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异
归异
蓝忘机迎着金子昕的冷笑,不动如山,寒冰似的目光一直罩在他的脸上,似乎穿透这个人看向虚无的远方,等金子昕保持着嘴角横抽的状态,都快要抽筋的时候,才用冰冻三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金公子不如说就是蓝某做的,反正这符箓只要是生人有血皆可绘制,你要说是蓝某所为,也无不可。”
这话一出,屋内屋外皆是一片死水样的沉默,连坐在地上干呕的修士都噤了声,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蓝忘机怕是真的动了气。现今敌我形式不明,暗里邪祟如此残忍厉害,如果蓝金两家撕破脸面,这乱麻麻的局面还不知道该怎样收场。
金子昕自然是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个人习惯于逞口舌之快,能够时不时挤兑一下平素人称完美无缺的蓝忘机,这等机会可不能白白错过,但关键时刻,大局还是要顾全的。金子昕面色仍旧保持着傲慢的睥睨,将手中的符箓缓缓收进袖中,但口里的话却又留了三分余地:“含光君言重了,这屋里冤死的人,生前说的,你也听到了,他们都是被夷陵老祖掳来的。如今这样的死法,又跟夷陵老祖的手段一样,自然再无是他人所为的可能。”
但这确实不可能是魏无羡所为。蓝忘机只是猜不透幕后之人硬要做成魏无羡所为的目的何在。金子昕的怀疑自然是可圈可点,若非自己知晓魏无羡为人又一直与他在一起,要顺应金子昕的推论也是毫无错处。但不是就不是,做得再像的假象也还是假象。
“如今玄门百家里,能不错认魏无羡的,恐不过百。如有人要制造乱象,引百家恐慌,须是用这等藏头露尾的方式,最为有效。”蓝忘机面带寒霜,声如裂冰,寸步不让,“何况如果真是夷陵老祖归世报复百家,只怕首当其冲的就是除魔营,而非这些无名之辈。以这屋内召阴符的品级,今早是否还有人能够站在此处,金公子可有把握?”这话掷地有声,句句直指这局中疑点,最后一句更是将金子昕虚张声势的狂妄毫不留情地打脸到底。
蓝忘机虽然神色冷峻,谈吐却仍然温文尔雅,明明并未特别大声说话,但室外庭院的修士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召阴符若是用在除魔营修士们身上的这句话,虽说仅仅是假设,激起的恐惧却真实地扑面而来。屋内的惨景眼前乱晃,血腥气味愈加浓郁,修士们个个感到面颊带刺,背脊发凉,有些修为低的,禁不住哆嗦了几下。
就连金子昕也听白了脸色,可惜蓝忘机还是低估了兰陵金氏脸皮的厚度,金子昕只闭嘴了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立刻将个中难堪甩出院墙,还大大咧咧地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夷陵老祖也就惯用这些阴毒手段吓唬胆小之人,我看他也不敢真刀真枪地与我除魔营为敌!”说罢握紧剑柄,转身往屋外走去。
此时,院门口进来数人,为首的正是林氏家主,额头见汗,边走边不住叹气,微黑但保养得很好的面皮此时愁容满面,眼睛里掩不住的惊惧之色。一行人走到院子中间,正对上金子昕和随后走出的蓝忘机。林家主哀叹着,喃喃道:“里面如何?这可怎么办?”金子昕正不痛快,阴沉着脸,顾不上礼仪,也未答话,快步走过,只吩咐下属清理房屋。
林家主又求救似的望向蓝忘机,行了一礼,却不敢问话。蓝忘机回了礼,眼看林家主五内俱焚一般的煎熬,心知似林家这种末等仙门,只怕是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案,只得对着林家主道:“林宗主,此处的善后,金公子已经在安排,您还是先移步修整,再做打算。”
林家主唉声连天,却也无法,看蓝忘机如常一般的冷若冰霜,不露声色,反而觉得相当可靠,于是跟在蓝忘机身后,走出了客房院子。
此时已近辰时,天色已经放亮,蓝忘机心里记挂着魏无羡,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议对策,因此欲赶回暖阁,谁知林家主突逢惨变,一颗心上不到天,下不到地,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地跟在蓝忘机身后,也没有注意往哪里走。蓝忘机见状,只得突然停步,喊了一声“林宗主”,倒把林家主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卵石道上,幸亏旁边门生扶住。
蓝忘机看着林家主苍白的脸,略一沉吟,问道:“此间消息可曾封锁?”林家主正神游天外,门生使劲捏他的手臂,才恍若梦醒,答道:“已经封锁了,除了本家门生和除魔营的修士,其余家人都不曾知晓。”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对外一概不能说。”
蓝忘机点头道:“既如此,今日不便再烦扰林家主,我自行到街坊处买些早点就好。”这林家主心神不宁的,要是一直跟着自己到了暖阁,魏无羡的行迹恐怕得泄露,蓝忘机想找个理由变换路径,以买早点为由跟林家主做了婉辞。
谁知道林家主虽然修仙修得平常,奢靡享受倒是从来没有落下,最怕人不知道自己家门中兴、待客有道,听蓝忘机要自己出门去买早饭,传出去那还不得把林家的脸都丢尽了,简直就是孰不可忍!立刻就把十几人惨死在客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赶紧拦住蓝忘机,说道:“含光君有所不知,我家总管早在寅时便安排厨房将各位贵客的餐食一应细细齐备,辰时一到就会给各位送到房里。绝不至于还要出去买的。”
这下蓝忘机也不好再推辞,正思量该如何将这林家主从自己身边剥开去,林府总管恰好找来,将林家主请走了,蓝忘机赶紧转身回去暖阁。当真踏着辰时的点,林府的两个下人提着四只食盒,在暖阁楼下与蓝忘机碰了个正着。
待送餐的下人离去,魏无羡从帐幔后直接扑到了案前,埋首佯做急不可耐,对着八道细作的餐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激地朝蓝忘机一点头,道:“含光君就是面子大!连早餐都整整送了八样来!虽然本老祖最不喜欢你们家规矩多,架不住肚子里的馋虫跟我说,要我从此跟着你混了!”
蓝忘机走过去,跟着坐在魏无羡对面,挽袖伸手,将碗筷放在魏无羡面前,低声说道:“先用膳。”魏无羡笑意盈盈地拿起筷子,眼睛一瞥就见蓝忘机脸色从刚才听自己开玩笑时的云消雪霁,又变得深沉似海,便知道林府今早出的事情不小。遂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偏生蓝忘机心知如果就全然说了,这早饭也吃不好了,魏无羡回来后身子不太正常,更应该三餐有度,客房惨案在饭前说与饭后说,都没两样,但魏无羡能否吃好饭却是两样了。只略迟疑了一刹那,遂答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用完膳后细细地说。”看魏无羡挑起眉毛,眼睛却越发清亮,明显不甘心的样子,只得用不可商量的眼神看回去,说道:“其实我也饿了,但只有一副碗筷,我得等你吃完后再吃。所以,请你先用。”见魏无羡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觉得有点可笑,但脸上仍旧是毫无波澜,只顿了一下,补充道:“快一点。”
“我用过的碗筷,你会不会嫌脏啊?”魏无羡实在是脑子转得飞快,这话脱口就说出来了。蓝忘机明明没有吃东西,却感觉噎得慌,脖子就僵硬了一下,魏无羡接着又说:“要不你先吃?你用过的碗筷,我不嫌弃。”
蓝忘机感到自己的眉毛跳了一下,差点没稳住视线,听到自己用一种略微陌生的语气说:“不嫌弃,你先吃。”
魏无羡眉眼含笑,似乎真心高兴,眼波流转间,色若春花晓月,看得蓝忘机心神荡漾,不禁也嘴角噙起一丝浅笑。也许魏无羡是真饿,也不再坚持,开始吃起来,蓝忘机看他吃得香,每一碟菜、每种点心都逐一品尝过,好像很满意。
魏无羡似乎跟“食不言”终身无缘,他的上辈子,蓝忘机不记得与魏无羡有过默声吃完一顿饭的荣幸。回来后自然也不例外,今次则更加不可能。果然,一旦肚子里有了足够的打底食物,魏无羡的眼神就飘起来了,嘴里边嚼边说开了:“蓝湛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别卖关子。”
蓝忘机打定主意要吃完饭才说,因此只是专注地望着魏无羡,眼神很坚持,魏无羡见直问无用,遂迂回打探道:“奇闻?异事?惨案?”应该是说到“惨案”时,蓝忘机的目光有点细微的变化,魏无羡当即就看出来了,依然往嘴里夹了一簇菜,面色如常地道:“果然是惨案?!你不用担心我吃不下饭,想当初在乱葬岗,泡着尸首的水我都喝过,没什么扛不住的。”
蓝忘机嘴唇紧抿,低声道:“还是先吃完再说。”魏无羡听罢,两人眼光相接,蓝忘机在他眼里看到了妥协。魏无羡以极快的速度,将碗里的饭菜刨了个干净,然后把筷子递与蓝忘机。蓝忘机也不说话,伸手接过,看魏无羡极其自然地又盛了一碗饭递给自己,仍是伸手接了,开始吃饭。
魏无羡自语道:“这林府很是大方啊,但他们不知道你们姑苏蓝氏一向跟苦行僧似的吗?”蓝忘机在夹菜入口时抬眼看他,魏无羡揶揄道,“怎么不给你送碗白粥加草药啊?难道是知道我在这里,特地送给我吃的?哈哈,那可真是有点不要脸了!”
岂止是有点不要脸,简直是很不要脸,即使是心尖尖上挽出花来留下的人,蓝忘机也都觉着有点听不下去了。于是咽下去嘴里那口饭,终于开口道:“林家主喜厚待客。”魏无羡乐得双眼眯成两道缝,轻轻一拍案桌,道,“哈哈!食不言哪,含光君,这戒还是不要守了吧!”
蓝忘机明明知道魏无羡故意激自己的,自己与他吃饭时,并不是一字不说,魏无羡如此刻意提出破戒,无非就是想早一点知道林府发生的事。
只是说到破戒,若魏无羡知道静室里还藏着天子笑,又会是怎样夸张的模样,蓝忘机突然间特别想知道。其实,魏无羡的一切,他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蓝忘机都想用心来抚触。他的身体,从他发丝的触感,到皮肤的温度,到嘴唇的弹性,到腰肢的力量,是否还是如同当年一样?
即使已经捱过三年,其实蓝忘机自己也不太敢相信,只凭一次唇齿缠绵的浅浅肌肤之亲,竟然熬出了世间最有效的麻药,陪他走过那些撕裂的伤、扎心的话、绝望的殒逝。每每痛到崩溃的边缘,咀嚼点点滴滴的回忆,满口苦涩中有这么一丝甜,居然一次次撑过无声的炼狱。
略一怔然间,魏无羡带着坏笑在蓝忘机眼前打了个响指,道:“犯戒怕了吗?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怕的?”蓝忘机一瞬而愕然,心跳加速,魏无羡不可能知晓自己三年来的处境,但这话又实在蹊跷,只得用目光在他脸上探寻究竟。魏无羡见他一脸疑惑,便神采奕奕地迎上这泛着微光的琥珀色眼神,继续说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你不是陪我挨过罚?”
原来是那次犯禁,蓝忘机默默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当年被魏无羡拦腰一抱,二人一同跌出云深不知处的围墙,自己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后来的惩罚,不知道有几分是罚自己的心动难息。蓝忘机淡淡地瞧了一眼魏无羡几分戏谑的笑脸,年少的心动在胸中涌起熟悉的波澜,他低头吃饭,不露痕迹地掩住嘴角抿起的一丝轻笑。
但魏无羡非常乐意提及年少时的往事,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料不到后来肩负的沧桑有多重,每一天都可以枕着无忧无虑入眠。他看着蓝忘机不复青涩的脸,道:“说真的,蓝湛,我就是在那时,真心开始佩服你的!”
闻言蓝忘机只是再次报以不惊不喜的一瞥,低头继续吃饭。少年魏无羡的佩服,和他的不服之间,充其量只有一个字的不同。毕竟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该有的不该有的玩笑或捉弄或嚣张,都在那些恣意的日子里肆无忌惮,蓝忘机可没有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
魏无羡以手托腮,真心实意地笑着,看样子已经忘记自己其实是要问林府发生的惨案是怎么回事的了。蓝忘机在心里对魏无羡随遇而安的性子多有欣赏,处变不惊除了来自天生的心性,还得是艺高人胆大的自信和修为超凡脱俗的底气。
就这样,蓝忘机无言自律般的吃完饭,魏无羡笑嘻嘻地看着他吃完,两个人的眼神不时地交汇一下,但蓝忘机却莫名地有点不安,魏无羡明朗的笑容底下,似深泉蕴藏着暗流,而这种笑,只在在乱葬岗上看到过,未几暗自希望只是错觉,毕竟眼神一瞬而过,来不及解读便已经消散。
不到一炷香时间,蓝忘机吃完,将碗盘放进食盒,魏无羡也帮着收拾,盖上食盒盖子的瞬间收敛了笑靥,开口问道:“怎样的惨案?”蓝忘机直视着魏无羡凝重的眼眸,将客房里的情形详细说了,同时将金子昕手里两张相似符箓的怪异也一并说了。
魏无羡听罢,眉头缓缓皱起,两只眼睛如同寒冰,冷光灼灼,戾气渐生,斐然冷笑道:“好个移花接木的计谋,不要说是你了,我自己在场都是百口莫辩。”说话间右手拇指与食指捻住腰间竹笛,抽出来放在案上,无意识地用三指并住反复摩挲,低头目光沉沉地凝视案桌,似在沉思。
屋里有一阵子二人均是沉默,蓝忘机也垂下眼帘,静静坐着,一来不便打扰魏无羡思索,二来此局自己也猜不透,更未想到解法,只是直觉不止是陷害魏无羡这么简单。良久,感到魏无羡抬头,也抬眼对望,只见迎面那双点漆眸子更加深邃无底,看不出情绪来,魏无羡平静地道:“有人确定我在这里,想逼我出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忍不住现身为自己辩解。”
“但你一旦现身,先不要说是否洗得清嫌疑,百家证实了你返世的实锤,哪里还有辩解的机会?”蓝忘机直言其中显而易见的弊端。
“这就是这局的厉害之处。我无论现不现身,都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局面。夷陵老祖的名字就是禁忌,势必除之而后快。”魏无羡冷笑道。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阴郁渐浓的面色,皱眉道:“你无论如何应当以自保为第一原则。”心底的不安又悄然而至,不知从何而来,差点就直接抓住魏无羡的手,告诉他自己绝不让他冒险。
魏无羡眼底有光芒一闪,浅浅翘起嘴角,凝目在蓝忘机脸上,缓缓说:“你多虑了,既然已经回来,我自然不想又死一次。”阳世纵然欺你坦荡赤诚,也好过阴间孤独飘零,何况这世间还有人愿意陪你,蓝忘机听他说得沉重如许,对人世仍抱有期许,只默默在袖中将拳头捏紧。
“这幕后之人不仅知晓我在这里,而且想方设法让我和除魔营结下梁子。”话锋一转,魏无羡沉吟道:“但是我回来之后,除你之外并未见过玄门百家的人。”
蓝忘机看到魏无羡无声地放大了瞳孔,墨色更浓、更为深邃。自己问心无愧,不惧深究,坦诚地回问:“你怀疑我?”心头一股苦涩泛起,语音便有些异样,是万万想不到魏无羡对自己心有疑忌。
魏无羡“呲”地一声短笑,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信任,也只能是你了。”似赞赏似仰慕,其情真意切竟让蓝忘机一时间不能承受,不知作何回应。魏无羡看到蓝忘机怔怔地望过来,又补充道:“我方才的意思是,幕后之人,很有可能与我回来有关。”
蓝忘机骤然胸闷难言,魏无羡突然以原身归来这几天,两个人都默契地回避了他“如何回来的”问题,起先是魏无羡主动说“不知道”,自己也不愿多刺激他,后来是一系列的变故,就完全将这个问题抛开去了。但想来,魏无羡回归一事,的确处处透着诡异。
只听魏无羡说道:“当年我是死于百鬼反噬,你是知道的?”蓝忘机点头。魏无羡苦笑一下,道:“驭鬼致使元神衰弱,最后无法控制百鬼而遭反噬,我的原身已经残破到齑粉一般,随乱葬岗的群鬼一并灰飞烟灭,根本没有原身让魂魄归位的可能。”
“可你已经回来了,完好无损。”蓝忘机在脑内翻动着魏无羡的手稿,每一页都不曾落下,最后落在一页无图字稿上,那页记载的是各种“还魂”之法,最后一句用潦草而刚劲的笔迹清清楚楚地写着:“元神衰而百鬼噬,消弭无形,无舍以寄魂魄,非夺舍不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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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找别人去?因为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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