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痕现
冬日寒风丝毫没坏了两位年少英才的兴致,飞檐走壁,踏树点花,一片梅花纷飞下招招有讲究,酣畅淋漓斗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坐回亭子,只是桌上的棋局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盘精致的点心。
郑勋已对好友此处神仙般的待遇见怪不怪,倒了杯热茶灌下,爽快得喟叹一声。
玉冠未乱的璟然却是风雅的多,弹了弹青色锦袍上并不存在的轻灰,一面轻掀杯盖,一面问道:“看你今日武斗兴致颇高,很有几分发泄的意味,难不成,还在为亲事伤怀?”
郑勋闻言陡然垮了肩:“可不是么,野青他们今日就出发去迎亲了。”
璟然当初刻意同这个少将军不打不相识,还以为成为他的兄弟要好一番设计筹划,没成想这竟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直肠子,交往起来最是简单,听他此言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你果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前些时不是想通了么?如今箭在弦上,又生出些怅惘来了?”
“是啊,”郑勋再次点头,深深一叹,取了块糕点一口咬下,闷闷道,“我也想像爹一样,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日后一同征战沙场快意红尘,可那冷羽瑟是个……”
郑勋及时住了嘴,深深吸了口气,罢了罢了,权当是替父报恩了,不可再嫌弃人家姑娘,人家自小受了那么些委屈,自己应当对她好些才是。
璟然看郑勋那模样就知他在想些什么,轻笑一声:“既然你并不中意人家姑娘,我就不凑热闹参加你大婚了,省得叫你更加心烦。”
郑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左右这辈子就跟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绑在一起了,且届时定要应付诸多朝臣,实在没意思:“你还是来吧,还能替我挡一挡酒。”
“你可饶了我吧,”璟然亲手替郑勋续了茶,推脱道,“大将军独子大婚,我一介商贾之人,就是去了也不过居于末席,哪能替你挡酒?若是你喜结良缘,我自当去恭贺一番,但你并非欢天喜地,我何苦去看你愁眉不展,还不如去寻那西境原铁,回来替你打一把趁手的兵器。”
郑勋听到前头本欲反驳,但终是被璟然亲手打造的兵器给诱惑了,心道也罢,本也不是什么想要同好友分享的乐事,便不置可否喝了茶。
璟然知他这是应了,正要说什么,却猛见天上紫痕一闪,似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转瞬之后消弭无踪,不禁挑了眉:“你可看到了?”
郑勋瞪着圆眼点了点头,奇道:“什么玩意儿?”
“我如何得知?”璟然轻轻耸了耸肩,低头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却是转过万千思量。
公元二零一八年,元旦,子夜。
万家灯火通明,这边月影孤寂。
南宫缘微环着双臂,无意识踢踩着脚下半湿的卵石,轻呼一口气,看其幻成白烟又瞬时散去,拨开晚风吹到唇边的发,扯了扯嘴角,当真是,夜冷行单心愈寒。
还有不足十日,任务又要到期……已经为组织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已经为组织杀了多少素未谋面的人?
缘塌了塌脊背,紧了紧抱肩的双手,看向水中的倒影。
倒影中的女孩子有着多么柔美清丽的面庞,巴掌大的鹅蛋脸白到几近透明,一双大大的如诉眼眸叫人见之心软,墨黑的瞳孔似是盛满无邪,此时眼波中半是迷茫半是凄凉,秀眉微蹙,粉唇轻抿,无助地环着自己缩在这儿,便如同迷途的鹿儿,最能骗人。
是啊,最能骗人,谁又能想到,自己顶着这样一张柔柔的脸,染了满身满手的鲜血?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只能这样了罢?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来,没来由地,缘忽然就觉得,也许,躺在小河之上,心绪倒能平静。
甩下鞋带未紧的小白鞋,将微厚披肩抛得远些,一步步走入河流。闭上眼向后仰,松懈了全身,随着水波轻轻荡着,仿佛着天地间仅此一人,万分静谧祥和。
大海是缘从不敢想的噩梦,但清澈的小溪小河,却独得她喜爱。
果然有效,缘舒爽地低叹一声,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潮湿寒凉,却治愈,纷乱的思绪恍若沉入河水,不见踪迹。
在水波的温柔催眠之下,南宫缘竟从寒冷中生出了几分睡意,可惜这睡意刚起,就被如鞭抽般的疼痛驱散。
南宫缘惊痛之下猛呛一口水,尚不知所以,腿上抽筋的痛感便紧接着袭来。
生死当前,南宫缘本能地向河岸挣扎划去,可惜方才已被水浪带得远了些,抽筋之痛倒是能忍,这浑身的气力却是莫名渐失,胸口沉闷,呼吸也愈发困难。力不从心之际,逐渐模糊的双眼在空中乍现的紫痕光亮下,看见了岸上的人,当真是,袖手,旁观……
辰永四十八年,冬月十五,紫痕乍现之时,启南,冷府。
南宫缘被人从水中捞出来,昏昏沉沉中颤了颤尾指,胸口还残留着似绝望似解脱的窒息感。
“这个骚蹄子,竟敢寻短见!老爷,这可是跟大将军府的婚事,再不好好教训可要惹出大事!”
南宫缘尚在咳着顺气,就听见一道极其尖锐的声音,像极了那太监的鸭公嗓,听得这人说话所用句式不似平常,心想约莫是附近拍戏的古装剧组及时赶到,将自己从河里救了出来。
微睁双眼,南宫缘只觉光线有些刺眼,正纳闷间,便被人从地上架了起来,迎面就是一巴掌。
“小贱人,我可告诉你,你想死可以,那也得给本夫人等到出嫁以后。你要再敢跟那姓云的暗通款曲,哼……”
头晕眼花之际又莫名挨了一巴掌,南宫缘眼中寒光一闪,莫非是公司有人想教训我,打过之后只消推说是请我帮忙排戏便是?
南宫缘垂着头,终于微微喘过气来,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的一身素锦,挣扎着抬了抬眼皮子,看着眼前清一色的古时装扮和雕梁画栋的院子,当真是头更晕了。
难不成这群人为了教训我,特地将我从河里捞起来,然后扔进这院子里的池塘,然后再捞起来?衣服竟然也被换了?怎么会毫无知觉?
南宫缘只觉得脑中混沌浑身疲软,来不及理出头绪,背后就出乎意料地挨了一鞭子,疼得一哆嗦。
南宫缘被这一鞭子抽得清醒了两分,心中倒觉得更加蹊跷了,这可不是简单的教训,打耳光就算了,抽鞭子怎么能动真格?刚准备出手,心思一转,又生生忍了下来,胆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用刑,必定有公司授意,若真是强加试探,一出手岂不正中其下怀。若是被救回组织,也一定是在试探自己。如若两者皆非,那便不知是何人搞的鬼了,贸然出手绝非明智之举。
又挨了好几下,南宫缘只觉一边重一边轻,轻的一边必然是刻意放松了力道,便不着痕迹地侧头记下了那人样貌。也不知那人是想帮自己还是故意放水试探,南宫缘干脆有气无力地直哼哼,不管鞭子有没有落下来,也不管是哪边的鞭子落下来,都是气若游丝地痛吟。话虽如此,“有气无力”和“气若游丝”,倒真有几分不是装的。
缘只觉每一鞭子好像都能抽掉自己半数的气力,不过十鞭下来,眼前一阵眩晕,一边诧异于自己如此不经打,一边估摸着普通女生也该受不住了。
缘心思刚到,那因疼痛而僵直的双臂已软软垂下,头也无力地耷拉着,还有几缕汗湿的发丝沾于前额。就这样又挨了一下,南宫缘疼得肝儿颤,却也强忍着保持松散姿态,没有任何反应。
“行了,把小姐抬回房去,叫萧郎中来,切不可再出纰漏。”
南宫缘一听此话,倒是当真糊涂了。这简直不像是做戏,但谨慎总是没错的,不如一装到底,待晚上再探清究竟。可恨这抬自己进屋的人真是不懂怜香惜玉,手上不知轻重,还偏偏不能叫出声,不能有任何表情……
碍于房内有人,南宫缘在床上“昏迷”了好一会儿,再醒来时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真的昏睡了过去,看天色,大概已经昏睡了小半天了。
若是叫南宫缘知道这已是两日后的黄昏,恐怕更要咋舌。
扶着床榻吃力地起身,南宫缘时不时疼得咬上泛白的薄唇,下榻之时不出意料跌落在地,大大的双眸一片水光,当真是我见犹怜。伏地似是哭了两声,像是要确定自己尚未被打残了似的,咬咬牙撑着站了起来,一点一点摸到墙沿,半倚着着木墙一寸一寸挪动着,如此这般,须臾而已,汗透轻衫。
缘沿着墙围绕了一圈,似是实在再走不动,缓缓移向房中那略显破旧的圆桌,倒了半杯水,许是累极了,竟一时忘却了后身的伤,往凳子上坐去,可想而知地痛呼一声歪倒在地。
南宫缘疼地倒抽一口凉气,目光飘过桌椅底后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目之时,哪里还有半分惹人怜爱的模样,犀利的目光瞬时把柔弱秀美的脸庞染成冷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