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
蓝忘机只觉一颗心往下无尽地沉沦,但毫无搭话的意思,只是静默在那里。
那人道,“含光君,我有求于你,因此会解开你的疑惑,以表诚意。只是,你我站在这里,剑拔弩张,实在不宜叙旧,不如我们坐下?”
那人身上确实再无杀气,蓝忘机点点头,退后两步,一掀衣摆,端坐在一块青石之上。看着那人也找了块石头坐在对面,将笛子在手中转圈,很有几分魏无羡当年闲得无事时转着陈情的模样。蓝忘机面色难得有几分动静,却仍旧是不语,只待听那人要说些什么。
那人缓缓道来,“我原姓甚名谁都不重要了,射日之征初始,我家被温氏灭门,父母死前将我送出魔掌,九死一生,得魏公子所救,改名江流,投入云梦江氏做了门生。”
“彼时,魏公子刚出山,几战下来,惊艳沙场。”江流娓娓回忆,眼中水光泛起,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将月光下惨白的脸色映红了些。
蓝忘机默默听着,心如乱麻,每一根缠绕在心间的情思,另一头都系着一个魏无羡,云深不知处的飞扬洒脱、岐山演武场的俊朗轻浮、屠戮玄武洞底的侠肝义胆、山城驿站里的残忍阴郁、射日战场上的威震八方、白凤山猎场的恣意炫酷、金鳞台上的邪魅狂狷、乱葬岗上的毁誉由人生死由命、不夜天的魔怔疯狂……
无数个魏无羡在他心里如漫天漫地的蝴蝶纷飞,又如风吹雨打般翩翩落地,有一个魏无羡渐渐走近,俊朗的面容苍白如霜雪,笑意里满是疲惫,对他说:“蓝湛,你来了。”
江流的声音传来:“我修为不高,本来上战场也是想着活一天算一天,没想到运气那般好,几次生死关头,都是托了魏公子的福活下来。那时我就想,魏公子救了我这么多次,此生定当拼死也要回报他。”
蓝忘机听见心里的魏无羡对他说:“咱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愿意借来躺下,又要教训我。你是七老八十吗?”
“但我确实修为太低,不要说护他了,战场上根本近不了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公子大杀四方。但魏公子一个人,难免无法四面八方都顾及,他又御不了剑,总会受伤的。我之前在家里学过些医术,就想尽办法去照顾他,做的次数多了,魏公子就不顾忌我了,渐渐就不拿我当外人。”
蓝忘机问心里的魏无羡:“魏婴,为何不佩剑?”魏无羡笑嘻嘻地说:“忘了带!”
蓝忘机抬头望江流一眼,诧异道:“你怎知他御不了剑?”心里一个遥远的死结突然快解开了,原来当年魏无羡总不佩剑,竟是因为不能御剑,但自己疑心过多次,怎么就没有发现其中的缘由,反而因此和他闹过不愉快。自己当年……一个心结解开,另一个又结起来,心弦崩得死紧,呼吸间一阵阵地疼。
魏无羡在他心里哈哈一笑:“这个名字多好啊,套你这样的小正经,一套一个准!”随手拈了个剑诀,潇洒一挥。
江流道:“魏公子那样心高气傲,倘若可以御剑,怎可能还让江澄以那般语气说他!含光君,你若心里只有一个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语气中好像对蓝忘机的迟钝极为不满。
“是啊,魏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魏无羡扬眉抬头,傲然道,“我即便是不用剑,单凭你们口中的‘邪魔歪道’,也能一骑绝尘。”
不待蓝忘机回答,江流自顾说了下去:“魏公子心里有事,战场上杀得性起,受的伤就格外多。可他在外面无论如何勇猛,在我这里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伤患,魏公子越是面不改色,我越是心疼。可也只有魏公子受伤的时候,我才能够接近他,和他说话,听他笑。有时候战况好,魏公子就算受了伤心情也佳,还教我吹笛子。”
蓝忘机垂下眼睫,看向自己膝盖处的家袍,家袍上用蜘蛛丝般细的银线绣的符咒,随着月光在云间起伏,微微闪烁。心底那个魏无羡无声地转过头去,黑发与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身形有些清瘦。也许是为了抓住月光,蓝忘机感到自己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他竟不知道魏无羡受过这么多伤,想到那时候仅凭他一人之力,战场上以元神驭尸调兵遣将,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实则是大损身心,呼吸好像渐渐有些困难。“魏婴,你为何不同我说?”魏无羡侧首回望,像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江流继续说道:“那时候温家风头最盛,云梦江氏势力最弱,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修士死去,第二天温家修士竟又数倍涌来。虽然每天都在死里逃生,我却觉得只要能够陪在魏公子身边,那就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袖中捏成的拳头,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手心里,有点疼。蓝忘机蓦地抬头,艰难地道:“这与我有何关?”……为何你要与我说这些事?
江流微微顿了顿,低头摩挲起那只笛子,轻声道:“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
“没多久,你带领姑苏蓝氏的修士过来支援云梦江氏了。呵呵,含光君威名远播,修为果然远胜旁人。你一来,魏公子的后背就不再是空的了,魏公子再也不用每次都伤着下战场了。”
在蓝忘机心底的魏无羡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揉着一边的太阳穴,俊秀的眉头紧锁着:“蓝湛,今天来的温狗,修为比昨天的高多了。”“嗯,小心。”蓝忘机听见自己当年这么回答他。魏无羡转愁为笑:“蓝湛,待会儿一起上啊!”“好。”
“起初我很高兴,魏公子不受伤,我就不那么心疼。但是我发现,我竟一连二十多天都不能与魏公子说话了,有其他的修士需要照顾,而魏公子没有受伤,自然不会传我。”
“蓝湛,没想到你的琴音竟然能给我的笛声加持!”心底那个魏无羡一脸不可置信,笑意灿灿,目若朗星,面色看起来终于不那么苍白了。
江流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那么想念他,可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也就是那时,我才隐隐约约察觉到,含光君你对魏公子是那么的不同。”
蓝忘机骤然睁眼,目光灼灼,他自知在魏无羡生前,除了百凤山那次,绝对没有逾矩的行为,因此颇为不信,已然在眼睛里流露出来。
江流眼光在蓝忘机脸上转动,仿佛看出蓝忘机的心思,道:“含光君,我敬佩你的为人,你确实未曾将这份心意透露过半分。可是你若喜欢一个人,你会不由自主看他、找他、念他。含光君你向来目下无尘,相貌修为家世品行样样比人强,即便待人冷淡些,世人也不觉怎样。平日里,你看人时总有三分疏离、三分矜持、三分拒人千里的霜雪之意。可独独看着魏公子,眼里就如同注了一池春水,你自己不知道么?”
蓝忘机神色微变,不由自主抿紧了双唇,眼睫在琥珀似的瞳仁外似眨非眨,无论如何没预料到江流会如此直白。但今晚的没有料到早已超出蓝忘机的想象。魏无羡噗嗤一笑,在他心底撂过来一句话:“蓝湛,你看着我做什么?羡慕是吧?”
江流继续说道:“可你说的那些话,魏公子不喜欢听。”倏忽间,一根刺又狠又准地刺进蓝忘机的心里,还是痛得他不可察觉地嘶了一口气。魏无羡在他的心底蓦然变了脸色,怒气十足:“说到底我心性如何,旁人知道些什么?又关旁人什么事?”
江流抬起头,望向悬在半空的月亮,像是回忆起些心神激动的事情,脸色又激起些红晕。他缓缓地道:“起初察觉含光君的心意,我心里慌极了,难受极了:魏公子看起来也挺喜欢跟你在一起,若是他知道了你的心意,你们……我又该怎么办?直到我听到你们第一次争吵。”
我们第一次争吵?心底的魏无羡剑眉倒竖,怒道:“蓝忘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们姑苏蓝氏是什么人?!当真以为我不会反抗?!”
“那次是含光君你受了伤,魏公子架着你从战场上下来。本来应该将你送回姑苏蓝氏的营帐由姑苏蓝氏的医修处理,但魏公子硬要用他的营帐,并传了我来帮忙。”
那一次云梦的主战场在蓝忘机心底铺展开来,斜挂在地平线的夕阳已经被惨烈的战况染成血红色,战事还未结束。他和魏无羡被七八个温氏高阶修士围攻,这批修士训练有素,攻守紧密,轮番上阵,丝毫不乱。
时间一久,魏无羡疲态尽露,而周遭已无尸体可以驾驭。这批修士缠斗期间,已然发现魏无羡驭尸的秘密,因此将附近战死的修士不分敌我,全部分尸,无法再化为凶尸战斗。魏无羡见之前召唤过来的凶尸已然全部折损,符箓也已经用完,眼下除了躲避温家修士的攻击之外,竟是无计可施。
魏无羡血红了双眼,身法有些凌乱。近身搏击之间蓝忘机看到他伸出手腕,咬破静脉血管,似乎准备加大元神之力催化远处的尸体过来支援,顿时心里一沉。
倏忽间蓝忘机已经御起避尘,格挡住温家修士的刀剑,反手抓住魏无羡手腕,点了两处穴道给他止血,魏无羡在千钧一发之际扭头看向蓝忘机,几乎是凶恶地一瞥。蓝忘机动作虽然迅捷无伦,两人身前还是猝然露出破绽。
两个在外围修整加持的温家修士瞬间就持剑刺了进来,避尘剑自动飞回替主人格挡,但魏无羡已然来不及闪避,蓝忘机想都不想,将避尘召去挡在魏无羡身前,灵剑在魏无羡眼前相交,避尘斩断对方剑刃,蓝光大作,罡风吹起魏无羡头发,刹那间瞧见魏无羡血红的瞳仁怒气四溢。
噗一声闷响,蓝忘机腰侧剧痛,一剑从左到右贯穿他的腰腹,耳听得温家修士齐声欢呼,四周攻击力剧增,已然来不及止血,避尘因主人受伤而威力大减、左支右拙。蓝忘机一咬牙,双手将忘机琴拍出,一手稳住琴身,另一手猛然抚过七根琴弦,那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琴弦一一崩断,五根手指也深深割破。
蓝忘机如风驰电擎一般的动作一气呵成,周遭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血红的琴弦已经在蓝忘机手中发出巨响,拼着最后一丝意识将姑苏蓝氏弦杀术使出,温家修士纷纷倒地,避尘颤颤回鞘。蓝忘机再无力支撑,半边脸颊擦着魏无羡的肩头跌坐下去,不记得魏无羡有没有扶住他,只记得魏无羡最后看向他的眼光里,那抹赤红才刚刚褪了下去。
再后来意识混乱不清,好像确实是在魏无羡的营帐里处理的伤口。不知怎么的魏无羡动怒起来,本来惨白的脸竟然憋得通红,道:“蓝湛,说到底你还是容不下我这外道邪术!”
此时,山间弥漫的寒气已经浸透衣衫,鼻中湿冷的气息将心底的血腥气味冲淡开去,又将心里突如其来的记忆晕染开来。蓝忘机对那个怒容满面的魏无羡说:“我阻止你,并非是不想见你驭尸。”将当年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魏无羡转过身去,声音毫无起伏:“蓝湛,你根本不懂我。”
这边蓝忘机心里五味陈杂,那边江流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姑苏蓝氏医修的医术伤药都是上品,我来只是打打下手,可我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面见魏公子,因此格外卖力。含光君还认得是我一直抬着你的手臂,好让他们给你缝合伤口吗?”
蓝忘机诚实地回答:“不认得。”
江流笑了起来,道:“含光君当然不会认得我了。因为我现在还分明记着,就算你伤得那么重,但只要一睁眼,却只瞧着魏公子。那时魏公子着急你的伤口,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神。可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含光君你眼底是什么样的情意。”
江流又叹了口气,说:“可惜含光君,魏公子后来明明看到你的眼神了,你们却吵了起来。最后魏公子拂袖而去,只说是让你好生静养。”蓝忘机垂下眼睑,往事如昨,他与魏无羡之间,在那个时期,确实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
他心底那个魏无羡,不知何时朝远处走了两步,看不到面容。蓝忘机在心底说:“魏婴,你回来。”魏无羡停住了脚步,却不回头。
“应该是麻药起效,我服侍你睡了下去,就出去找魏公子。魏公子显然心情很差,在外面将笛子吹得寒气刺骨,我也不打扰他,就静静地看着他。后来魏公子发现了我,问我干什么来。我就说:魏公子,你要挖坟、我替你挖,你要做什么,我都替你做。你就不要跟含光君吵架了吧,万一折损了士气,江家和蓝家都不好过。”
“魏公子听得笑了,他道,你这小孩子懂什么,各家修士有各家的绝技,谁能掐着谁不准用?再说难道我还怕他蓝二了吗?”
蓝忘机在心底叹气,对着魏无羡的背影,轻声说道:“魏婴,我从未想过要你怕我。”魏无羡并不回头,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我也从未怕过。”
江流还在回忆当天往事,说:“我走上前去,对魏公子道:魏公子你教我吧,你教了我,就多一个帮手,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魏公子显然以为我是随便说说、为了缓和气氛的,他就说道:好啊!我就教你,你学得好了,咋们上战场上杀多了温狗,看蓝二公子还怎么教训我。”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广袖衣袍越发显得他背影单薄清瘦,他在心底轻轻地问:“魏婴,你只当我的话都是教训你吗?”魏无羡转头,笑意盈盈:“含光君,我不记得你方才说什么了,早忘了!走,我请你吃饭去!”
蓝忘机看向江流的眼睛,那双与魏无羡有些相似的眸子里,微光闪烁不定。江流的声音轻了些,但一字一句很清楚:“我欢喜极了,我心里想:只要能和魏公子待在一起,就是让我变成公子座下的凶尸也心甘情愿。可是后来,魏公子越来越忙,仗越打越多,和含光君你吵得也越频繁,我还记得你们打过几场。”
蓝忘机也记得,射日之征持续三年,战况忽明忽暗,时好时坏,两个人都火气大,自己见到魏无羡日益苍白,挖坟盗尸反而愈加称手,总忍不住要劝说,却总被魏无羡呛到语塞。确实也打过几场,但两人都及时收了手。当时周边修士传闻二人水火不容,还引得蓝曦臣特地飞来调停,可吵归吵、打归打,真正在战场上,二人还是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对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云梦势力不断壮大到足以匹敌温氏,蓝忘机才转而驰援其他世家。但未几,金光瑶刺杀温若寒成功,射日之征很快便结束了。
江流显然沉浸在往事里,自顾自说道:“含光君你一直护着魏公子,魏公子心底应该还是感激的,但是偏生你总说魏公子不喜欢听的话。是以你那些炽烈的眼光,在魏公子眼里怕都成了斥责。我虽替你暗暗惋惜,又忍不住欣喜,好在魏公子不明白你的心意,否则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么?”
蓝忘机心底的天地间变了颜色,鲜血惊涛啪岸一般汹涌不尽,魏无羡如魔似怔的声音传来:“好好好,我就知道,终有一天咱们要这样真刀实枪地杀一场。横竖你从来都看我不顺眼,来啊!”
“那年秋天,我们战线挺近到南阳附近,一天夜里,魏公子又和你吵了嘴,心里不痛快,独自在营帐里喝酒。我拿着笛子找到他,本想给他解解闷,但魏公子卧在榻上,轻轻叫了我的名字。我再也没有忍住,上前拉住他的手,把我对他的倾慕相思,一股脑全都说了。”
蓝忘机涵养再好,此时也再不能忍,霍地起身,侧首看向旁边,耳根通红,双手在袖中撰得骨节咔咔作响,咬牙道:“荒唐!”
江流面上却毫无愧意,直勾勾地盯住蓝忘机,说:“有什么荒唐的?难道男子的真心便不是真心了?我喜欢他,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旁人能奈我何?难道含光君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吗?”
蓝忘机闭目不答,抬脚欲走,却被江流下一句话生生拉住了脚步。江流道:“含光君不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吗?”
显然接下来江流不可能说出什么好话,但蓝忘机胸臆之间一阵痉挛抽痛,只想捂住耳朵,飞身离去,但双腿犹如灌铅,怎么也迈不出脚步。
只听得江流轻轻地道来:“我对魏公子说,你的手好冷,让我给你暖一暖。魏公子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身上更冷,你可愿意为我暖一暖?然后,然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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