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皮1
蓝曦臣一问出这句话,蓝忘机立即与蓝启仁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写着讶异。凉凉的阵风吹进厅内,数十只烛火摇曳不定,魏无羡略微裹紧了外袍,往蓝忘机身边挪动了几分。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压力在无形中降临到厅内几人身上,但蓝曦臣的眉头放松下来,在他那张俊雅绝伦的脸上,稳重逐渐替代了迷惘,他沉声说道:“说罢,不必犹豫。”
蓝曦臣面前的书案上,那叠深蓝色厚牛皮纸封面、白色云纹的账册,在烛火下泛着灰色的光,每一本似乎都沉重得翻不动。蓝蓁艰难地摊开手中账册,再翻开另外几本,让案桌旁几人都可以看到,开始一册一册地讲解。
“这本是自先祖蓝安起,蓝氏各位家主在时,添置的田地清册。这本是除云深不知处以外,历代家主在外购置的屋宅目录。这一本是蓝氏从立家之后,逐渐成立和接手的商号名册。而这一本则是自三代家主蓝翼起,逐代设立的钱庄和当铺的名册。”
蓝曦臣默默点头,让蓝蓁继续说下去,蓝蓁手指着案桌左边旁堆放在地板上的几十本账册,说道:“而这些,是一年来蓝氏田地、屋宅、商号、钱庄当铺的进项细目。”又指着右边堆放着的几十本账册说道:“这里,是一年来全族的各项支出明细清册。”
魏无羡看到几十本账册,头都涨大了一圈,他一向聪明机敏、洒脱无羁,却最懒得理会账目数字。少时在莲花坞,上有江枫眠大方罩着,下有江澄细心管着,自己从来无需付钱,哪里想过有一天会数着铜板过日子。重生后遇上蓝忘机,都是蓝忘机付的账,花钱随意,从不曾见蓝忘机有过犹豫。此刻才明明白白意识到,原来天底下都一样,就算是修仙,也得算清楚柴米油盐。
蓝曦臣抬眼看着蓝蓁,问道:“近一年全族的支出,是多少?一年的进项,又是多少?”伸手拿过记载田地数目的账册,垂首一页一页地翻动细看。魏无羡随着蓝忘机的目光看过去,发觉平日里儒雅中暗含潇洒,举手间十足自信的蓝曦臣,此刻也在尽力地压抑着不知所措。
蓝蓁侧头斜看了一眼魏无羡,未立即回答,似乎有所顾忌。蓝曦臣翻着账簿的手未停歇,只略抬眉示意道:“直说无妨。”
这边蓝启仁也板直了身子,沉着脸注视着蓝曦臣翻动的账册,对蓝蓁点头道:“不必顾忌,将准确数目报出来。”
蓝蓁数出十二本进项账册,各自翻到记载总数的那一页,一并放在书案上,说道:“自去年五月至今年五月,蓝氏各产业进项,按照惯例留足三年的五谷,其余折合白银共计十八万三千五百一十一两。”说罢又翻出十二本厚厚的支出账册,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重叠着放在案上,解释道:“这十二个月以来,蓝氏全族的支出,折合白银共计十三万七千七百三十八两。”
他停顿了一阵,好让各人比较一下这些数字,又接着说:“账面上是有近四万两的盈余,但是复原云深不知处仙府的工程前年才全部完工,当时提前预支了后两年的结余,抵扣之后,最近这十二个月,实际盈余只有九千四百六十八两。”
蓝曦臣又拧起眉头,盯着蓝蓁手中账册,说道:“打住,我记得前宗主亡故那年,蓝氏全族的支出,不过六万九千三百余两,而截止前年冬月,不算修复工程的支出,一年全族的开支,也才九万零七百余两。为何一年之内,支出多达十三万七千七百余两呢?”
蓝蓁翻出其中一本支出账册,翻到末一页,递给蓝曦臣看,回答道:“近两年,族里扩招弟子门生,仅去年一年,就新增四百二十人,仅吃穿用度的份例一项,每年的支出就增加一万二千六百两;”又翻出另一本账册,翻开送到蓝曦臣面前,继续说道:“近年灾害频发,族里在姑苏各处新设的灾民救济点已达二十六处,一年支出多达二万一千七百二十九两。”
蓝曦臣仔细查看账簿,久久不语,蓝启仁拿过一本账册翻看几页,长长地喟叹一声,问蓝蓁道:“为何增加这许多救济点?”
蓝蓁也叹了口气,看蓝曦臣低着头查看账簿,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宗主心善,眼见流落到本地的灾民数量众多,因此吩咐在灾民聚集处设立救济点,再派门生好生安置。如今登记在册的灾民就有二千六百七十四人。”
室中夜色渐浓,水气愈盛,烛火毕啵轻响,无人应声。魏无羡听到此处,暗自赞叹:姑苏蓝氏果然是慈悲为怀,自己与蓝忘机这一个月在外游历以来,一路上确实看到有不少流浪灾民。蓝忘机总是能帮一点是一点,多少散布他们一些银钱。然而却未料到,蓝氏一年仅是救济灾民就花出两万多两银子出去。难怪朝廷心有芥蒂,富可敌国从来都是忌讳。
蓝忘机点头说道:“近来在外所遇灾民数量,有三年前的两倍有余,看来灾害的确在各地频发不断。”魏无羡悄悄看向蓝忘机,眼见他长睫颤动,内心似有波动,却不知道蓝忘机为何对比三年之前所见,而不是对比一年之前所见?想凑过去问一下,但眼见空气都几乎凝结在几人脸上,只得生生忍住。
蓝启仁拿过蓝蓁手上那本账册,边看边说道:“只是我姑苏蓝氏主导这救济之事,恐怕将难以为继了。”不待蓝蓁回答,又道:“但若贸然中断灾民救济,也不妥当,一则于我家训不符,二则或许会引起骚乱,只能从内部开始俭省才是。”
蓝忘机缓缓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众人一起沉默,又过了一阵,蓝曦臣才抬起头来,对蓝蓁问道:“七叔,你且说说,如今只算祖产,一年收益有几何?”
蓝蓁指着蓝曦臣面前一叠账册下面的几本,回答:“这个不知道该从哪一年算起,如果宗主的意思还是按先头告诉我的,从前宗主过世那年的产业来算,则一年的进项约有八万九千余两。如果不是这几年旱涝虫灾不断,每年还可以添上四千来两。”
蓝曦臣轻叹一声,手指摁上一边太阳穴,揉捏不止,一双凤目之上的漆黑剑眉再次不由自主地拧紧,将手中账册递给蓝忘机,沉声说道:“如果只算射日之征前的产业,无论如何都会入不敷出。”
室内又只剩账册翻动的哗哗声,蓝忘机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几本支出的账簿,抬头看到蓝曦臣也正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面容既像,神色相似,仿若镜像中的一人。然而现实的问题在眼前不断扩大,一时间都觉得艰难无语。
魏无羡看着他二人,脑中忽然如电弧闪过,不自觉地“啊”了一声,略一眨眼就看到面前四个人都盯着自己,灿烂一笑,又觉得太不合时宜,立即正色道:“我忽然想起来,陆刺史只说对各家祖传的田地与家赀免征赋税,对民间支付给仙门的除邪报酬和仙器买卖免征佐税。可并没有说明,祖传的田地与家赀,到底是传到泽芜君手里之前的,还是说要一代一代传递下去的。”
蓝忘机看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三分,烛火明灭在双眼里,忽然间眉头一挑,似有所悟,嘴唇略张,却没有说话。魏无羡微笑道:“不错,虽然朝廷给刺史的官文我们没有看到,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面的话与陆刺史说的应该是一致的。”
蓝曦臣也领悟过来,问道:“那就是说,只要是我们不打算卖出去,而是准备传承给后人的产业,就应该算作是祖产?”说罢眼眉如月,一抹细微的笑意晕染开来,立即对蓝蓁说道:“七叔,你快看看按照这种算法,每年的进项是多少?”
蓝蓁迅速抽出几本账册,各自翻到一页,一边指着记载给蓝曦臣看,一边说:“这几本账册在这一页以前的,都是蓝氏自己的产业家赀。而这页之后,产业明细后面有附注外人名字的,便都是近几年挂在蓝氏名下,实则是真正的主人为了逃避税赋,对外假称是蓝氏产业的。”
蓝曦臣点点头,目光急切,如星火闪耀,道:“我知,除去这一部分呢?”
蓝蓁从地板上拿起算盘,对照着账册,噼里啪啦地拨弄了一阵,道:“蓝氏只对挂名的产业二十抽一,收得很低,如果除去这部分的佃租,把前宗主过世后,这些年添置的产业加上,我估算了一下,这一年的进项应该有十四万二千余两。”
而方才蓝蓁已经言明,蓝氏全族一年的开支是十三万七千七百三十八两。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今夜凉风屡屡吹过的寒室里不约而同地响起舒缓的气息声,烧了一半的蜡烛火苗陡然跳动数下,又挺直了灿灿发光。
魏无羡缓过劲来才发现,刚才憋着一口气听蓝蓁讲述账目数据,浑身都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此刻放松下来,汗水顿时涌上了额头。侧脸去看蓝忘机,才看到他和田玉一样的额头上也生出了绒毛似的细密汗珠。
但另一个问题又浮现出来:蓝氏二十抽一的佃租算下来,一年就收了四万多两银子,那么按照朝廷的税率来算,是夺了朝廷多少银子的赋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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