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置之死地,风雪漫天
又是阴霾的一日,寒风呼号,天寒地冻。
宽敞的御书房内设了三个火盆,添不了多少暖意,但总比没有的强。
容惊澜夜审凤栖殿的宫人,与被杀的两个宫女相熟的宫人有两个。她们说,离开凤栖殿后,那两个宫女就精神恍惚、魂不守舍,通常要叫三声,她们才会应答;而且,她们总是凑在一起低声密谈,不知在说什么。
可惜,她们没有看见那两个宫女死之前一两个时辰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
线索又断了。
墨君狂和他谈了一会儿,就让他先去歇着,午后再谈。
容惊澜前往牢房,一边走一边想,从头到尾再想一遍整个案情。
牢房里,水意浓躺着,四肢冰冷,全身乏力,五脏六腑很不舒服,隐隐的痛,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让人好像看见了死神的到来。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受惊过度?难道又染了风寒?
今日一大早,墨君狂就走了,去上早朝,她继续睡。醒来时,她缓缓睁眼,听见了吱吱的声响,还觉得身上怪怪的。
顷刻间,头皮发麻,全身颤抖。
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淹没了她。
她看见,十几只老鼠在鸳鸯被上、石床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二十几只蟑螂布满了床,手臂上也有。
“啊……”
她尖声惊叫,叫声凄厉得传到了牢房外。然后,她跳下床,却发现身上挂着几只蟑螂。
太壮观!太惊心动魄!太恐怖!
她差点儿昏厥……
狱卒赶来,对老鼠、蟑螂对穷追猛打,战斗了好一阵子,老鼠和蟑螂才少了,躲起来了。
水意浓气喘吁吁,心有余悸,一想起刚才那可怖的一幕,就恶心得想吐,吃不下膳食,只吃了两口便让狱卒撤走。
不多时,她很不舒服,躺下来,却越躺越难受。
昨日还好好,今日一大早就病怏怏的,怎么回事?
头晕目眩,喉咙涩痛,是那种焦灼的痛,紧接着,脏腑剧烈地痛起来,就像被人狠狠地绞着,打了两三个结似的。忽然,胃里一阵痉挛,她连忙起身,呕出来。
接连呕了两次,她感觉更痛了,天旋地转,支撑不住,昏厥软倒……
容惊澜进来时,看见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惊得面色剧变,快步上前察看。
探探鼻息,她还有气儿。可是,她口吐白沫,面白如纸,双手冰凉,不省人事。他的心揪得疼,抱起她,奔出牢房……直往太医院……
沿途看见御前伺候的公公,他喊道:“速去禀奏陛下,请陛下去太医院!”
纵然双腿重若千斤,纵然双臂酸痛难忍,纵然宫人纷纷侧目,他也不能让她有事!
她不能死!绝不能死!
终于抵达太医院,所幸徐太医当值,否则,她这条小命还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
水意浓躺在太医院的厢房,徐太医从容地诊视,动作迅速,却又有条不紊。容惊澜站在床尾,看似平静无澜,其实内心着急得如有火烧。
“徐大人,意浓身患何病?为何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他无法想象,假若他没有去牢房,她是不是就此丢了性命?
“别吵。”徐太医低声道。
把脉后,他捋起她的衣袖仔细地看着。
容惊澜担忧道:“意浓虽无名分,但终究是陛下的人,你如此毫无避忌,陛下……”
徐太医不耐烦地说道:“真罗嗦。倘若避忌这、避忌那,还怎么诊治?假若因此救不活,那你和陛下抱头去哭吧。”
说毕,他又掀开被子,察看她的双腿。袍角越拉越高,直至膝盖,他看见,左腿外侧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伤口,像是被蛇咬的伤口。
容惊澜骇然,她的腿上竟然有伤口,是老鼠咬的,还是蛇咬的?
诊视完毕,徐太医写了一张药方,吩咐太医院的公公立刻去煎药。
这时,墨君狂也到了,二人连忙行礼迎驾。
他踏进厢房,一眼望见水意浓躺在床上,挥手让他们起来,箭步走到床前,见她昏睡着、气色很差,一时之间,焦急、惊怒与担忧一齐攻心。分开也就两三个时辰,意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回事?意浓怎么了?”他的心颤得厉害。
“陛下,皇贵妃的左腿外侧有一个细微的伤口,应该是被老鼠咬的。”徐太医回道,神色颇为沉重,“从皇贵妃的脉象与症状可知,皇贵妃被一只患病的老鼠咬了,染了鼠疫。”
“鼠疫?”墨君狂浑身一震,眼眸盛满了凛冽的戾气,“如若染了鼠疫,不是回天乏术吗?”
容惊澜听得很清楚,徐太医称意浓为皇贵妃,是陛下授意的。换言之,在陛下心目中,她位列皇贵妃,是后宫妃嫔之首。
称她为皇贵妃,而不是皇后,许是因为,皇后这个称呼要册封后才能叫,否则便是对祖宗家法的亵渎。依照陛下对她的喜欢与宠爱,册封她为皇后,毋庸置疑,指日可待。
他惊怕道:“五十多年前,苏州府发生过鼠疫,死了两万多人,染病的人无一幸免。”
徐太医点头,“鼠疫是绝症,回天乏术。这两年,微臣一直在研制医治鼠疫的药方,略有小成,只是还未在人身上试用药方。”
墨君狂忧心地问:“你研制的药方有用吗?意浓治得好吗?”
“人染了鼠疫,许是立刻发病,许是两三日后发病。从伤口来看,皇贵妃应该是今早被老鼠咬了,立即发病。所幸发现及时、诊治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徐太医倒是不吊儿郎当了,稳重了些许,“陛下且放宽心,微臣已让人去煎药,稍后就能为皇贵妃喂药。”
“徐大人医术高明,定能救活皇贵妃。”容惊澜安慰道,跟着徐太医用了这个称呼。
眼下的情形,只能等。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墨君狂的双拳慢慢握紧,“牢房的老鼠咬了人,定会染上鼠疫?”
徐太医道:“不一定,但十之八九。陛下,无论是刑部大牢,还是各地牢房,必有老鼠出没,但也没听说所有囚犯皆患鼠疫。”
墨君狂看向容惊澜,眸色阴沉,“你以为,意浓染上鼠疫,是意外,还是人为?”
容惊澜遽然一惊,“纵然是人为,也会以为是意外。陛下觉得,有人借机除之而后快?”
“若是贵妃下的毒手,朕定要她十倍偿还!”墨君狂语声冷厉。
“会不会有人暗下毒手,嫁祸贵妃?”容惊澜寻思道,“毕竟,后宫并非只有贵妃一人心狠手辣。”
“言之有理,稍后你暗中查查。”
墨君狂看向水意浓,心道:意浓,朕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二十几种药材熬成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容惊澜端着白瓷碗,墨君狂抱着她,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口中。然后,容惊澜先去审问狱卒。
过了半个时辰,水意浓终于醒了,恍然隔世。
在睡梦中,她又看见了那团白光,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她问墨君狂命宫人打造的两枚血玉雕镂鸳鸯扣能不能开启时空之门,他说不是这两枚。她还问,水大小姐的灵魂去了哪里,他回答说,水大小姐的灵魂就在身子里,相当于你们共用一具躯壳。
她吓到了,可是,为什么水大小姐的灵魂没出现?
他说,因为你的灵魂、思想、个性太强势,压住了水大小姐的灵魂,这具躯壳就由你主宰了。
水意浓还问,她在二十一世纪的肉身怎样了。
他诚实地回答,你在画舫上赏景喝茶,灵魂穿越了,剩下肉身,变成了植物人,由医院的护士看着。
然后,那团白光就消失了。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安心了。
眼见自己不在牢房,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墨君狂说了事发经过,水意浓吃惊不小,竟然染了鼠疫!
“我不会死?”据她所知,鼠疫是一种烈性传染病,死亡率很高。
“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也有七八成的把握。”徐太医呵呵地笑,故态复萌。
“朕不会让你死!”墨君狂眼中的那抹深黑更黑了,黑得好比万年深潭。
一个时辰后,水意浓又喝了一碗汤药,徐太医给她把脉后,舒了口气,面上浮现喜悦的微笑,“陛下,皇贵妃的病情控制住了。倘若今晚病情没有反复,皇贵妃就无大碍。”
她开心地笑了,又捡回一条小命,每次都大难不死,看来她的命挺硬的。
墨君狂喜不自禁,搂紧她。
她劝他回去,说有徐太医照看,不会有事。他还有奏折要批阅,说晚点再来看她。
回御书房的路上,他遇到了容惊澜。二人来到附近的亭子,宋云吩咐宫人警醒一点,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半步。
“查得怎样?”
“臣问了今早当值的狱卒,他们都说今早陛下离开后没什么特别之处,口径一致,没可疑之处。”容惊澜回道,眉宇紧凝。
“若不是狱卒做的,那便是幕后真凶命宫人做的。”墨君狂明黄色的广袂和袍角随风扬起,在这阴霾的天,这抹鲜亮更为夺目。
“臣问了牢房外的侍卫,其中一人说,陛下离开牢房没多久,天还未全亮,他看见不远处的墙角闪过一个人影。当时较为昏暗,那人影奇快无比,他不确定是人还是猫,就没有在意。”
“朕推断,有人在牢房外放了一只有病的老鼠,那只老鼠跑进牢房,意浓睡得正香,被咬了一口也不知。如此,意浓染了鼠疫。”墨君狂望着四周萧瑟、肃杀的冬日景象,心中燃起一把火,“你以为如何?”
“陛下的推断合乎情理,虽能查知有人矢志不移地除去皇贵妃,但无法断定此人就是贵妃。”
“先回御书房。”
墨君狂迈步前行,容惊澜沉步跟上,二人的步履略显沉重。
每半个时辰,徐太医就来把脉一次,防止病情突变。
水意浓听他说病情渐好,心渐渐安定。
服了汤药,睡了一觉,天色已经黑了。徐太医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想了想,正要开口,外面传来公公通报的声音,“太后驾到——”
徐太医站到一旁,她下床迎接凤驾,躬身行礼。
碧锦扶着孙太后进来,坐在床前座椅上,碧锦扶水意浓起身,躺在床上。
外头寒风凛冽,孙太后躬身到太医院看望自己,水意浓心中感动,“臣妾没用,让太后担心了。”
“太后听闻容大人匆匆忙忙地送二夫人到太医院,惦记着二夫人的病情,就来瞧瞧二夫人。”碧锦徐徐地笑,“徐大人,二夫人身患何症?”
“太后,二夫人染了鼠疫,不过微臣及时诊治,现下已经无碍了。”徐太医回道。
“鼠疫!”孙太后惊得面色骤变。
碧锦笑道:“徐太医,近几日太后时感心绪不宁,劳烦徐大人为太后开个药方。”
尔后,他们退出厢房。
孙太后坐到床边,握着她的小手,“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水意浓淡笑,“这是臣妾的劫数,躲也躲不了。”
孙太后身披墨色狐氅,高髻上珠翠寥寥,只有一柄凤凰金钗,彰显了她的尊贵身份;年逾五旬的容颜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却也风韵犹存,因为保养得宜,容色白皙,容光姝丽。
“上次是中毒,此次被人诬陷谋害皇嗣,下次会是什么劫难?”她的语声饱含痛意,眼眸布满了怜惜,“意浓,后宫斗争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是置之死地、就是狠下毒手。虽然你不在后宫,但已被后宫妃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臣妾明白。”
“你胸无城府,又无害人之心,在残酷如战场的后宫,想留得一命,难!难!难!”
“求太后指点。”水意浓诚恳道。
孙太后高深莫测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水意浓恍然大悟,“因此,太后才让我去凤栖殿?”
孙太后道:“贵妃心机甚重,心狠手辣,下手从不留情,更不留蛛丝马迹。如她决意除去你,定是精心布局,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让陛下查。因此,纵然陛下有心追查,也查不到什么。”
水意浓惊怕道:“贵妃当真可怕!”
孙太后宽慰道:“你也不必害怕,陛下有心护你,你就不会有事。此次贵妃行事谨慎,暂时没有发现破绽,假以时日,贵妃必会露出马脚。一旦有破绽,陛下绝不会放过她!”
“谢太后提点。”水意浓道,没想到孙太后把宁贵妃看得如此透彻。
“你是哀家的儿媳妇,哀家真心疼你,盼你早日为陛下生个一男半女,陛下就开心了。”
水意浓莞尔一笑。
忽然,她看见孙太后愣愣地看向门口。
原来,墨君狂站在门槛处,那张黝黑的脸膛,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黑色寒冰。
“陛下。”水意浓唤了一声。
“母后。”他进房,嗓音冷冷,“天这么冷,母后还是待在寝殿为好,以免染了风寒。”
“哀家还没进膳,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孙太后慈和地笑,无视儿子对自己的不敬。
水意浓看着她慢慢地走出去,当儿子的也不扶一把,还是碧锦进来搀扶,这才走了。
墨君狂坐在床沿,眉宇间的阴郁还没完全消散,“母后跟你说了什么?”
她生气道:“孙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娘亲纵有千般不是,当儿子的也不能这么对娘亲。”
他眉头一紧,“你教训朕?”
她不依不饶地说道:“陛下不对,我就要说,因为我帮理不帮亲。”
“也罢。”他适时地转移话题,“现下觉得如何?好些了吗?”
“好些了。”水意浓故意冷淡以对。
这夜,水意浓在太医院的厢房度过。
墨君狂想留下来陪她,她多番相劝,总算把他劝回去。
天还没亮,他就去上早朝,却没什么心思,朝臣也没什么紧急之事启奏,便提前散朝。
他匆匆赶往太医院,徐太医禀奏,皇贵妃的鼠疫已治愈八成,再连服八日汤药,便能痊愈。慎重起见,每隔半月复诊一次,防患于未然。
水意浓不想再回牢房,但身为疑犯,也不能出宫,正踌躇间,他拉她上了御轿。
“意浓……”他将她抱在胸前,紧紧的,好似她随时会被阎罗王夺走性命。
“陛下,我还没痊愈……”
“朕不怕。”
他移过她的脸,吻她的唇,被她推开。他不勉强她,“你可知,朕担惊受怕了一夜?”
耳畔是他低哑的嗓音、真挚的情意,她被他抱着,感受着他的强健与威武、深情与厚意,身上的力气渐渐流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御轿落地,下了轿,她才知道,他带她回到了澄心殿。
三日未曾沐浴,身上又脏又臭,一入浴殿,水意浓就直奔浴池,快速地脱了衣袍,浑然忘了身后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猛兽。随着她的奔跑、穿越,深青薄纱飞扬而起,又渐次落下,渐渐静止,轻盈如诗,如梦如幻。
她沉浸在温热的汤水中,感受暖热的温泉簇拥着身躯的舒适与放松,享受地闭眼。
这感觉太爽了!
有水滴在肩上。
水意浓睁开眼,看见墨君狂蹲在浴池边,撩水洒在她身上。
好在她身上还穿着丝衣,不怕他看。
“不如朕陪你沐浴。”他的目光描摹着水中纤细的身躯,好似穿透了她那单薄的丝衣。
“不必,我很快就洗好。”水意浓直言拒绝。
他直直地盯着她,丝衣湿透了,贴着肌肤,勾得他心潮涌动,想伸手覆上去。雾气氤氲,汤水轻漾,这幅美人沐浴图,可真勾魂。
她扬起脸,浅笑吟吟,“陛下,请出去稍候。”
墨君狂好笑道:“这是朕的寝殿,你占用了朕的浴池,还要朕出去?”
她笑眯眯道:“陛下不出去也行,不过欣赏美人沐浴要花银两的。”
“朕坐拥举国财富,你要多少银两?”他饶有兴致地陪她玩笑。
“不多不多,我只要天上的月亮和五颗星星,陛下办得到吗?”
他朗声笑起来,笑声充满了愉悦,笑了一阵才道:“假若朕不付银两呢?”
宋云的声音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深青薄纱,“陛下,贵妃求见。”
水意浓愕然,暗自猜测,他应该不会在这时候接见宁贵妃吧,这多尴尬啊。
墨君狂面不改色,扬声道:“对贵妃说朕在沐浴,让她在纱帘外便可。”
宋云应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如果宁贵妃知道他和自己一起沐浴,那不是更忌恨自己?
他脱了明黄龙袍,光着身子跳下浴池,二话不说地脱了她的丝衣,搂住她。
“陛下……”她推他,他的胸膛是铜墙铁壁,推不动。
“爱妃你是害羞了么。”他在她耳畔耳语,热气喷洒。
“我担心,贵妃知道我与陛下一同沐浴,会撕了我。”她觑着他的面色。
墨君狂没说什么,温热的雾气也融化不了面上的寒冰。
深青薄纱外,宁晓露福身行礼,嗓音娇柔,体态婀娜。
今日,她身穿白色棉袍,披着嫩粉斗篷,衬着苍白的面色、薄施粉黛的容颜,别有一番羸弱、纤瘦的韵味。外面,寒气逼人,在热气弥漫的浴殿,手足慢慢暖和。
她心下奇怪,陛下为何在这时候沐浴?
又转念一想,假若陛下怜她丧子,让她侍浴,那岂不是羡煞众妃嫔?
想到此,她缓缓抬眼,目光穿透了一帘帘的薄纱。
浴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见昏黄的烛光染了潮湿的雾气,一片濛濛。然而,她想象得出来,殿内温暖如春,汤泉水滑,流光旖旎。
澄心殿的浴殿乃先皇为了孙太后所建,耗时半年才竣工。浴殿以巨大的汉白玉凿成,浴池两侧池壁雕着云纹,底部雕有栩栩如生、色泽暗青的龙凤呈祥,寓意龙凤情深、琴瑟和鸣。浴池的东西两首各有一个泉眼,雕造成龙凤交颈之姿,汤泉的水汩汩流出。而这汤泉水,引东郊的汤泉水入宫、入殿,路途颇远,当年建造时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先皇在世,孙太后得宠,时常出入澄心殿侍浴伴驾,皇后和其他妃嫔从未踏足。
因为,入澄心殿侍浴,须有陛下的旨意。
如此,无论是前朝还是当朝,后宫妃嫔皆以入澄心殿侍浴为无上的荣宠。
前朝只有一个孙太后,而当朝,陛下登基十年,未曾传过哪个妃嫔侍浴。
宁晓露入宫多年,一直期盼有朝一日接到旨意、入澄心殿侍浴,可是,时至今日,她还没得到如此殊荣。
朦胧中,她看见陛下站在浴池里,好像不止一人。
另一人个子较小,莫非是妃嫔?是谁?是水意浓?水意浓不是在太医院治病吗?
“贵妃也知,陛下沐浴不喜有人打扰。”宋云低声道,“贵妃何事求见陛下,禀奏吧。”
“打扰陛下沐浴,臣妾知罪。”她眯起眼,想看清楚那个子较小的女子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臣妾听闻容二夫人在牢中身患重症,在太医院医治。臣妾还听说,她差点儿芳魂消逝。”
“那又如何?”墨君狂淡漠道。
“贵妃看见我了。”水意浓担心道,压低声音。
“看不清楚。”他沉声耳语,似有一种魔力,分外诱人,“宋云陪在一边,她不敢进来。”
她拂开他的爪子,他再次袭上身,摩挲她的肩背。
宁晓露扬起柔媚的声音,“容二夫人在牢房身患重病,差点儿丢命,臣妾心有不忍。虽然她害死了臣妾的孩儿,然而,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算得到了惩罚。纵然陛下处死她,臣妾的孩儿也不能起死回生。上天有好生之德,臣妾不再追究她谋害臣妾孩儿的罪行,当是为仙游的孩儿积福鸡德。”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她看透了红尘俗世的恩仇怨恨,饶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闻言,水意浓惊讶不已,宁贵妃这招算是以退为进吗?
墨君狂也有点诧异,“此案还需审查,真相尚未大白,岂能草草了结?”
宁晓露凄然地笑,“臣妾丧子,心中悲痛,一时之间被邪魔控制,只想将杀害孩儿的真凶绳之以法,才会恳求陛下为臣妾和孩儿做主。这两日,臣妾想了很多,想通了,正如陛下所说的,或许那孩儿与臣妾无缘,才会离开臣妾。若臣妾太执着,便辜负了上苍的意旨、陛下的恩宠。陛下也说,往后臣妾还会有孩子,因此,只要陛下欢喜开心,臣妾也会欢喜。”
“你当真不再追究?”墨君狂问,面上不显喜怒。
“容二夫人差点儿丧命,对她已是惩罚,臣妾以为,这惩罚够了。臣妾恳请陛下,莫再追究。”她的恳求千般真诚、万般温柔,充分表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容二夫人和臣妾有缘一起侍奉陛下,是自家姐妹,自当以陛下为念,不让陛下烦心后宫之事。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臣妾想明白了,后宫和睦祥和,皇嗣才会兴旺。”
“朕明白你的心意,你先回去罢,好好调养。”
“陛下保重龙体,臣妾告退。”
宁晓露最后一眼望向挨着陛下的女子,即使努力地想看清楚一些,即使揉亮眼睛,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更何况是她的脸?
宋云摆手示意,请宁贵妃离开浴殿。
她缓缓转身,柔和的目光扫过浴殿,流连不舍地离去。
纵然看不清那个女子,她也知道,侍浴的女子必定是水意浓。
除了水意浓,还有谁?
浴殿里暖热静寂。
水意浓想不通,宁贵妃为什么放过自己?为什么忽然之间改变了策略?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墨君狂拥着她,沉思不语。
昏黄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使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深刻,似峰峦陡峭,如刀削斧砍。几许昏影浮动在眼中,使得他的眼眸更加深邃。
她看他片刻,趁他不注意溜走。
然而,她刚走两步,他就长臂一伸,将她揽回怀中。
“我洗好了,陛下慢慢享用。”
“朕怎么舍得让你走?”他的嗓音低沉到了极致,自有一种极致的魅力。
水意浓只觉得脊背无端地一颤,似有一股电流窜过。
墨君狂的指腹摩挲着她淡化了许多的鞭伤,“淡了许多,再过几日便恢复如初。”
她猛地想起身上丑陋的鞭伤还没全好,就这么暴露在明亮的光影下、暴露在他的眼底,顿时窘迫起来。
见她螓首低垂、美眸垂下,不胜娇羞,他心神一荡,又疼惜又爱怜,“你的美与丑,朕都想拥有。朕不许你珍藏!”
话语落在她的心湖,荡开丝丝涟漪。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后颈,一寸寸地吻触,一点点地品尝她的美与丑。
“徐大人说我还没痊愈,不如过两日再……”
“朕不怕。”墨君狂笃定道,“倘若朕染上鼠疫,那便是命,躲不过的劫数。朕与你一同身受!”
“陛下是九五之尊,龙体要紧,怎能任性妄为?”她继续劝。
“你也说了,朕是天子,自有上苍庇佑,怎会轻易染上鼠疫?”
他吻她的鞭伤,轻轻缓缓地流连,仿佛灌注了所有的情意与心力。
水意浓无奈了,任他摆弄。
若有一个男子全盘接受了一个女子的美与丑,与她同甘共苦,甚至吻她最丑陋的伤口,那么,这样的男子,这样的深情,是否刻骨铭心?是否应该感动、并且爱上他?
她不知道,心乱如麻。
汤泉水流入池中,声响清脆,寂静中唯有水声与他们的低吟。
……
沐浴后,墨君狂和水意浓一起吃午膳,然后才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后,容惊澜求见,向陛下禀奏,追查没有进展。
墨君狂说了宁贵妃在浴殿说的一番话,容惊澜颇为惊讶,想了须臾才道:“贵妃此举,大有深意。”
“你且说说,有何深意?”
“皇贵妃在牢房这两三日,发生了两件事。其一,负责贵妃床帐被褥、衣袍送洗的两个宫女被灭口,其二,皇贵妃身染鼠疫,差点儿丧命。”容惊澜嗓音清朗,“之后,贵妃便对陛下说,不再追究皇贵妃谋害皇嗣的罪行。这三件事,单个来看,似无关联,深入一想,大有关联。”
“什么关联?”墨君狂已经从头至尾想了几遍,却想先听听他的想法。
容惊澜眉头一展,“贵妃为何不再追究?这不是很奇怪吗?贵妃不是决意置皇贵妃于死地吗?”
墨君狂以为然,示意他继续说。
“贵妃忽然改变主意,是因为,假若继续查下去,会危及贵妃的性命。原本,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能置皇贵妃于死地。那两个宫女被灭口,皇贵妃身染鼠疫,这两件事过于惹眼、毒辣,此案横生枝节,案情越来越复杂,陛下必会彻查到底。而无论是不是贵妃下的毒手,贵妃担心查到她身上,因此,她被迫选择先行保命,放皇贵妃一马。”
“朕也是如此推断,贵妃知道朕决意彻查,担心查到她。”
容惊澜润声道:“此案的确扑朔迷离。那两个宫女被灭口,皇贵妃身染鼠疫,臣以为,倘若真是贵妃做的,贵妃不会中途放弃谋划。”
墨君狂幽深的眼眸倏然迸出凌厉的芒色,“朕总觉得,后宫妃嫔借此良机犯案,既可将罪名推到贵妃身上,还能除去意浓,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容惊澜赞同地颔首,问:“陛下觉得哪个妃嫔最可疑?”
“林淑妃、李昭仪、秦贵人,三人皆有可疑。”
“陛下还想查下去吗?”
“朕先想一想。”
“敢问陛下,皇贵妃病情如何?”容惊澜直视站在御案前的陛下,内心坦荡,仿若只是亲人之间的关心与情谊。
墨君狂犀利的目光亦落在他脸上,“意浓还需连服八日汤药才能痊愈,现下在朕的寝殿歇息。”
容惊澜不再多问,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至于水意浓何时出宫回别馆,不是他应该问的,他也不会问。
在他告退、转身离去之时,墨君狂忽地出声:“明日午时前,你接意浓出宫罢。”
容惊澜顿足,转身,拱手,“臣领旨。”
长空阴霾,堆积着灰暗的云层;寒风凛冽,从指缝吹过,直要割断手指。
天还没黑,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先是盐粒子,下了一阵,变成了雪花,从高空飘洒而下,扯网似的,越来越密。
水意浓站在殿外廊上,披着墨氅,双手缩在白狐毛制成的暖手套子里,静静地望着这场飞雪。
在澄心殿伺候的宫女金钗说,这件墨氅以珍贵的墨狐皮毛缝制而成,白狐毛暖手套也是如此,是前些儿陛下命宫人赶制的。
的确,墨氅和白狐毛暖手套都很暖和。
他的心思与心意,她明白。
“皇贵妃,外头风大,还是在殿内等吧。”金钗劝道。
“我想看雪。无妨,我不冷。”
水意浓知道,澄心殿的宫人都敬称自己为皇贵妃,是墨君狂的授意。
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后宫妃嫔中的一员,位分便是:皇贵妃,位列妃嫔之首。
可是,她讨厌后宫,憎恨皇宫。
宫人开始掌灯,廊下的宫灯在风雪中飘摇,昏红灯影亦随之摇晃,随风摆动,无法随心所愿。
“皇贵妃,陛下回来了。”金钗欣喜道。
可不是?墨君狂快步走来,龙行虎步,宋云走在一侧,为他擎着御伞。明黄色龙袍的一角在风雪中微微扬起,分外刺眼,外披的鹤氅跳荡着,扬出他的轩昂、威武、霸气。
九五至尊,俊毅冷峻,腹黑霸气,偶尔柔情款款,虽然心狠手辣、手沾血腥,但也是世间少有的深情男子,怎能不吸引后宫妃嫔?
只是失神片刻,他已到跟前。
她莞尔一笑,双手被他执起,他的眼中溢满了脉脉柔情,“风雪漫天,为何在外头?手这么凉。”
水意浓没有回答,让他自己找答案。
墨君狂牵着她入殿,殿门缓缓关上,以免殿内的暖气流散。
大殿供着数个火盆,窗扇留着缝儿,少许寒风窜进来,送来一股清新之气。他们站在火盆前,双手放在上面烤着,他握住她的手,“在外头站了许久,不怕冷吗?”
“晚膳备好了,不如进膳吧。”她柔柔地笑,“今日的晚膳是我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呢。”
“朕今晚定要多吃一些。”
坐在膳桌前,他看着一桌子生冷的菜,傻眼了,“这……怎么吃?”
水意浓并不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用嘴吃。”
墨君狂摇头失笑,“这些菜都是生的,莫非你想效仿魏人茹毛饮血?”
炭火和底汤皆已备好,她将切得细薄的猪肉片、牛肉片、羊肉片等生肉放入小锅,再放入山药等生菜,“陛下,这汤是羊骨熬的汤,很鲜美呢。”
宫人端上一碗汤汁浓香的热汤,她端过来,介绍道:“这碗是原汁原味的羊肉汤,陛下快尝尝。”
他尝了一口,眉峰一扬,“的确鲜美。”
然后,他一口气喝光了汤。
水意浓捞起肉片,沾一点调味酱,一一送入他口中,他连声称赞。
“意浓,朕还是第一次这么吃,热气腾腾,鲜美味浓,风味奇特,有趣,有趣。这种吃法叫什么名堂?”
“这叫做火锅。”
“火锅?”墨君狂又听不懂了。
“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吃法。”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他夹着一片肉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吃了,他满目笑意,晶亮的黑眸缀满了温柔与愉悦。
宋云和金钗见陛下和水意浓吃得开心,相视一笑。
殿外风雪呼号,殿内暖意融融,热气弥漫。
吃完以后,宫人收拾膳桌,墨君狂牵着她来到寝殿。她打开一扇窗,“陛下陪我赏雪吧。”
他用鹤氅将她裹在怀里,二人仿若一体,永不分离。
“我说一个故事给陛下听,好不好?”
“好。”
“一个年已三十的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很多年,为情所困。这个男子才华横溢,根本不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子喜欢自己。有一日,他找到了喜欢的女子,谈婚论嫁,这个女子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就逃到秦淮河散心。”水意浓说起二十一世纪的自己,缓缓道来,“她在秦淮河的一艘画舫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她再也找不到亲人、朋友,孑然一身……”
“完全陌生的时代?”墨君狂明白这个故事的主旨,却又不太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现在的墨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说,却又不吐不快,“这个女子很想家,很想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可是,她回不去……”
“为什么回不去?”他更是不解,“再远的地方,也有千里马可达。”
“从墨国到魏国,可以骑马,可是,如果从五十年前到今日,怎么来?”
他的心一震,四肢僵住,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故事中的女子就是她?她想告诉自己,她从五十年前来到了墨国,很想家,很想回去?
不!不是!
她所说的故事,只是故事,不是真的。
墨君狂转过她的身子,剑眉扭结,“意浓,你想说什么?”
水意浓淡淡道:“我只想让陛下知道,有朝一日,也许这个女子会从墨国金陵城消失,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他盯着她,想从她的眼中看出她的心思。
然而,她的水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幽深、神秘,他艰涩地问:“这个女子,是你?”
“陛下想多了,这只是我编的故事。”她眯眼笑起来,巧笑嫣然。
“你存心戏弄朕,嗯?”他眸色一沉。
她但笑不语……刚才对他说,那女子会突然消失,她的心忽然间充满了悲伤……
临睡之前,她缩在他怀中,“明日我想去藏书阁找几本诗集看看,好不好?”
墨君狂说“好”,嗓音暗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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