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出塔(二)
蜜蜂全是按照我的口味准备的晚餐,非常好吃。
这是在老师身旁的最后一顿饭,也许我应该适当地表现出伤感,但现在,我只想更饱地吃上一口家里的饭。
咽下最后一点甜爽的凉酒,我心满意足地停下了嘴巴。
“我上楼了,先生。”
等了一会,沉默的老人也没有什么表示,仍然继续切着那块已经很碎的猪排。于是我向蜜蜂道别,离开了餐桌。走到楼梯口,我情不自禁回头向后看去。
轮廓硬朗如雕塑的大男巫坐在满墙烛火间,花白的头发长了些,高耸眉骨下海蓝的眼睛忧郁深沉。
他凝望着我。一如来时。
初见的褪色场景重新回温,慢慢在眼中相互覆盖成同一幅画面,心思百转的冒失来客,和迟暮年迈的一代枭雄,隔着长长的餐桌相望,各自不想在掩饰真心上落了下乘。
——卡西奥佩娅,你凭什么那样狭隘地揣测如此热诚待你的人呢!想到当时自己怕他反复无常,不肯让我离开,简直是无耻可笑,突然间羞愧万分,什么都顾不得,仗着年纪小认输,先掏出自己的心意:“盖勒特!”
我小跑过去,眼含热泪地拥住一直以来护我爱我的长辈,像从前一样亲热地笑,眼睛对眼睛:“先生,你多保重!”
当啷。格林德沃放下刀叉,很轻很谨慎地回抱了一下。
人将别离,愈发不舍,何况是四十七年以来第一个再次遇到的人。但他不能让这么出类拔萃的生命像他一样枯萎在这里头。
老狼王摸着狼崽的头,轻声叮嘱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学生。
“走,凯西。别回头。”
在年轻纤秀的背影后,一双海水样的眼眸湿润了。这是已经离开的人所看不到的。
秋风里许杏花开,已是将启程的时间。
再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关好窗户,打开城堡最顶层的水晶传送阵。地板发出神秘的光芒,逐渐淹没了整间屋子。
来时一无所有,离去却可称满载而归。
我背着长剑,手握魔杖,靴筒里藏着匕首;左肩上是蓝气团,右肩蹲着雪鸮,拎着装了零碎物品的小包裹。
城堡,再见。
塔楼顶层。
刺眼的白光退去后,周围环境与来处无二,但窗外景色已经变了:雪山在夜星下闪光,苍翠点缀在山脚。
我抬了抬肩,乖巧的鸟儿抖抖翅膀,噌噌噌走到小臂上被我抱住:“海德薇,我要开始一段非常危险的旅程了,这段时间里,你能在塔外等我吗?”
海德薇悦耳地啊了一声。
“我不能保证有多久,但我会尽力快点与你会面,你一定不要乱跑,被吸血鬼抓到就糟了。”我轻轻摸了摸她的羽毛,“等我出去,咱们约好了喔,要一起见哈利的。”
雪羽歪头,几位温顺地蹭蹭我的手指,掉头展开了平滑的双翼。她飞出窗口,去找更鲜美的老鼠了。
我望了望依旧搭着毯子的扶手椅,向雕花的大门走去,从此便是单行路。
拉开大门,转下石阶,首个见到的狱门森然出现在眼前。
纽蒙迦德塔楼八层,第七位罪犯铭牌嵌在铁门的中上:
罗格·玛维男入狱时间1944年7月27日
没错了。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对手,虐童犯罗格·玛维。
我将身上的单薄外衣变形成重甲,又抽出用绳子缠住的两块薄木片当鞘包裹的剑,华艳而不祥的赤红剑身瞬时蒸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血雾。
“天塌地陷。”魔杖尖从袖口一闪即收,我双手执剑砍向了封锁唯一通行路口的房门。
轰——
竖着斩裂成两半的门应声开启,其中镶嵌的铭牌落在地上,被塌陷咒吞了进去。
“不必如此小心。没人会在门口偷袭你的。”
好整以暇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仿佛很遗憾我的谨慎。
寻声看去,一张和苍老的声音全然不匹配的年轻俊美面孔在灰尘间发笑,棕色长发披肩,宽大灰袍从脖子盖到脚踝,虽是笑着,冷冰冰的神情却全无善意。
玛维于1934年犯下第一桩罪行,逃脱抓捕后的第十年才被抓住,期间作恶无数。他是早已将灵魂卖给魔鬼的人,为求换得青春容颜不老不灭,掳掠奸杀无数稚童后剥皮制面具。
我曾抱着幻想,希望塔里的人也都像格林德沃一样对我仁厚关照,直到现在和这位重犯打了照面,邪恶危险的气息像针般刺来,我才知老师所言非虚,纽蒙迦德内都是世上最穷凶极恶之徒。
百来岁的老人顶着青嫩的壳子向外张望,违和感足够叫人毛骨悚然,毋提阴森的笑容和沙哑的嗓音:“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我举着剑不敢松懈,战战兢兢地回答,什么剑法全忘到爪哇国,“我讨厌杀人。”
“我喜欢。”
这句话说完时,罗格·玛维举起手,四面旋风恶狠狠地朝我的脸袭来——他擅长控风,无处不在的空气都可作为他的武器——我大喊道:“石冰双盾!”
浓烈的松香被狂风吹得满屋都是,躲都没处躲,我持剑奔向风源,由法力汇成的盾逐渐被风刃打破,细碎的冰屑落在铠甲上凝成水珠又被甩落。哗啦啦!我脸上的冰盾完全破碎,只剩一层石盾,德语到底不是母语,仓促间只够念出铁甲咒:“盔甲护身!”
我费力地睁眼,这是什么破打法,攻击全奔对手的脸来——“你死之后,我要用你的皮做一张新的脸!”
“那你把我的脸毁了,还怎么用!”
“哈哈哈哈哈桀桀……肚子上的皮最好用!”见不得有人比他年轻貌美的变态杀人狂狂笑道,“我已经五十年没有换过脸了……终于,终于又来了新猎物——你不会知道当她告诉我来者是个小女孩时,我有多高兴……”
“谁?”任谁被这种毁容袭击追打都不会高兴,我被深深激怒了,大声吼出来不及想起手式的咒语,“暴雨冰锥!”
尖利如针的冰锥扎入罗格·玛维的手和脸,他闪避不及,尖叫一声,怒吼着挥动出更多的空气漩涡,几乎将我拔脚掀起——
“障碍重重!”我冷汗直冒,打出没有准头的障碍咒,意在减缓敌人施咒的频率,身被重甲的我一旦摔倒就很难爬起,倒下就会任人宰割!快,我要稳而快!
“谁告诉你我会来的!?”我利用重甲和重剑的优势,破开风阵,逼近玛维面前,提尔锋狰狞的血红剑身映出敌人的面容,那上面你死我活的恨意莫名其妙,又是真的不想让我活下去。
拥有鲜艳皮囊的恶魔只顾嘻嘻笑,“可惜我的刀被收走了,要是在以前,我一定要整张剥下……”
我忍无可忍地将剑指向他的方向,宁可受伤也要先让他闭嘴,魔力沿着魔剑的边缘汇集,瞄准敌人发射恶咒。
已是后半夜。
“这座塔里的牢犯都没有趁手的武器,凯西,所以即使你法力不够高深,也完全可以用格斗的方式打倒那些老胳膊老腿。”
水晶球里映出激烈的打斗,鹰眼如炬的老巫师喃喃,旁边是攥着小拳头的蜜蜂。
罗格·玛维被凯西困在墙角和锋刃之间,他不擅长近身搏斗,上了年纪的躯壳又不甚灵活,失去远程优势后就没有了攻击性。
他昏黄的眼珠发出了异样的光芒,痴迷地望着少女的脸,完全不在意颈上的利刃,扭动着向她凑近,“我不知道她是谁——是楼下一个算命的女巫……”
我被他盯得头皮发炸,差点被侵犯的恶心经历猛地被唤醒,恶心得几欲作呕,不知拿这个老变态怎么办,没被逼到绝处的我下不去杀手,一时局面僵持,我竟陷入了被动。
俊美邪恶的背神者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愉快得宛如和老友聊天一般:“没杀过人,小丫头?”
“杀过。”
“那就是没主动杀过人?”黄眼睛后的恶灵哑着嗓子诱哄,“把别人的生命掌握在手中感觉不错,不是吗?你会喜欢的。”
哇哦,这种程度的话术,可不够打动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冷笑起来:“我现在还没动手,并不是要放过你,只是还有一句话要问。”
——我本来真的想过要放过他,可惜他自己提起杀人诛心这茬,怪不得我。我凑近这张恶心的脸,横端提尔锋,架在他脖子上,右手袖袋里的魔杖无声无息地发出微弱的光。
我学着他的诱哄嗓音:“你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吧?”
见到隔了一道斩裂剑的人眼睛缓缓睁大,刚刚想起十九世纪初镜子还是奢侈品,我快意笑道:“为难你了,玛维。你想不想看看自己现在的脸?”
我单手执剑,右手抖出魔杖,对墙面施变形咒,立刻一面一人高的镜子呈现在我面前、他背后。“回头看看?”我在他耳边细语,“看看你有多么的美丽……”
——容颜干瘪、形容枯槁的老头儿,和修长秀丽、秾艳光华的少年人。
“不……”罗格·玛维一点都不威风了,他近乎可怜地哀求,“谎话……你骗我……”
“想想吧,已经四十八年了。人都会老的呀。”镜中少女双颊绯红饱满,满不在乎的谦卑笑言比手中利刃还可怕,“凭什么你能永葆青春呢?”
毁坏无数幼小生命的人中了混淆咒,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有一张丑陋的脸,攀着墙变出的幻象,竟然痛哭出声:“我原本是世上最美的人……”
“现在不是了。想结束这一切吗,罗格·玛维?”
我冷眼观望,双手握住重剑,似催促般将锋刃抬高一些。
结束了。
罗格·玛维人首分离,死后法力不再,真的变成了灰败枯槁的样子。提尔锋欢快地吸血,地上一滴红色都没留,饿了多少年第一次喝了个饱。
我挥舞魔杖,飘浮起虐童犯的尸身,堆在囚禁了他半生的屋子中央,一点感想都没有,情感极度麻木。
屋子另一头,一条通道出现在原本完整的墙上,我拎剑走过去,踩到向下的石阶。
我要找个床睡一觉。
天光大亮。
水晶球视野里,一宿噩梦的少女一脸阴沉地从石台变就的榻上醒来。
她从包裹里捡出一个面包吃,带着起床气,披头散发脸都没洗,揉了揉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下石阶,提剑毁掉了第七层第六位的大门。
——宫廷政变前红衣大主教,卡恩·菲特,刚刚结束自己的早课,头戴高冠,手执权杖,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了这位雷霆手段的来客。
“日安,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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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写越收不住==
我的腰太疼了,撤了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