫时无意露了出来,本不想让魏无羡知道,这一时间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魏无羡转到蓝忘机面前,手还抓着他衣领,两只眼睛瞪大了直盯着蓝忘机的脸,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是去私会了……那个若兰小姑娘?她咬的?这……这……她的嘴可不小哇!”

蓝忘机气得差点笑了,只得答到:“不要胡说。”不动声色将衣领从魏无羡手中拉出,仔细掖好,遮住印痕,低头看腰带在自己指尖翻绕成结。抬起头来,正对上魏无羡依旧写满好奇且不依不休的点漆眼眸。

“蓝湛,你这到底是怎么弄的?”魏无羡不肯放过他,偏要问个究竟,毕竟这种暧昧十足的印记出现在蓝忘机身上,简直是岂有此理。蓝忘机眼光在魏无羡脸上停留了一会,说道:“你真的想知道?”见魏无羡眉头舒展,把头点得如同舂米,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是你咬的。”

魏无羡原本准备抿起来做出嘲笑的嘴角,立刻僵成了一个别扭的弧度,喉咙里简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眼睛越睁越大,大到不得不连接眨几下眼才能不流出泪来,眼神却又是虚焦的,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蓝忘机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对魏无羡来说,并不愉快的记忆终究还是要撕开来。

但是魏无羡并没有想起来,有好一阵子他都维持着极度震惊的模样,没有其他任何表情或动作,呆立了一会,眼神终于回到了蓝忘机的脸上,他问道:“什么时候?”

蓝忘机轻轻地将前晚的事说了个大概,声音温和,尽量让整个过程听起来不那么难堪。魏无羡越听脸色越白,最后以手扶额,连连摇头,看着蓝忘机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内疚与伤感,只听他黯然道:“伤得疼么?实在……对不住,我真的不记得了。”蓝忘机轻而坚定地说:“无妨,你当时无意,不必说对不起。”

“咳,可毕竟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误伤了你。”声音里有疲惫至极的颓唐,和无法掌控的失落。魏无羡低着头,缓缓走回榻前,慢慢地坐下穿着靴子,脸上的神情说不出什么情绪,让蓝忘机看了心头一阵发紧。

“魏婴……”二字出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蓝忘机甚至觉得让魏无羡误会是别人咬的,都比让他知道是自己咬的要好。形神俱灭三年,好不容易回来,却又不知何时会失控失魂,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好受。况且,魏无羡前生所背负的,也太沉重了。

“咳,没事。”魏无羡之所以是魏无羡,之所以是蓝忘机欣赏的魏无羡,有很大原因在于再大风浪兜头打来,他也能笑着迎上去。“蓝湛,我没事。”一个熟悉的笑颜展开,室内再次溢满春色。

但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二人都立即噤声竖耳,有人一路小跑到了暖阁楼下,接着楼梯噔噔响过,人已经到了房门外。“含光君、含光君!”声音很急迫。

二人对望一眼,魏无羡不着声响地隐到了纱帐之后。蓝忘机沉声回答:“何事?”

门外那人道:“出事了!请含光君立即随我到客房那边去!”

蓝忘机道:“出什么事了?”走到案前,飞速将外袍穿上,又极快地以手为梳,束发戴冠,须臾间即穿戴整齐,回头看魏无羡已经藏好,遂携了琴剑,开门出去。

外面是一名林氏家族的门生,神色惶恐,因走得急而满脸汗水,见蓝忘机出来,方答道:“含光君快随我去了便知。”转身便往楼下走去。蓝忘机料想魏无羡也已经听到此人说话,随后关上房门,也跟了上去。

那门生又是一路小跑,带着蓝忘机往林家的客房方向去。昨日,恢复神智的那十几个人,正是住在客房,蓝忘机越来越预感到不详。未几行到客房外面的院子,外面站满了修士,浓重的血腥味从人群的空隙间钻出来,在院子上方凝结成密密的网,每个人闻起来都像是穿着滴血的衣裳。

门生带着蓝忘机到来,修士们默默让开了道。偌大的三间客房里,十几个人惨状凄厉,伏尸各处,喷洒出的血溅满了墙上、柱上、帐幔上,地上更是无处落脚,凡眼睛可见之处都是一层暗红的半凝结的血浆。

金子昕站在堂屋之间,脸色青白,目光阴郁地四处扫荡,按住剑柄的手指节还在发白,显然内心也是骇然不已。听闻动静,转头看见蓝忘机进来,终于按捺不住冲口而出:“你要的实证,好啊,如今来看看这实证!”将满腔惊惧怒气全部撒到蓝忘机身上。

蓝忘机一言不发,沉着脸进屋四处查看一遍,这些人死状各不相同,但都异常惨烈,下手之人或者其他“东西”,是将人活活折磨到鲜血流尽而死。但每个人的喉间都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不致命,就是挑断了声带,让人没办法出声,因此这些人之后无论再怎么痛苦,都不会发出让外面的人听到的惨叫。

无论动手的是什么东西,定是残忍无比,惨无人道,这一夜里,不知舔舐了多少鲜血,吞下了多少皮肉。因室内如同十八层地狱一般的惨景,除金子昕以外,其他修士们都待在屋外,个个战战兢兢,有几个年纪轻的,显然是刚刚吐过,仍跌坐在地上不住干呕,面无人色。

林氏家府的屋子为了显得跟其他平民的府邸不一样,修得格外气派,屋梁也特别高,就连客房的屋梁也足有丈八。蓝忘机抬眼上望,屋顶梁柱之间,贴有十几张黄纸符篆,蓝忘机平地跃起,白衣舒展如一朵重瓣芙蕖冉冉盛放,白靴在屋中柱子中间用力一点,借力弹跳到另一侧的柱子上方,身在半空时又伸足点在这侧的柱子上,借力继续上跃到屋梁,揭下数张符篆,轻飘飘地落地,身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姿态美妙飘逸出尘如仙。

但蓝忘机眉头紧锁,一张俊逸秀脸如数九寒天,紧盯着手中符篆,心下疑虑千重。不出所料,这些符篆,皆为阴毒至极的召阴符,而且是只招厉鬼煞神的最高品级的召阴符,符文不用朱砂,皆用人血所绘,至阴至寒,前所未见。

金子昕这时也已经回过神来,瞧见蓝忘机手中符篆,冷飕飕地说道:“含光君,夷陵老祖昨晚已经来此大开杀戒,留下这些证据,如今你还有话说吗?”

蓝忘机瞧着手中符篆,淡淡地回答道:“此符篆是人皆可绘制,未必是夷陵老祖所用。”

金子昕道:“夷陵老祖用召阴符,在射日之征里,将温家修士逐一折辱至死,其形其状,与今日无异。除了他,我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有如此丧心病狂。”

蓝忘机道:“兰陵金氏客卿薛洋,一夜屠尽栎阳常氏五十余口,手段也不遑多让。”

金子昕顿时语塞,竟想不到如何回答。但兰陵金氏自金光善以下,脸皮都比世人厚些,金子昕自然也不例外,短暂的住口之后,又开始咄咄逼人:“号令厉鬼邪祟,没人比得过夷陵老祖,即便是同样的符篆,旁人用的,威力就万万不如他。如今这些人的死法,该是何等凶恶的厉鬼所为!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蓝忘机抬起头来,冷淡如寒冰琉璃般的双眼,冷冷地直视着金子昕,道:“不知道金公子,为何一定要将此间之事,栽到夷陵老祖头上去?难道因为知道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来辩解,就是个死无对证?”

金子昕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含光君,不知道你一味袒护夷陵老祖,又是为了什么?”说罢,抬头傲然地对外间说道:“拿进来!”

一名身着金星雪浪袍的修士,从屋外进来,眼睛瞟了一眼屋内死尸,显出难以抑制地恶心感,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两张符箓,递给了金子昕,然后极快地闪身出去,在屋外不住地干呕。

金子昕一手拿着一张符箓,提到面前,让蓝忘机看得清楚,狠狠说道:“这两张符箓,含光君可还认得?”

两张符箓,皆是同样的符文,黄纸为底,人血代替朱砂所绘。蓝忘机认得,是昏睡符,且前晚魏无羡最初用在以为是鬼修、如今死在这屋里的人身上,后来蓝忘机在符箓失效后补用过,在与魏无羡一起让这些人恢复神智时,揭下来甩在了一旁。

蓝忘机不知金子昕拿这个符箓做什么文章,问道:“认得又如何?”

金子昕冷笑道:“我左手这张是曾经贴在含光君带回来的这些人身上的符箓,我右手这张是昨晚被人贴在看守客房的除魔营修士身上的符箓。含光君看清楚了,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夷陵老祖返世所为,难道是含光君你所为?”

蓝忘机凝目细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两张符箓的符文笔锋走势,确实为同一人所绘,而且就是魏无羡的笔迹没错。脑中骤然转了千百念头,一片哗然,最终汇成三个字:不可能!昨晚魏无羡一整晚都跟自己在一起,还同榻而眠,如果魏无羡起身离开,自己是一定知晓的。但是,魏无羡早间撑起身子悬在自己脸上看着自己醒来的那一幕,又突然闯进脑海,让不可能三个字从坚如磐石变得柔软可捏。如果……魏无羡对自己做了什么,半夜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也不是难事。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瞬,蓝忘机就压了下去。根本无需选择,在金子昕和魏无羡中间,蓝忘机只有一个结论,就是永远信任魏无羡。何况,打从第一天见面起,金子昕就一直声称夷陵老祖返世,如今的事件仿佛就是顺着金子昕的意愿演绎下去,这也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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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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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师之忘魔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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