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清朝熹微,秋蝉乱鸣。
继在五星级宾馆醒来之后,黎珂又在研究生办公室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耳边传来一阵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座机前的高大背影回过头来瞅了她一眼,镜片上反射出屏幕的蓝光:“醒得这么早?”
“师兄通宵了吗?”
“本来就要赶一份今天交的报告,没有特意通宵。”那人拿起桌上两个马克杯中空的那一个,“我五点钟的时候在贩卖机买了面包,要给你冲一杯咖啡吗?”
“谢、谢谢。”黎珂支撑起身子,枕着用理工男格子衬衫简单包起来的外文参考书睡了一晚,她的脖子发出咔哒咔哒声。
听见那人发出一声轻笑,她的脸颊烧红起来,摇摇晃晃扶着另一边的转椅站起来:“我去洗个脸。”
六点不到。
数学系研究生办公楼还是空空如也,整个校园罩着一层醴泉色的薄雾,行人稀少。
冷水拂过发烫的脸颊,却无法令热度稍稍冷却。
黎珂抬头看着洗手台镜面中的自己,眼眸湿润的少女下颌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三四缕湿发倔强地向上翘着。
寂静的洗手间外响起一个声音:“黎师妹?”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
虽说比起同龄少女们,黎珂的理科女神经粗得要命,母胎单身二十年都并未自觉不妥。三年间也有过一两次表白,她都以自己想专注学业为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从不会为任何异性而刻意打扮,一成不变的运动衫五分裤搭配走天下。
——但七月,就在大三的末尾,她第一次坠入了爱河。
Y大数学院实行导师制度,每八.九个学生分为一组,划归给一位导师管理。导师不仅辅导学业、布置课题,一些职称低的老师偶尔也会兼理导生的生活问题。
黎珂分到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授。老教授虽然比不得年轻讲师会关心学生的生活,但好在治学严谨,不论导生成绩如何统统一视同仁,让他们跟着自己带的研究生们一起写论文、抠文献,每个星期跟研究生一起听取研讨会报告,第二天上交学术心得。
今年分配过去的学生里有一个逃课旷课打游戏、作业抄袭考试作弊的惯犯,老人家亲自爬上七层楼造访那名学生宿舍,把他拎到办公室彻夜长谈。
此后一个月,那老头前前后后跟他谈了几十次话,直把他话疗到痛改前非才罢休。
——这是题外话。
黎珂的期末课题由老教授的一位研二学长李孝凌负责。
李孝凌身高近一米八,戴副细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温和有礼。第一次和本科生见面时他穿一件红色半袖T恤配工装裤球鞋,对因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而战战兢兢前来求助的学弟学妹们开口第一句就是:“啊,不好意思,是我出的题太难了吗?”
干净的五官配上那副略带歉意的笑容,一瞬间便令课题组所有人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其他研究生基本是管杀不管埋,他却为学弟学妹们操上了心。他专门花一晚上整理了一份自己的ppt讲义,打印了五份分给所有人。谁知前一天去问问题时有个人请假,算起来,刚好缺了站在最外圈的黎珂那一份。
李孝凌第一次把目光定格在这位话不多的学妹身上,给所有人讲完要点后单独把她留下来:“学妹,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他一边操作打印机,一边问她:“你还有什么没听懂的吗?学弟们问题太多,你好像一句话也插不上。”
黎珂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被他这么一问,莫名生出一种不硬找个问题问一下就不好意思离开的感觉。她搜肠刮肚,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孝凌理好打印机吐出的讲义,帮她钉起来,提笔问:“你叫什么名字?”
“黎珂,黎曼的黎……”
他笑着说:“你是桌游社成员吧?我在群成员列表里见过你,17级数院黎珂,原来就是你啊。”刷刷写下她的名字,把桌面上凌乱的书稍微理一理,随口提了一句,“我要去食堂了,你也到饭点的话一起走吧?”
接下来的半个月,课题组叨扰他的频率频繁到了连一心扑在学术上的黎珂都不好意思的地步。
李孝凌从桌游社群聊里加了她的微信,拜托她拉一个课题群方便解答问题。
群里天天被各种学术问题充斥着,很少有人插科打诨。小组讨论每晚进行,李孝凌十一点半从办公室回来后如果还有空就会过来露个面。他在本科生里很受欢迎,常被一群男生围着问各种问题,大家好像都跟这位学长混得很熟。
黎珂当众与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微信上的聊天记录已经悄悄翻了几十页。
他偶尔会在私聊里抱怨老教授布置的任务太过繁重,这次的文献太难,模拟程序怎么跑都跑不出想要的数据等等。他本科时当过一年的桌游社社长,没事就窝在宿舍玩彩虹六号、黑魂之类的硬核游戏,有几个特别好的朋友,可惜分布在不同城市,一年里聚头的次数单手数得过来。
黎珂管所有比她早入学的异性都叫学长,唯独把他的备注改成了“李师兄”。
课题正式答辩的前一天晚上,李孝凌因为赶一份截稿在即的论文没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凌晨两点,众人散去,黎珂独自整理着第二天需要的资料,教学楼漆黑一片,目所能及的宿舍一间间暗下来,静夜寂寥。她把碎发别到耳后,背起书包,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她一回头,只见李孝凌自教学楼的孤灯下走来,脚下带着习习的风。
他把手提袋举起来,让里面的冰奶茶贴了贴黎珂的脸颊:“师妹,太好了,我怕你也已经回去了。这是专门买给你的,当课题组长很辛苦吧?”
两人在深夜的校道上走着,路灯下影子被拉得长长。
李孝凌把她送到本科生宿舍楼下,临别时递给她一本笔记本。
黎珂翻开笔记本,扉页上是李孝凌算不上好看,却谜之有些可爱的字迹:“可爱的黎珂师妹,祝你以后能去你想去的地方。”
李孝凌说:“明天教授和其他研究生都会提问。教授我没敢找,但是我问了其他研究生想问什么,把我能想到的回答也记在这里。答辩之前你传给大家看吧。”
“我是出题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能提三个问题。”那个令人心动的人在夏夜里注视着她,像风一样温柔,“你可以悄悄告诉我你想要我问的一个问题。我只跟你一个人偷偷串通,不要让别人知道。”
*
答辩结束那天,李孝凌替老教授送一位出国留学的博士学姐,不得不推掉了本科生课题组的聚餐邀请。
黎珂在对话框里打了一行字,又一个个删除。她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够与他像做课题时那样天天联系了。
这份心意还未来得及递出去,紧随期末考后而来的暑假就冲淡了两人的联系。大四开学后升上研三的李孝凌忙得像陀螺,连彩虹六号都很少玩,对黎珂偶尔鼓起勇气的一两句微信消息也要过很久才回复。对话框里,黎珂这边的消息渐渐堆成汉诺塔,他的回话稀稀疏疏,翻一两页才偶然见到一句。
早晨,午后和黄昏。
黎珂在数学系办公楼附近往返,不知多少次抬头望向属于他的那个窗台。
却再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借口敲响那道门。
暗恋大概就是这样。一遇上什么事,第一个便想到那人,但却最后一个才敢找他。
五六点钟的宿舍楼里,黎珂替他打着光。李孝凌埋头对着那被堵得严严实实的锁眼来回一阵鼓捣,终于“咔嗒”一声,卡进里面的半截钥匙掉落在地上。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李孝凌打个哈欠,摘下眼镜揉揉疲惫的双眼。
“我已经和那个家住广州的室友说了情况,她应该早上就会回来。我去图书馆自习,顺便等她。”
李孝凌点一点头,接过她的书包:“走吧,这个点图书馆还没开门,去食堂等吧。”
黎珂还以为他会重新带她回办公室,微微一愣。
“其他人很快就要来了,你在我那里不方便。”李孝凌站在楼梯口,单手把她的书包甩上肩膀,再次催促道,“走吧。”
黎珂和李孝凌并肩而行,早起的校园渐渐汇成人流。
在迎面遇到那些人眼中,她和李孝凌看起来会不会像一对情侣啊?
她正在意着近在咫尺的李孝凌的肩膀,李孝凌突然开口问她:“前天晚上你出门去了?和别人有约?”
“……”
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把黎珂燃烧正炽的恋意浇得摇摇欲熄。
有些事越是想抛诸脑后,就越冲破记忆的重围杀到眼前。黎珂拼命把脑中浮现的和傅百城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赶出去,手心里渗出汗珠,故作轻松地问:“我昨晚没有说什么奇怪的梦话吧?”
“有啊。”
黎珂绷紧脊背。
她记得昨晚好像在梦里把傅百城吊起来左右开弓打了几十个耳光。该不会……卧槽!她不会做在睡梦中叫出什么“嗯……啊……”之类的拟声词再加上傅百城名字这种蠢事吧?
李孝凌笑着说:“你好像说下次什么时候能一起玩三国杀。”
“……”好,很好,非常好。感谢三国杀救命之恩。
*
黎珂本以为林悦的那句“下次有机会一起约饭”是纯粹的场面话,如同广东人喜欢说的“得闲饮茶”,永远不知道何时才算作得闲。
想不到林悦是个实实在在的行动派,分别后很快就给她发来了邀请信息:“黎小姐,今天白天有空?一起喝个咖啡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没空”七个字黎珂已经打出来了。
“第一国际得力干事”:我请客。
黎珂迅速删掉打好的字。
“狂吃凤梨酥”:去哪?
“第一国际得力干事”:[位置信息]
或许是考虑到黎珂的学生身份,她挑的位置就在大学城附近。
黎珂对李孝凌说室友很快会赶来其实是撒了谎。双休日公主恐怕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等她到学校开宿舍门估计得十一二点了。
她在对话框里打出一个“好”字。
“第一国际得力干事”:嘻嘻,如果可以的话请带上你的数学作业[玫瑰]
黎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