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局1
蓝启仁眉头暗锁,凝目思量了一下,道:“此时在云深不知处开清谈会,百家自然是想让姑苏蓝氏打头,扛起反对朝廷重征税赋的旗子。就算是表面上不反对,也要在暗地里想法抗衡。”
魏无羡接过话头,点头道:“正是如此。玄门百家之中,唯有云深不知处有朝廷的官员驻扎,清谈会在这里举办,显然是有向朝廷扬威的意思在里面。”说着,炯炯目光与蓝启仁眼光交汇,蓝启仁忽然“啊”的轻呼一声,双眉好似拧成了一股麻绳。
“不错,不论反对的声音够不够大,只要以后朝廷的税赋收得不如意,姑苏蓝氏都逃不了策反煽动的嫌疑。”魏无羡收起面上的笑意,缓缓说道。蓝启仁与蓝忘机立即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明了:这个罪名一旦罩上,姑苏蓝氏只怕是脱不掉的。
蓝忘机抬起眉头,问道:“是以,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朝廷征税的旨意?”
魏无羡未置可否,而是转头面向蓝启仁,道:“叔父,您说是不是?”
蓝启仁略一沉吟,摇头道:“怕是我们纵然附和朝廷旨意,其他家族会却会联合起来针对我们。最后局面若成了我姑苏蓝氏自行削弱实力,而其他家族暗中抗税增进实力,岂不是自掘坟墓?”蓝启仁这般说,其实也就是从侧面赞同魏无羡的意见,认同蓝忘机所说。
魏无羡轻笑道:“叔父,您太高看其他家族了。别忘了,朝廷还有天师门这招杀手锏呢。到时候有不有命抗,还真不敢说。”
天师在那晚惊心动魄的驾临,是每个蓝氏弟子的梦魇吧。蓝启仁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压制心中翻滚的情绪,而沉稳如蓝忘机,也轻微地变了脸色。
魏无羡等他们恢复神色,轻扬眉梢,又说道:“兰陵金氏本来是仙门中最富裕的家族,而且金光瑶还是仙督,他为何极力促成本次清谈会在云深不知处召开,而不是放在金麟台?”
蓝忘机仿佛轻轻喟叹一声,道:“因为不论是附和朝廷还是对抗朝廷,面对百家,以后都可以说姑苏蓝氏当先而行。”
蓝启仁哼了一声,道:“他这算盘打得倒精。曦臣怎么就同意这么做呢!”
蓝忘机道:“兄长不得不这么做。”
魏无羡接着蓝忘机的话说下去:“正是。金光瑶的算盘,泽芜君不会不知,只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阴招。毕竟周主薄在这里,百家与朝廷和谈也好,反对也好,要从她那里探出朝廷的底线。第二,也正是因为周主薄是唯一一个进驻仙门的朝廷官员,百家最后对朝廷的态度,第一个受到影响的是还是姑苏蓝氏。比起百家的看法,朝廷才是最大的威胁。因此,泽芜君要想最大限度保全蓝家,势必要将清谈会放在云深不知处才行。”
蓝启仁浓黑的双眉几乎绞在一处,问道:“如果在清谈会上,众多小家族怂恿离间几大世家与蓝家的关系,那又怎么办?”
魏无羡笑道:“敛芳尊金光瑶必定会看着姑苏蓝氏的表态来,如果蓝家扛起反对朝廷的旗子,兰陵金氏必定跟随。如果蓝家附和朝廷,兰陵金氏也会附和蓝家。”
蓝启仁呼吸一滞,问道:“为什么?笃定兰陵金氏会跟随姑苏蓝氏的走向?”
魏无羡道:“像这种影响整个家族往后几十年甚至生死存亡的大事,最忌讳标新立异,拉着其他大家族共同垫底,才是上策。”
蓝启仁细细地捋着下颌松散的胡须,闭目思索了一会,默然点头,又看了魏无羡几眼,魏无羡微笑静坐,平淡对视。蓝启仁轻叹一口气,然而眉头还是锁着,未见舒展,转头对蓝忘机道:“你务必劝得曦臣,主持明日清谈会。”
蓝忘机颔首答道:“是。”正欲起身,却听魏无羡说道:“我们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于是又重新坐直,等他说完。
魏无羡道:“一定要让周主薄出面参加清谈会。”低头轻笑了一声,道:“虽然我觉得这有些不太地道。可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蓝家不至于被朝廷误会,当做出头鸟来整治。”
蓝启仁早就被周璨的丰功伟绩气到面目狰狞,一听到她还要见蓝曦臣,参加清谈会现身在百家仙首面前,更如滚油里浇水,哗啦啦就炸了锅,好不容易才捋顺的胡子又吹飞了起来:“她还有脸见曦臣?蓝家留她在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魏无羡忙劝解道:“叔父先别急!清谈会上,肯定会就如果最大限度对抗朝廷进行商议,如果她不参加清谈会,百家的锅不都可以直接甩给蓝家了吗?朝廷的人不参加的话,又如何知道煽风点火的是哪家呢?”
这话确实在理,可惜打击太大,蓝启仁似乎被无形的人敲了几闷棍,连坐姿都不稳了,胸口明显地起伏,眼见是跟胸中的恶气做着十分痛苦的拉锯战,垂眼摆摆手,示意不要说了。
魏无羡只得又挺直了已经僵硬的腰背,跟蓝忘机对视着,等待蓝启仁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蓝忘机虽然保持着万年不变的面色,眼神却比平时跳跃许多,魏无羡看了几眼就明白了,叔父大人的健康状况十分令人放心。
最终蓝启仁拿起青玉茶盏,将里面已经透凉的残茶一口饮尽,说道:“忘机,你去安排吧,务必让明日清谈会顺利举办,还有不要让我姑苏蓝氏与朝廷对立。其他,就见机行事。”
魏无羡立即给蓝启仁展现一个自觉十分端庄的微笑,以心中最雅正的方式最快地起身,拉上蓝忘机,准备逃离兰室。未料蓝启仁说了一句:“忘机,待曦臣出门,你们一起到兰室来用晚膳。”
魏无羡与蓝忘机的脚步同时滞了一下,魏无羡发誓看到蓝忘机一如雪松的身子不怎么雅正地歪了一点点。
两人出了兰室,魏无羡扶着小径旁的假山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瞟到蓝忘机正看着他,于是回头小声说道:“叔父是真的?要我们来这里……吃饭?”见蓝忘机点头,心慌不已,哭丧着脸道:“有没有办法……躲一下?”
繁枝茂叶的古柏恰好挡住了西沉的余晖,蓝忘机好像轻轻地一笑,瞬间又隐没在淡然之下,缓步过来携了魏无羡的手,柔声说道:“你若不愿,自可不必。”看魏无羡瞬间神采奕奕,又道:“兄长也未必肯出来。”
提到蓝曦臣,魏无羡脚步开始轻快,脸色也略显戏谑,笑道:“泽芜君也是太在意人言了。区区碰个钉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依我说,泽芜君就该应承了姚宗主的话,即刻写了八字去提亲,羞死的怕是周璨那小姑娘。”
蓝忘机侧头看了魏无羡一眼,没有吭声,又转回头去,只看着脚下,还是一言不发。
魏无羡奇道:“嗳,蓝湛,什么意思?”在极短的一瞥之间,捕捉到蓝忘机这一眼里,有些虽然细微但确实不寻常的神色。
“无事。”蓝忘机回答。“有一点心虚!”魏无羡不依不饶,两大步跳到蓝忘机身前,倒退着走,一双眼睛盯牢了蓝忘机的脸,想看出些什么来。
蓝忘机眼睫轻颤,想遮住眼眸的意图实在太明显,被魏无羡一把抬起下颌,呼地吹口气在他脸上,强迫他睁开眼睛看过来。“说罢,什么事?可不许瞒我。”魏无羡坏笑着道。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里略带谴责,这兰室外的通道,人来人往最多,魏无羡这般举动,被过往的弟子们瞧见,云深不知处即使禁止背后语人是非,却没有禁止当面表达惊讶,只怕会响起此起彼伏的牙倒的冷气声声。
魏无羡笑道:“你若不说,我就不放。”两个人站在路上,将白石子小径占满了,真要是来人路过,绝对会大开眼界,刷新对含光君的刻板印象,并且在悄悄传播奇闻秘事的道路上一骑绝尘。
蓝忘机叹了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兄长,对周主薄,只怕真有倾心。”
穿透柏树枝叶洒下来的最后一点夕阳光斑,消失在魏无羡脸上,一同消失的,还有他脸上潇洒自得的笑意,简直不啻于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蓝忘机时的震惊,托着蓝忘机下颌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错愕之际连连拍头,哑然失笑:蓝忘机是断袖没错,不等于蓝家人都是断袖,可叹自己一叶障目,大错特错。
蓝曦臣修仙世家排名第一的翩翩佳公子,霞姿月韵,风华绝代,及冠多年仍未婚配,想来也是曲高和寡,宁缺毋滥。而周璨更是天下无双的绝世佳人,容貌既美,身姿亦佳,举止自然风流,雍容得体,挑不出半点不足。
要是两人都在仙门,简直就是绝配,可惜仙凡殊途,终无可能。魏无羡深深地叹了口气,为蓝曦臣感到惋惜,又觉不可思议,问道:“那泽芜君实则是因为周姑娘的无意,姚宗主的歪打正着,伤了真心,才闭门不出的?”
蓝忘机道:“我不知道。”蓝曦臣并未对他明言,但兄弟之间,总有些不必言说就能够感受到的默契,一如当年,蓝曦臣甚至比蓝忘机更早发现他对魏无羡的不同。倦鸟背负着暗红的晚霞,往云深不知处的山间归巢,蓝忘机垂下眼帘,仿若自语般地轻语:“也许兄长自己都未曾发觉。”
魏无羡瞪大了眼睛,一句“这怎么可能”已经卷在舌尖,看到蓝忘机的神情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转头莞尔一笑,不再言语。
两人沿着小径默默走了一阵,蓝忘机要往寒室去见蓝曦臣,魏无羡则先回静室,正准备在路口分道,却见蓝潜脚步匆匆,从小径另一头赶来,身后跟着两名弟子,皆是一副岂有此理的神色。
蓝忘机性情淡泊,不欲多事,只对着蓝潜略一点头致意,正要让道,蓝潜却立时就叫住了他,“含光君!先生让我来找你商议,山门外快炸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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