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
然而他这几句话仍是一字不漏地飘进蓝忘机耳里,将蓝忘机头脑中的所有意识炸得粉碎,一时间好像幕天幕地都是浓到散不开的尘雾,根本无法呼吸。
夷陵荒山的石洞里,蓝忘机将魏无羡的双手,郑重无比地合在自己那双素来纤长有力、白净秀雅,但彼时已伤痕累累的手中,轻声说:“魏婴,我心悦你已久。”魏无羡赤红着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蓝忘机:“滚!”画面翻滚起伏,魏无羡当年恶狠狠的“滚”字,穿透时间的缝隙,利剑一般重新插进蓝忘机心里,人却飘然飞离,再也不见。
将舌头咬到出血,口中一片腥味,双手指甲在掌心的薄茧上狠狠用力,蓝忘机才勉强忍住胸中咆哮之意,一张如冰雕玉琢的脸,已然苍白得不像活人,忽然听见一个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为何要与我讲这些、这些事?”愕然一下才察觉竟是自己的声音。
江流道:“含光君,你既然来都来了,何不听我说完?我这么说,自有我的道理。”
“自那天夜里起,魏公子待我就不同了。其实后来我想,当夜的表白,竟是凶险万分。魏公子那般英俊潇洒的人物,在我心中自然如天神一般,但在其他仙子眼里不也是俊逸非凡的好郎君吗?魏公子又惯与仙子们调笑,可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男子的喜爱。”
“但是,我那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心想要是魏公子斥责我,动怒骂我,我倒宁可他一剑杀了我。没想到魏公子竟然接受了我一片情意。”江流脸颊泛起红晕,眼眸如水,嘴角弯弯,显得极为愉悦缠绵。
蓝忘机如坠冰窟,背上如万蚁噬咬,早就落痂的戒鞭痕突然发作,疼到又是一口气吸不上来,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原来不夜天后,他全然是因为已经与这个人两情相悦,才拒绝我吗?”但转念想到:“不对,他当年只身上乱葬岗保护温情一脉,可没有这个江流跟随。”
“是以,魏公子上乱葬岗前,将所有绝学的手稿,全部交给了我。”像是猜到蓝忘机心中所想,江流接下来的这句话就差点让蓝忘机压在胸底的那口气,再提不上来。
蓝忘机垂下羽扇般的睫毛,将眼神掩盖,心里暗自思忖:这个江流所说的话,不知几分可信,但是自己在射日之征中与魏无羡的相处,确实被这个人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若非亲见,似乎也不可能从其他途径知晓自己的心意。但若是他有心骗人,又何必提到魏无羡的手稿,因为真假一辩就知。
江流不慌不忙地从乾坤袖中取出一个黑漆匣子,放在身边石头上,当即打开来,里面厚厚的一叠,确实是文书手稿无疑。江流对蓝忘机说道:“含光君,你请看一看,是否是魏公子手笔?”
蓝忘机问道:“你为何要给我看?”
江流道:“我说了有求于你。含光君,这就是我说的事了:请替我保管好魏公子的生前绝学。”
蓝忘机道:“何意?”
江流叹道:“因为我要去办一件事,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保管魏公子的东西,想来也只有含光君可以信任。”他这样说着,语气流露出深深倦意,仿佛立刻就会身死魂消一般。
蓝忘机压下心头不忍之情,问道:“你既然对魏婴……那般,”还是无法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为何在乱葬岗时,没有陪在他身边?”
江流惨然一笑:“我何尝不想,可是魏公子坚持不要我去。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坚持让我离开。想来是已经预料到后来的事情,不愿让我跟着。”
蓝忘机默然,依魏无羡的性子,如果已知将死,断然不会留无辜之人在身边陪葬。然而,若是江流如自己所述一般对魏无羡深情如许,又怎么不死守身边?此人身上诸多疑点,却即使问也问不出来。
蓝忘机迈开步子,走向江流,准备看一看手稿。江流并未起身,抬手将那叠手稿拿起,递到蓝忘机身前,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蓝忘机的脸,说:“含光君看了,就知道我没有骗你。”
那一叠厚厚的手稿,足有二三百页,一看就知道是用多种不同质地、大小的纸张、随意组合起来的。蓝忘机伸手接过,翻动几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字,间或有些草图。
月光下,那字迹龙飞凤舞,潦草而个性,写的什么看不太清楚,但一看就知道是魏无羡的字迹。虽然离云深不知处藏书阁抄家规已经过去多年,魏无羡的字仍然是当年的模样。
自己多年前拼命想要忘掉的那些潦草轻浮的字迹,像藏书阁外那永远关不住的快活笑声一样,不知何时已经深植于心。等到自己想要留住些什么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除了两朵干花,竟然再也找不到出自那人的遗物,能够对自己证明他曾经存在过。连一页纸、一张画都没有留下,更不要说一片血肉、一丝残魂。
蓝忘机的指尖在有些暗淡的墨迹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又摩挲了两下,方才将手稿递还到江流手中。
江流问:“含光君可已经认清了?”见蓝忘机点了点头,江流遂将手稿放回匣子,盖子盖上,连同匣子一起,双手捧到蓝忘机胸前:“那请含光君收下。”他脸上隐去了所有的笑意,郑重无比,像是直接将生命托付给蓝忘机一般。
蓝忘机没有伸手去接。自魏无羡身死以来,魏无羡的手稿残本、鬼道工具,还有阴虎符都成了百家争夺的对象,蓝忘机在闭关时也听蓝曦臣讲过,兰陵金氏夺得了半边阴虎符,竟似公然招揽门客效仿魏无羡修鬼道,美其名曰防止魏无羡夺舍重回。
倘若外界知晓魏无羡的鬼道手稿全本在姑苏蓝氏手里,只怕云深不知处再难有宁日。蓝忘机沉吟半晌,踌躇不定。
江流叹道:“含光君请放心,我断然不会说出去。这些手稿,我本来可以藏匿销毁,但我想着要是魏公子回来,一定会想要回去的。”蓝忘机听到“要是魏公子回来”,心头一热,当即伸手接过了匣子。
沉默了一下,蓝忘机问:“你待如何?”
江流似乎是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答:“报仇。三年了,魏公子的仇也该有个了断了。”
报仇?怎可能!蓝忘机眉头略蹙,沉声说:“魏婴是死于反噬。”
江流鼻子里哼出一声,“若非玄门百家死逼,魏公子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你也知道是百家。”蓝忘机道。
江流眉头挑起,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还是含光君担心姑苏蓝氏也脱不了干系?哼!冤有头,债有主,魏公子的仇,自然算在带头的身上!”
蓝忘机眼神一凛,道:“魏婴并非嗜杀之人,遭百家围攻前夕,还毁掉阴虎符,必然是不想再生杀戮。”乱葬岗围剿,究其起因,还是在兰陵金氏设计穷奇道而起,但魏无羡失控杀了金子轩,又在不夜天失控间接导致江厌离身亡,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
江流皱眉道:“看来含光君你没有那么在乎魏公子呢。”
蓝忘机心中一绞,这个人总会准确地在他心中插上一刀。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生前他的名声已遭玷污,你若有心,为何还继续让他明珠蒙尘?”
江流面色微动,“在我看来,魏公子不在乎虚名。当然是为他报仇比较重要。”
蓝忘机垂下眼睑,再次沉默,稍许之后,江流自己开了口,道:“我知道含光君心有疑虑,我要报仇,何必等到这三年后?”蓝忘机抬起脸,直面江流道:“请说。”
“因为三年前我功夫未成,想报仇也没有半分胜算。这三年来我日夜苦练,总算有所小成,但也不敢说有去有回。我这条命本来就是魏公子给的,如果回不来,也算遂我心愿,去陪他罢了。”
蓝忘机望了望天空,此时月已西沉,林间雾气更浓,天边略显鱼肚白,说话间已到了凌晨时分。四周的死寂,渐渐也被零落的鸟鸣声打破。
江流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递给蓝忘机:“这是一张传信符,只能用一次,希望含光君收好。如果哪天这张符有反应了,你会知道,请即刻赶赴符上的地点,必然是与魏公子有关。”
蓝忘机伸手接过,心下疑惑,眉头挑起,问:“如我不去,如何?”
江流也不恼,只淡淡地道:“含光君,去不去在你。魏公子的仇,想来含光君也并不在意。”说罢像是没有看见蓝忘机随即皱起来的眉头,他站起身来,将身上润湿的黑衣衣摆掂了掂,将笛子插回腰间,双手负在身后,转身就往林中深处走去,甩下一句:“含光君,就此别过。”悄然窜上树梢,消失不见。
蓝忘机默默低头看着手中的匣子并符箓,思索许久,终于收进了乾坤袖中。这江流来去都带着一股鬼气森森,确实修鬼道无疑,其身法手段与魏无羡当初极其相似,自然同出一脉,其言语究竟还是让人不得不信。
只是,蓝忘机脑海中喧嚣不断,始终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人竟然与魏婴那么……亲密。一想到自己求而不得,不夜天被拒得毫无尊严,竟然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疯长的藤蔓,将自己缠到窒息,铰紧背上的戒鞭痕,一痛再痛。
蓝忘机站在原地,渐渐抚平心绪,御起避尘起身回到济源张氏的府中。
张宗主可是一晚上都没有歇息,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一见到天边避尘带起的白虹,就早早率领门生在大门口迎接,脸上压抑不住的欣喜:蓝忘机能回来,说明邪不压正,夷陵老祖自然是败了。
但蓝忘机面色一如既往瞧不出什么,只说了一句:“不是夷陵老祖。”
张宗主楞了半晌,也不知该如释重负还是辗转反侧,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又是一出闹剧,顿时头疼起来。这半个月的热闹,白白耗费了多少油盐柴米、鸡鸭鱼肉不说,济源张氏出了名,却落了个草木皆兵、虚惊一场。年年关于夷陵老祖的消息虽然不绝于耳,但将求救信发遍几大世家的,还只有张宗主一个人,接下来玄门百家还不知道怎么笑话与他。
这边张宗主虽然懊恼,但好歹明白了一件好事:作怪的虽然不是夷陵老祖,但也是数一数二的鬼修,如今含光君只喝了他府上一盏茶,就亲自出面清理干净,实在是赚了。张府终于不用搬了,济源张氏还将是济源张氏,仙府得以保存,岂不也是大大的好事。
事实证明,人就要想得开。这边张宗主已经腆着一张老脸,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恢复到传闻之前的状态了,而蓝忘机却因为该不该把魏无羡的手稿交给蓝曦臣而犹豫不决。
回到云深不知处已经两天了,只对蓝曦臣简要报告了此次传闻又是一次误传,蓝忘机就将自己关在静室,面前书案上放着那叠手稿,在交与不交之间徘徊不定。他无数次起身,已经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生平第一次有了对蓝曦臣隐瞒的想法。
蓝忘机不是不知道兹事体大,但想到一旦交出,魏无羡的手稿从此将在禁书室不见天日,就始终下不了决心。最后,蓝忘机在床头的地板下,挖了个坑,将手稿藏了进去,如今,这是与那个人最紧密的联系了。当他回来的时候,自己一定亲手将手稿交还给他,对他说一声:好久不见。
※※※※※※※※※※※※※※※※※※※※
本文是坚定的忘羡1V1,不拆,没小三,不拉郎配。目前一切都是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