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局2
魏无羡瞧见蓝潜脸上的神情,是忿忿与无奈的混合,还有几分不堪其扰的头痛。蓝忘机眸色一暗,仍是点头应允,转身跟着蓝潜一行人往山门方向走去。魏无羡正愁没事可做,立即跟上了蓝忘机的脚步。
“所为何事?”蓝忘机的长袍下看不出脚步如何加快,却紧跟蓝潜的步伐,一直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口头不急不徐地问蓝潜道。
蓝潜立即回答:“山门值守弟子传讯,有大批人马聚集在山门外,说是找那个周璨……周主薄的。”
魏无羡好奇心大起,也立即明白了蓝启仁为何要蓝潜来找蓝忘机,想是一沾上周璨的事就让他心头剧痛,是怕自己一出面就与朝廷的代表撕破脸皮,为顾全大局才让蓝忘机出马顶替。
但是这个周璨又弄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呢?果真是云深不知处的大麻烦啊。魏无羡心头一跳,发现自己竟然也以云深不知处的主人自居了,脸上微微发烫,侧头去看蓝忘机,嘴角就带了三分浅笑。
蓝忘机面上仍旧古井无波,云淡风轻,只是薄薄的嘴唇比平日要抿得紧些,魏无羡看出蓝忘机心头也是有些担忧,轻轻地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粲然一笑。
此时酉时已至,提前参加清谈会的各家仙首已经入住云深不知处,而没有到来的自然是要等到明日会议正式召开之前才到,显得身份尊贵。如今比较小的家族的仙首早就到了七七八八,四大家族的清河聂氏,聂怀桑早就到了好几日。
目前没来的只有兰陵金氏的金光瑶和云梦江氏的江澄。但这二人,应该不至于在今日即将错过饭点的时刻大驾光临,那么还好,周璨这麻烦尚且不会影响到清谈会的重要客人。
蓝潜打头,魏无羡殿后,一行人到了云深不知处的山门,数名值守弟子笔直地站在两侧,并未因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嘈杂乱了阵型。蓝潜老怀大慰,将一路伴随的不安与烦闷消下去大半。
待得出了山门一看,各人都同时瞪大了眼睛,两个跟着蓝潜过来的弟子年轻,直接就“啊”地一声轻呼,差点被面前的景象惊掉了下巴。
云深不知处山门前的长长阶梯,热闹非凡,摆满了各种箱笼、大小包袱、甚至还有用谷草包覆的各式瓶罐及摆件,挑夫们或坐或蹲地聚集在阶梯上,托着这些东西,防止在狭窄的梯步上翻倒。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兀自叽叽呱呱地聊天,集市赶场一般,好不热闹。
云深不知处建成两百年来,只怕从未曾有过如此接近凡俗的时候。
魏无羡双眼放光,瞅准了其中几个摆设,一看就是好东西。“送礼吗?周璨才拒绝了蓝曦臣的大礼,这又是哪个相中了她的倾慕者来自讨没趣呢?”魏无羡在心头乐呵呵地乱想。
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来岁,柳眉凤目,朱唇皓齿,一身淡雅的水色衫子,身形高挑,冰肌玉骨,端庄闲雅,虽说不如周璨那般国色天香,也是个一等一的美貌佳人。
那女子站在山门的门槛前,眉眼柔顺,只一直盯着地面,听到蓝潜等人从里面出来,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众人,最后视线落到蓝忘机身上,莲步轻移至蓝忘机面前,垂眸低头行了一个万福,袅袅娜娜地说道:“小女子惜颜,见过诸位仙君。”
蓝忘机眉眼间略起波澜,对方礼数周全,只得回礼,问道:“不知姑娘驾临云深不知处,所谓何事?”
惜颜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奉了刺史之命,前来给周主薄送起居用具并换洗衣衫。不想惊扰了蓝宗主,还望恕罪。”
魏无羡差点笑了出来,蓝忘机与蓝曦臣长得八九分相像不假,然气质相差几如云泥。这女子见蓝忘机容貌气度无双,竟然错认为蓝曦臣,这个误会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她认错,就算是蓝曦臣亲临,看到山门外这闹哄哄的场景,也不会比蓝忘机脸色好看多少。
蓝忘机只怔了一下,颇为有礼地回答:“姑娘错认了,在下蓝忘机,家主是兄长,今日因故不能相迎。”并未多看惜颜尴尬的面色,转过头,冷冷的目光在阶梯上琳琅满目的物件上扫过,数量之巨大,品类之繁多,饶是蓝忘机为仙门世家子弟,也颇受打击。呼吸停了一下,问道:“这些都是刺史给周主薄的?”
惜颜方听到蓝忘机自报名讳,才知道认错人,绯红了脸面,一连声地道歉,又行了个万福,回答蓝忘机的话:“……这些都是刺史交待,要给周主薄的。”
魏无羡心头大奇:这些东西居然是堂堂刺史大人陆真送来的?他的年纪,只怕可以做周璨的父亲了,就算没有妻室,也不像样。何况,周璨名义上还是他手下官员,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表示,也太过火了。多半并不是陆真送的,而是其他人借花献佛,给美人献殷勤。
蓝潜被晾在旁边许久,也并不着恼,只是看着满满堆了数十阶梯的箱笼等物件,头都大了两圈:蓝氏的客房,简朴为上,哪里堆得下这许多东西。如今又有百家的客人在,房间几乎都满员,还腾出了十余间弟子的寝舍,勉强住下。这面前乌泱泱的一片,怕不要五六间房,自己安排接待,已经是应接不暇,这里又凑上热闹……
蓝忘机对惜颜正色说道:“周主薄是我姑苏蓝氏的贵客,自然会好生招待,只是寒舍简陋,恐装不下这许多东西。还望姑娘转告刺史,改日再向刺史致意。”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惜颜花容黯然,极为失望,踌躇道:“这……小女子不敢。只是……刺史之命,不敢不从。”她低眉顺眼地站在蓝忘机对面,态度里容纳了十分谦卑,身子竟然丝毫没有退让。
蓝忘机深吸了一口气,眉峰聚拢,正要严厉地再下逐客令,却听得山门内珠玉落银盘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周璨人还未到,气势已经传到了山门外,“含光君休要动怒,这些东西我不会收的。”
周璨身着简单的靛蓝色长袍,仍旧一副男装打扮,衣裾摆动,一缕淡淡的幽香扑鼻,现身在众人面前,暮色里的山门霎时华光万丈,清辉闪耀。凡夫俗子们皆是为之一震,原本伊哩哇啦的说话声瞬间消失殆尽,好些挑夫胀红了脸,只痴痴地望着周璨,手足无措。
惜颜一改落寞脸色,笑逐颜开地迎上去,急切地叫了一声:“小姐!”眉眼灵动,顾盼飞扬,显然喜不自胜。
周璨斜了她一眼,眼角似有笑意,脸色却是不悦,说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云深不知处也是你随便乱闯的?”
惜颜忙答道:“不是我乱闯,是刺史大人让我来的!”说罢伸长脖子望了蓝忘机一眼,又立即缩回头,扑扇眼睫,一脸委屈地说道:“原本我也不想惊动蓝宗主,还有含光君的。”说到后面,声音小了许多,眼神也闪烁起来,像是害怕再被责骂。
周璨细微地叹了口气,转头对蓝忘机拱手说道:“我立即让他们将东西带回去,实在是下人不懂规矩,让含光君见笑了!”
惜颜听了,连忙拉住周璨的袖子,急道:“小姐,不可!这里不比得……”话未说完,被周璨带着三分严厉的目光一扫,立时住嘴,放开周璨的袖子,往旁边退了两步。
周璨转头不看惜颜,双手袖摆轻拂,眉头微蹙,冷然说道:“你的名字叫惜言,怎么还是如此话多?这般大张旗鼓地搬东西过来,是想羞辱姑苏蓝氏不知待客之道吗?”又再次对蓝忘机抱拳说道:“原是我教导下人不周,还望含光君不记嫌隙,不作追究。”跟着行了一个正礼,礼数极为标准。
蓝忘机不好再提,只得肃然回礼,道:“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周主薄多虑了。只是在下却有一请求,还望周主薄答允。”两眼目光灼灼,直视着周璨。
周璨不料蓝忘机竟然会提出要求,显然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瞬息的眼神变化,立即恢复成淡然若水的样子,问道:“周璨寄住贵府,多有打扰,不知何事可以效劳?”
魏无羡知道蓝忘机这么轻缓的一句话,已经是尽了全力。毕竟蓝忘机从来宁可麻烦自己,绝不麻烦别人,要他对人予求予取,简直比大姑娘追情郎还难以启齿。
蓝忘机沉声说道:“有请周主薄,明日巳时,前往奕心厅参加清谈会。”双手一直作着揖,并未放下,显得对此请求极为郑重。
周璨明若朗星的眼底滑过一丝不虞,收回行礼的手,冷漠地回答:“含光君好会计较。我非玄门百家之人,怎可参加清谈会?”她这话不必言明,已然告知蓝忘机,要她参加清谈会的目的她很清楚,将她作为百家的靶子而已,而她可不愿做这冤大头。
山门前的气氛陡然似寒霜初降,蓝忘机凝聚一身冰雪,垂眸略作思量,复又坦然面对周璨,说道:“此次百家清谈会,必然会重点议及朝廷重征税赋的大事。周主薄参加,可以纵览全局,明白百家的顾虑和难处,共同商议能让朝廷和百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周璨唇角微勾,好似噙着一抹礼节性的微笑,眼里却寒气十足,又带有三分不屑,一言不发地听蓝忘机说完,俏立风中,却并不答话。
魏无羡忍了又忍,简直要跳出来替蓝忘机高谈阔论一番,将周璨骗去清谈会,骗得了就骗,骗不了就生拉硬拽,总之得让这云深不知处的大麻烦自己感受一下什么叫麻烦。
旁人噤若寒蝉,惟余风声,眼见就要不欢而散,蓝忘机瞧见周璨面色,沉吟稍许,又道:“在下愿代姑苏蓝氏作保,必定会掌控清谈会之局面,不让周主薄难办。”
蓝忘机身后,蓝潜等人都露出惊愕的神色:要替周璨挡下来自百家的炮火,岂不是得做好得罪百家的准备?蓝忘机此言无异于给姑苏蓝氏套上个紧箍咒,与朝廷共同进退了吗?
像是没有想到蓝忘机如此诚恳,周璨倒是罕见地一扬秀眉,似笑非笑地抿嘴点头,跟着美目流转,却又瞬间正色,缓缓说道:“含光君倒信任我,就不怕我给你们姑苏蓝氏引来围攻吗?”
蓝忘机也挺直了身体,慎重无比地回答:“在下认为周主薄胸怀仁义,高瞻远瞩,必定不会与百家作口舌之争。再则朝廷重征税赋是为天下百姓,周主薄定能与百家言明,不起干戈。”
周璨忽然莞尔一笑,一双妙目盯着蓝忘机,说道:“含光君,我们来打个赌,无论我作何解释,姑苏蓝氏又作何表率,百家都不会心甘情愿纳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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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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