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1
胧月西斜,花窗剪影,洒在面上是冰冷的,蓝忘机醒过来,案上一双铜灯寥落黯淡,萤火微光,像魏无羡离开前看着自己的眼。蓝忘机记得在那短短的一瞥里读出了不甘、不舍和悲恸,那目光像是烧红的铁钩,有着尖锐的长刺,最后却像钝刀子给自己开了膛,在魏无羡消失的同时,自己的心又一次跟着死了。
但他还是呆望着两点灯火,禁不住去想那双眼里,又读过几百次的痛,还想从痛不欲生的绝望里,找到自灵魂深处浮现的希望。
灯芯“哔啵”炸出一声微响,蓝忘机呼吸滞了一下,隐约觉得他最后在魏无羡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期望,细微无力但绵延不绝。心死过后无尽的虚空有了第一丝悸动,接着如同迎风疯长的野草,杂乱无序却生机勃勃。
一个意念在他全身每根经络里疯狂蔓延:“魏婴并没死!”这个毫无依据的猜测就这样坚定在胸中,在无法面的对无助的现实之前,浑身痉挛出了所向披靡的斗志。
蓝忘机陡然坐起,才发现桌案旁趴着的小二也被他起身吓醒了,半睁着茫然的眼睛,道:“公子你终于醒了!我去叫掌柜!”接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
瑶琴悬于案上,乌木漆色映出灯亮如豆,摇曳不定,蓝忘机凝聚心神,七弦铮铮声如潜龙在渊,邃若碧波暗流,龙吟风啸的旋律划过掌心,周遭万籁俱寂。一曲《问灵》弹罢,竟无亡灵应答。
蓝忘机怅然若失,加大灵力又奏了一遍,仍无回响。忽听得人声嘈杂,七八个人已经来到门口,掌柜陪着修仙的林家主,并几位南平城内乡绅富户模样的中年男子,在门口先揖了一礼,进得房来。
原来城外凶尸全被歼灭,到晚间城内百姓已经陆续都知道了,胆子大的还爬上城楼仔细看过,确认无误。蓝忘机与魏无羡二人除魔的过程,也在城内街坊邻居口口相传里拼凑了个大概。魏无羡被吞噬的时候,设在房间外的符篆被冲破,掌柜发现晕倒的蓝忘机,安排小二在房里伺候,自己把消息散出去。不多时城内已经平安的林家主等大户人家就赶过来,在下面等着蓝忘机苏醒,好当面感谢救城大德。
虽然面上礼仪周全,含蓄文雅,并无一丝一毫的不妥,但实际上蓝忘机并未听进林家主并掌柜等人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的寒暄,只不住思索魏无羡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忽听得掌柜的问道:“含光君,那位穿黑衣的公子是先行离开了?”
胸口如同被重锤擂过,蓝忘机眉头微锁,不愿细说,只得答道:“是。”
林家主见自己一行七八个人,一人几句话说了足有半个时辰,却只听得蓝忘机答了这一句,觉得十分难得,兴致高涨,赶紧接话头,说道:“听闻那位公子就是当年鼎鼎大名的夷陵老祖?”
极其难得在修仙之人口中听到在夷陵老祖四个字之前用的不是“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等贬义词,可见偏居一隅的林家主是多么的游离于玄门百家之外。蓝忘机虽然并不想回答,但又很中意林家主对魏无羡的恭敬,只得又说道:“是。”林家主见蓝忘机又多说了一字,心中大悦,眉开眼笑。
此时,一位富户抢着说道:“诶,我见过我见过!是不是生得特别俊俏、一身黑衣、腰上别着根红穗子的笛子?”酒楼掌柜点头道:“是呀!你在哪里见过的?含光君他们来的时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都在屋子里躲着呢!”
掌柜这话一出,林家主就倨傲地别过眼去,纤毫毕现的羞与为伍立即呈现在面上,仿佛当初一早就躲到内堂的人里没有他,而且蓝忘机也肯定不知道。另外几个人都是讪讪的,当然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把不好意思赶到爪哇国去了。那个富户兴冲冲地道:“不是那时候,是我们来的路上,我看见那位、那位什么老祖,不过真是个翩翩佳公子啊,就是神情看起来有点吓人。”
蓝忘机什么风度都不顾了,一步跨到那位富户面前,一双眼眸有如火烧,盯着他直问道:“请问阁下是在哪里见到的?!”
“我从北门过来,路上见到这么一位公子,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又生得如此标志,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他往哪里去了?”蓝忘机差点气血冲脑,双目赤红,连声音都有在发抖。
那富户有点被蓝忘机的神色吓住了,口齿都不甚利索,“往、往北边去了,看、看样子是要出城。”
蓝忘机匆匆道了声,“告辞!”携起案上瑶琴长剑,如风一般冲出房间去了,心中惊喜交加,根本不愿去细想这富户说的遇到人是何时,那人又是不是魏无羡。
待一路狂奔到北门,凡是路遇之人都瞧了个遍,根本没有魏无羡的半点影子。蓝忘机远远看到城门洞口,那门闩还死死地扣在城门之上,毫无打开的迹象。一来已经到了夜间,本就应该关闭城门,二来城外凶尸虽然被灭,但横陈在城墙边,看起来也十分可怖,因此城内平民也就没有打开过城门。
满腔期许被铺天盖地的凉水兜头淋了下来,一颗心又如水漫金山,闷压无比,蓝忘机知道那人必定不是魏无羡,如果是他,以二人如今的关系,决计不可能不告而别,更何况自己亲眼见到他消失在自己面前,分明是被极其高深阴寒的法术所袭击。
南平城之前装扮成魏无羡模样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全部惨死在林府,如今出了一连串大事之后,还会出现在南平城内,模仿魏无羡的人,只怕与幕后黑手有关。那个给自己魏无羡手稿的江流最为可疑,但他一人之力,要完成这许多布局,也是根本不可能,除非与哪个世家合作。但此番南平城的一切怪事,细想下来却又并无哪个世家会有得利。
熏人的尸气已经散去,夜里起的风在这南方小城里本来不带一丝凉意,蓝忘机垂首而立,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云舒云卷,好似仙官临世,孑然独立。但若有人从他旁边走过,定会发现这仙官一脸寒霜,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正因被贬谪下凡而心意难平。
思前想后,蓝忘机虽然心知多半没有结果,还是决定再试试请魂问灵,寻找魏无羡下落。御剑飞上城楼,在垛口处坐了,抽出琴来,看着城墙外连绵倒伏的腐尸,默然叹了口气。
北门外,不知道几百年来埋尸几度,乱魂几许,本来阴阳已经平衡,少有异象,否则南平也不会有林府那般更像一方财主的修仙世家。但遇此次凶尸肆虐一番,已然扰乱了多年的平衡,《问灵》一出,就有魂魄被请来。
与意料之中相符,一连请来数位魂魄,皆无一知晓魏无羡的踪迹。蓝忘机沉吟半晌,弦声铮然,改问黑衣携笛人的去向。
“戌时三刻,一白衣人御剑带他出城往北。”
“白衣人作何装扮?”
“布衣,上下皆白。”
“白衣人从何而来?”
“戌时三刻,城外御剑来。”
再无其他有用信息了,蓝忘机以礼谢之,收琴于背,又在城墙上坐了一阵。这肖似魏无羡的黑衣人十有八九是江流,魏无羡的失踪也极有可能与他有关,但此人行踪既飘忽,行为又诡奇,如今茫茫天地能往何处去寻?
与魏无羡相处几日,本来有无数机会可以将江流的谎言揭穿,查探他背后的目的,但因为自己的私心,总不愿提起,导致现在茫然无措,只能任其指使。转念一想,这人编了一套几无破绽的说辞取得自己信任,又将魏无羡手稿交给自己,还说必然会有联络,费了如此心机,那么一定还有现身的时候。
踏得刀山火海,能觅魏无羡一点行踪,就算之后的路一步一红莲又怎么样。决心既定,心下稍安,蓝忘机闭目回想着魏无羡说的最后一句话,将这几日与魏无羡重逢后的一点一滴截成一帧一帧的画面反复回看,半是伤心半是悔恨。如今才意识到魏无羡看自己的每一眼,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饱含着不可言说的深情,若不是自己轻信他人又放不下骄傲自矜,早就该觉察到他的心意同自己一样,炙热如火,深沉如海。
胸口异常闷压的气息涌进了喉咙,升起一股腥甜,蓝忘机第无数次地自责:如果早与魏无羡互通心意,就算解不开这城里的局,至少两个人可以一起面对,而不是魏无羡自毁自身,生死不明。但最让蓝忘机无法释怀的,是以为自己情之所至,登峰造极,没有想到魏无羡才是舍身饲虎的那一个。
在城墙上又坐了大半个时辰,东方已然发白,蓝忘机算来自昨日早间启程,一日一夜兼程,姑苏蓝氏的援兵不久就该到了。南平北门向中原,在这里也最早可以看到剑阵。
果然卯时将至,北面尚显阴郁的灰蓝色云层之下,数不清的细细白线飞速往这边赶来,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接近城门。整整齐齐的剑阵中间,修士们清一色的白衣抹额,在乘风御剑时翩然舞动,如白鹤亮翅,飞鸿掠水,赏心悦目之极。
蓝忘机长身玉立在城墙上,一袭信号烟花打上半空,片刻间数百修士齐刷刷地悬停于城楼之外的半空,领头的正是蓝启仁。蓝忘机目光与蓝启仁对上,各自百感交集,平静的面容之下惊涛骇浪的暗流滚滚涌动。
昨日出发的时候,蓝曦臣与蓝启仁亲自带领蓝家四百精锐修士驰援,途中蓝曦臣收到金光瑶的讯息,中途改飞不净世,蓝启仁则率修士们不眠不休赶到南平。不管是不是夷陵老祖真身出现,一旦牵扯到魏无羡,蓝启仁就不敢对蓝忘机一百二十个放心了。
今日见到蓝忘机一个人立于城墙之上,神情在平素的不变不惊之下,隐隐有落寞伤感,蓝启仁心头哐当一下,立刻知道城中大事已了,但蓝忘机今次只怕再也走不出了。
蓝忘机在蓝启仁落地时施了一礼,待蓝启仁指挥修士们降落、交待事务后,方走过去将这几日所见所闻详略得当地讲了,除了略过与魏无羡之间不便与人说的细节,让蓝启仁全面了解南平城内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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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他们要分开十三年,经过这一次心意相通,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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