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心诬陷,狠心无情
午膳后,宋云派人去传相关人等到御书房。
不多时,人到齐了,宽敞的御书房原本就热,此时更热了,在四角置放四个冰鉴才凉快一些。
水意浓看看淡然自若的容惊澜,又看看喜怒不显的墨君狂,忽然之间不担心了。
今日,一定可以洗脱冤屈。
“陛下,欣柔落水,是水妹妹推的,此事已水落石出,还要审什么?”过了一夜,林淑妃的眼眸不那么肿了,但还是红红的,眼袋很大,有些吓人。她的双眸又泛起泪花,伤心道,“欣柔虽已苏醒,但噩梦连连,一直叫着‘母妃’,整夜惊恐……陛下,臣妾宁愿落水的是臣妾,也不要欣柔受苦……臣妾恳求陛下为欣柔做主,严惩凶手!”
“朕不会姑息养奸!”墨君狂重声道,“昨日说亲眼目睹意浓推欣柔的宫人是谁?”
“是臣妾殿里的宫人绿袖,陛下。”李昭仪回道,示意绿袖出来。
“昨日你看见了什么,再说一遍。”他盯着绿袖,目光凶厉。
“是,陛下。”绿袖跪在地上,复述了一遍昨晚所说的,“奴婢无半句虚言,陛下明察。”
“当时你所在的位置,距离碧湖有多远?”容惊澜忽然问道,云淡风轻,仿若随意提起,“一丈,还是三丈?或是更远?五丈?十丈?”
“奴婢想想。”她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李昭仪。
水意浓注意到绿袖不安的神色,好像想从主子那得到指点,李昭仪却不看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容惊澜陡然提高声音,以质问的语气严厉地问:“究竟是多远?速速回答!究竟是多远?”
绿袖回头,局促而心虚,“奴婢想想……大约是五丈……不,是十丈……”
他站到她身前,厉声逼问:“当时你看见有人推欣柔公主落湖,为何你没有立即去救公主?为何不喊人?为何眼睁睁看着公主掉入湖中而无动于衷?”
“因为……因为昭仪吩咐奴婢摘了月季之后就速速回去……奴婢不敢耽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亲眼目睹事发经过,却不救公主,也不喊人救公主。虽然你是昭仪的宫人,但你的主子不仅仅是昭仪,你的主子还有陛下、太后!”容惊澜凶厉如鬼差,有意逼她至死角,“欣柔公主也是你的主子,你不救公主,便是同谋!”
“奴婢……不是这样的……奴婢也想救公主……可是,奴婢担心被皇贵妃发现,杀奴婢灭口……”绿袖恐慌道,目光闪烁不定。
他凶神恶煞道:“方才你不是说,凶徒推了欣柔公主之后就立即逃离,若你去救公主,凶徒怎会看见你?你是同谋!加害公主,理应杖毙!”
她惊慌失措,身子发颤,嘴唇亦发颤,声音破碎,“不是的……陛下饶命……奴婢不是不救公主,而是……”
李昭仪见她如此,黛眉微凝,却漠然得很。
“你不救公主,还想狡辩?”
“不是的……是因为,奴婢距碧湖太远,奴婢跑过去时也来不及了……”
“有多远?五丈?还是十五丈?”容惊澜怒喝,难得面上浮现一抹狠戾。
“十五丈……是十五丈……”绿袖慌得面色发白。
“方才,你明明说是十丈,如今又说十五丈。”他俊眉紧拧,脸孔紧敛,怒指着她,“你的供词前后矛盾,因为你当时根本不在御花园,根本没有亲眼目睹事发经过。”
“不是的,奴婢真的亲眼目睹……”她更慌了,六神无主,又看向李昭仪。
容惊澜转向陛下,总结道:“陛下,绿袖前言不对后语,她的供词不足为信。”
水意浓见识到他的厉害与才辩,就像电视剧里的大律师对疑犯逼供,口才了得,气势排山倒海似的,不由得钦佩得五体投地。
墨君狂似笑非笑,也佩服他这逼供的妙招。
眼见水意浓即将脱罪,林淑妃着急了,连忙道:“陛下,容大人这般疾言厉色地审问绿袖,绿袖是没见过世面的宫人,自然害怕。一害怕,她就着慌了,想不起当时的情形,不足为奇。绿袖的供词并无不妥,陛下,这对欣柔不公。”
墨君狂扮作公正,道:“既然淑妃觉得不公允,容惊澜,再问一次。”
容惊澜提高音量,再次疾言厉色地问:“绿袖,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站在十丈、还是十五丈的地方亲眼目睹事发经过?”
绿袖又慌张又心虚,嘴唇抖了几下才回道:“十……五丈……”
“相距十五丈,好,我就信你这一次。”他微微一笑,“陛下,臣想请众人到御花园。”
“准。”墨君狂朗声道。
水意浓惊愕,难道容惊澜想做一次案件重演?
所有人来到御花园,此时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候,不过,为了得知真相,汗流一身也值得。
骄阳似火,园内一片晴灿,阳光斑斓,虽有阴凉的树荫,却也热浪滚滚,待片刻就开始出汗。
众人站在碧湖湖边,宫人陪着绿袖站在距离碧湖十五丈的地方。接着,宋云带着女子站在碧湖湖畔,背对着绿袖,其中一人便是水意浓,其余两个是宫娥。
墨君狂和水意浓知道容惊澜的用意,其余人却莫名其妙,不知他究竟搞什么名堂。
容惊澜朝绿袖那边打了个手势,示意那边开始认人。不久,那边的公公也打了一个手势,表示认人完毕。然后,公公带着绿袖回来。
“陛下,容大人,方才绿袖从三人中认出,中间那人与昨日所见的是同一人。”那公公禀道。
“陛下,绿袖认出的中间那人,是她。”容惊澜指向一个宫娥。
绿袖瞠目结舌,墨君狂和水意浓神色淡淡,林淑妃、李昭仪惊诧莫名。
林淑妃无法接受如此结果,辩解道:“陛下,十五丈这么远,让绿袖从三人中认人,如何认得出?容大人这法子有袒护之嫌,臣妾不服。”
墨君狂不语,站在树荫下,不怒自威;一束明耀的日光映在他脸上,仿若寒光闪闪的刀锋,令人不寒而栗。
容惊澜的绛红色官服在日光的照耀下,竟变得鲜红刺目,“淑妃不服,那臣继续说。与昨日案发时一样,这三人皆穿白衣,绿袖从十五丈外认人,认出这个宫人是昨日推公主的凶徒。为什么她没有认出皇贵妃就是昨日的凶徒?因为,十五丈太远,加之御花园花木扶疏,阻挡了视线,根本看不清碧湖这边的人长什么样,绿袖又是如何断定那凶徒是皇贵妃?而绿袖认定皇贵妃是加害欣柔公主的凶徒,只怕别有内情。因此,绿袖的供词,不足为信,皇贵妃未必是推欣柔公主的凶徒。”
“陛下,绿袖明明看见是水妹妹推欣柔,这毋庸置疑。”林淑妃惶然道,“绿袖站在十五丈外,从三人中认出凶徒,这不合情理。她们皆穿白衣,日光这么盛,又这么远,如何认得出?陛下,任何一人来认,也认不出呀。”
“淑妃所言极是,任何一人来认,都认不出。”他笃定道,“因为,十五丈太远,花木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碧湖这边的人的模样。而绿袖声称是皇贵妃推了欣柔,不是很奇怪吗?陛下,绿袖的供词是假的,必定是受人指使,诬陷皇贵妃!”
他指着绿袖,好似坐在公堂上审案那般威严,正气凛然。
绿袖双肩高耸、缩着脖子,听到如此指控,接触到他的厉光,惊惧得低垂了头,目光不定,好像犯了错被人逮个正着,不敢辩解。
诬陷皇贵妃!
此语震慑了所有人,四周寂静,只有一声声的蝉鸣,聒噪得很。
墨君狂始终不语,面色冷沉,犀利得能够洞穿人心的目光仿佛看穿了林淑妃、李昭仪的心思,在二人脸上流转。
林淑妃看着畏缩、惧怕的绿袖,不禁也起了疑心,“绿袖,你是否亲眼目睹事发经过?是否看清楚了人?”
绿袖心虚地看一眼林淑妃,低下头,没有回答。
李昭仪涂抹了脂粉的娇脸无惊无惧,装得若无其事,洁白的额头却点缀着几颗汗珠。
纵然她伪装得再好,他也看得出,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因为,她如此淡定、从容,正巧泄露了她的心思。
绿袖是她的宫人,假若绿袖有意诬陷意浓,她脱不了干系。如若她没有指使绿袖,便会担心被连累;如若她指使绿袖诬陷意浓,心怀鬼胎,担心绿袖供出她,便如她现在这般,佯装镇定,让人瞧不出她的心思。
“绿袖,欺君是死罪,你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容惊澜喝道。
“奴婢真的亲眼目睹皇贵妃推欣柔公主……奴婢说的都是真的……”绿袖吓得快哭了,却仍然嘴硬。
“容大人,倘若绿袖的供词不可信,那又是何人加害欣柔?”林淑妃急切地问。
“我知道是谁推欣柔公主。”
这道声音从东侧传来,些许孩子气,些许清逸,宛如盛夏午后的一泓清泉,拂去额头的炙热。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片碧绿中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有一张瘦削、冷硬的脸,眉目间与墨君狂有三分相似,眼眸黑亮,鼻子挺拔,嘴唇棱角分明;他手长脚长,着一袭湖青衣袍,站在树荫下,一道日光打在他的衣袍下摆,映得他还未成熟的脸庞有几分正气。
他就是年仅十岁的大皇子,墨子白。
墨君狂盯着他,面上并无喜色,可谓无动于衷。
容惊澜最先反应过来,“大皇子目睹了事发经过?”
水意浓觉得奇怪,为什么陛下见了唯一的儿子,是这般表情?
墨子白稳步走过来,对父皇行了大礼,给林淑妃、李昭仪行礼,礼数周到,“父皇,昨日儿臣在御花园。”
“你看见了什么?”墨君狂语声冷漠。
“回父皇,昨日酉时左右,儿臣在那里摘枇杷叶。”墨子白指向东北侧的一处,继续道,“当时儿臣小腹隐隐作痛,坐在地上歇会儿,因此无人看见儿臣在那里。儿臣看见,皇贵妃站在那里看欣柔公主放纸鸢。”他又指向另一处,“公主的纸鸢断了,两个宫娥都去找纸鸢,剩下公主一人。这时,皇贵妃转身离去;而公主等得不耐烦,就去找纸鸢。儿臣亲眼目睹,皇贵妃并没有靠近公主,怎会推公主落水?”
“就大皇子所说,皇贵妃没有推欣柔公主,那是何人推公主?”容惊澜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
水意浓不由得感叹,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墨子白指向绿袖,“她躲在树后,待公主走到碧湖边,就奔过去,推了公主一把,公主掉入湖中,她火速逃离。父皇,这宫女加害公主,又指鹿为马,诬陷旁人,父皇明察。”
闻言,绿袖不再惊惧,也不再争辩,呆若木鸡。
水意浓没想到会是这个真相,诬陷自己的绿袖竟然是真凶。那么,指使绿袖的人是李昭仪?
墨君狂眉头舒展,眸光却阴鸷,冷冷地扫视众人。
容惊澜断然喝问:“绿袖,是谁指使你加害公主?从实招来!”
“无人指使奴婢,是奴婢决意害死公主。”绿袖陡然跪地,语气坚决,面如死灰,就像从容赴死的勇士,根本不怕死。
“你为何加害公主?”
“欣柔公主骄纵蛮横,仗着是公主,欺负奴婢。两个月前,奴婢不小心冲撞了公主,公主就命人打奴婢,掌嘴二十。不仅如此,每次见到奴婢,公主就要奴婢学猫叫、学狗叫、学鸟叫。”她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恨意滚滚,“奴婢不堪其辱,怀恨在心,趁公主不注意,就推公主落水,要公主溺毙碧湖。奴婢知道皇贵妃也在御花园,正好为自己开脱,便诬陷皇贵妃加害公主。”
“贱婢!你竟敢害欣柔!”林淑妃扑过来,抽绿袖的脸颊,连续不断地抽打,“本宫打死你……本宫要你不得好死……”
宋云示意林淑妃的近身侍婢拉开她,容惊澜道:“陛下,此案已真相大白,请陛下裁夺。”
水意浓收不住唇角滑出的冷笑,虽然绿袖说的言之凿凿,但是不是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
墨君狂语声冷冽,“收押大牢!”
两个公公拽起绿袖,将她押去大牢。
容惊澜笑道:“此案得以真相,大皇子居首功。”
墨子白屈身行礼,恭敬道:“父皇,儿臣还要回去做功课,儿臣告退。”
墨君狂恍若未闻,不曾正眼瞧儿子一眼。
墨子白在众人的注目下、在父皇的漠视中离去,那小小的背影与墨君狂酷似,昂首挺胸,有一股冷冽的傲气。
欣柔公主落水一案,总算真相大白。
墨君狂去御书房,水意浓回到澄心殿,宫人备汤水、伺候她沐浴更衣。
这夜,她等了好久,昏昏欲睡,他才回来。
他见她侧卧而睡,鼻息匀缓,便轻手轻脚地脱了衣袍,就寝。
刚刚躺好,她便翻过身,贴着他的后背,手臂横过去,手指轻抚他。结实的六块腹肌,摸起来很有感觉,接着,小手往上,抚他的胸肌……
……
日上三竿,水意浓才起身。
洗漱用膳后,她正想去外面走走,金钗忽然道:“皇贵妃,陛下上早朝前吩咐,皇贵妃暂先住在偏殿。”
水意浓错愕不已,墨君狂为什么不让自己住这里了?厌腻了?
金钗觑着她怔忪的神色,摇头一叹,道:“玉镯已将偏殿打扫干净,稍后奴婢陪皇贵妃过去。”
她愣愣的,仿佛没有听见金钗的话。
金钗宽慰道:“偏殿也还是在澄心殿,走两步就到了,皇贵妃无须挂怀。陛下如此安排,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皇贵妃莫胡思乱想。”
水意浓不明白,昨晚他们还好好的,为什么今日一早他就有此决定?
罢了,偏殿也没什么不好,省得日夜相对。
不是说距离就是美吗?同寝同食,没有私人空间,反而不利增进感情。
于是,她搬到偏殿。刚刚安顿好,安乐公主就来了。
今日,墨明亮带来了宫中最好的琴师,介绍说,这个琴师是城中鼎鼎大名的琴师。
照面之下,水意浓惊愕极了,尔后笑起来。
琴师亦笑,眼梢的微笑水润如清泉。
他没什么变化,拥有一双世间最忧郁、最幽邃的眼眸,拥有世上最清冷而又最温暖的微笑,拥有最出尘、令人最舒服的气质。他着一袭石青衣袍,闲闲地站定,清逸地笑,仿若对她说:我很好,别担心。
墨明亮见他们相视而笑,莫名其妙,“你们怎么了?”
“公主,他叫秦仲,是邀月楼的琴师,是不是?”水意浓笑道。
“哦,我想起来了,皇嫂之前在邀月楼编舞呢,自然与林公子相熟。”墨明亮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
“秦大哥,你怎么进宫当琴师?”
“此事说来话长,改日皇贵妃得闲,我再详细说与你听。”秦仲生分道。
“也好。”水意浓颔首,忽然之间觉得他与自己生分了。
“皇嫂,之前你不是说要找一个琴师吗?我就带他来啦。”墨明亮兴奋道,“不如开始吧。”
水意浓坐在琴案前,秦仲亦做好准备,墨明亮决定在她的琴曲中翩翩起舞。
安乐公主将在孙太后的寿宴上献舞,这支舞颇长,水意浓想了三首曲子,此时分别奏出来,他一一记下来,事后再加以改编。
秦仲一边记录一边凝视她,她抚琴,纤纤素手奏出独树一帜的曲子,琴音如水,淙淙流淌,好似明月下的清溪,泛着淡淡的忧伤;又似在潇潇秋雨中独行的夜归人,弥漫着凄涩与迷茫。
许久不见她,她好似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变了很多,再也不是以往那个微笑明媚、洒脱坚强的女子,而变成了心事重重、眉心藏着孤独的宫妃。
三首曲子奏毕,墨明亮赞叹不已。
之后,水意浓指出她某些舞蹈动作的瑕疵。
整整一个时辰,他们才告辞离去。
水意浓想去御书房,犹豫了半晌,还是按耐住了。
等待、期盼的滋味,很难受。
晚膳后,她见墨君狂还不回来,便吩咐金钗去打听陛下是否还在御书房。
很快,宫人回报,陛下在清宁殿陪欣柔公主,想来今晚不回来了。
她死了心,不再抱着希望等他。
银簪从外头回来,神秘道:“皇贵妃,奴婢听闻,绿袖在牢房咬舌自尽。”
水意浓震惊,绿袖当真是畏罪自尽?
想起昨日在御花园的最后一幕,绿袖被押走后,林淑妃愤恨道:“绿袖加害欣柔,陛下,绝不能轻饶了她!”
“你有何主意?”墨君狂淡淡地问。
“欣柔好歹是皇室血脉,加害欣柔,罪不容赦。陛下如何裁夺,臣妾都无怨言,只求陛下为欣柔讨回公道。”她忽然转了口风,
许是想到她在陛下面前一直温柔仁善、善解人意,不能因为此事破坏了努力了多年的成果。
李昭仪同仇敌忾道:“姐姐,加害公主,罪该处死。虽然绿袖是妹妹宫里头的人,但妹妹绝不会偏私。这种贱婢最好趁早处死,免得以后加害妹妹的端柔公主。”
如今想来,如果绿袖被人逼死,那么,林淑妃和李昭仪皆有可能是逼绿袖自尽的元凶。
因为,林淑妃恨绿袖,杀绿袖以泄恨;李昭仪担心绿袖出卖自己,便杀人灭口。
如今死无对证,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漫漫长夜,水意浓辗转反侧,想着绿袖是否受命于李昭仪,想着墨君狂是否正宠幸林淑妃,想着这漫长的一生是否就要在这样的等待、煎熬中度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一日忽然撑不住了……
夜深了,她昏昏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她喃喃地问:“昨晚陛下回来过吗?”
金钗摇头,眉心微蹙,替她难过。
晋王府。
有人硬闯王府,门口的侍卫知道他的身份,想拦也拦不住。
容惊澜快步直入厅堂,面上虽然不见怒气,语气却是急躁而强硬,“请你们家王爷来!”
管家知道他与王爷的关系,以为发生了大事,不敢怠慢,连忙去禀报王爷。
不多时,墨君睿姗姗而来,一袭皎洁的精绣白袍平展伏贴,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宇温润如水,没有丝毫的不如意。
看来,他心情正佳。
“为什么这么做?”容惊澜见他这般气定神闲,不禁来气,语气冲了一些。
“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墨君睿漫不经心地说道,“容大人刚下早朝吧,一大早就硬闯晋王府,你不将本王放在眼里,还是不将皇室放在眼里?”
“王爷莫要跟我扯些别的。”容惊澜推他坐下来,双手按住椅子的扶手,锁住他,瞪着他,“我下早朝刚回府,温泉别馆的人就向我禀报,昨晚那个假扮意浓的女子不见了。”
“哦?不见了?”墨君睿故作吃惊,却故意扮得不像,“那你为何来晋王府跟本王说这件事?你不是应该去找人吗?”
容惊澜气得瞪他,“难道王爷不知,一旦你出手救人,陛下很快就会知道,就会以为你和意浓串谋、有私?你这么做,无异于将意浓推向火坑!”
墨君睿冷冷地嗤笑,“是吗?本王的才智远远及不上闻名三国的右相大人,更及不上你料事如神,料不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容惊澜总算明白了,气得咬牙,“你故意的!”
墨君睿含笑看他,笑如清风,“容惊澜,你何时爱上意浓?”
容惊澜愕然,好似苦苦掩藏的心事被人揭开,再想掩饰,却掩饰不了,很难堪。
“曾有几次,本王恨死自己,恨自己懦弱!”墨君睿推起他,站起身,凝眸盯着他,厉声指控道,“你比本王还懦弱!你不敢承认自己喜欢意浓!你娶了皇兄的女人,却不敢碰她!你让意浓住在别馆,方便皇兄宠幸她!你甚至不敢堂堂正正地看她一眼!你是懦夫!”
“够了!”容惊澜羞恼道,“对!我是懦夫!我只希望,意浓开心、快乐!”
“你以为意浓在宫中就会开心、快乐吗?”
“你不是她,又怎知她不开心、不快乐?”
这两人怒目对视,针锋相对,眼中皆饱含怒火,争得面红耳赤。
这一刻,他们都瞪大眼睛,瞪着彼此,不甘示弱。
容惊澜一向谦和温润,人前人后皆是持礼的君子风度,今日却变了个样,好似被困已久的小兽突然发狠,做最后的挣扎。他严肃道:“我喜欢她,那又如何?她有自己的选择,我成全她,你呢?你救出那女子,无异于将意浓推入火坑,你存心不让意浓好过,是不是?”
墨君睿没有丝毫悔意,“你说对了,本王存心不让意浓好过,你管得着吗?”
“你究竟想怎样?”
“本王的事,无须向你交代!”
“你——”容惊澜气得脸颊红彤彤的,眼中也浮现几缕血丝。
墨君睿一展袍摆,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微笑,“请便。”
容惊澜压下怒火,试图打动他,“后宫妃嫔如狼似虎,意浓身在皇宫,本就水深火热,你还要做一些无谓的事让陛下疑心她。她在宫中受尽苦楚、吃尽苦头,你忍心吗?你眼睁睁看着她饱受折磨,不心疼吗?”
墨君睿冷着脸,目光阴沉,不欲回答。
容惊澜苦苦劝道:“事已至此,王爷何不退一步,为她着想,让她过得安乐一些?”
墨君睿阴冷地眨眸,“你以为本王不想吗?本王还有要事,请便。”
话落,他迈步离去,容惊澜拉他的手臂,他反手一扬,推开了容惊澜。
容惊澜叹气,为什么晋王这么固执?
御书房。
刚下早朝不久,墨君狂正听着宋云的禀奏。
宋云道:“陛下,绿袖咬舌自尽之前,无人去过牢房。”
“招了吗?”
“奴才让小安子审问绿袖,严刑逼供,威逼利诱,绿袖仍然嘴硬,不说一个字。后来,小安子打烂了她的嘴,她才吐出几个字,说没有人指使她。”
“她家人呢?”
“小安子提起她的家人,如若她仍然嘴硬,就会连累她的家人。不过,她还是没招。接着,她就咬舌自尽了。”宋云小心翼翼地回道。
墨君狂清冷的目光落在宫砖上,果然又是一个不怕死的宫人!
虽然绿袖没有供出李昭仪,但是他断定,绿袖所做的一切,必定与李昭仪有关。
李昭仪能让宫人守口如瓶,宁死不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次是这样,以前几次也是这样。
他的目光越来越冰寒,在这炎热的盛夏,冰寒得足以冻伤人。
一个小公公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宋云走出去,从小公公手中接过一张小纸条,立即回来。
他奉上小纸条,“陛下,别馆飞鸽传书。”
墨君狂看一眼小纸条,拍案而起,声音之大,力道之大,震慑了站在一旁的宋云。
宋云觑着陛下,见他龙颜大怒,便知别馆出了大事。
墨君狂剑眉绞拧,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御书房,前往澄心殿。
这一路,体内的怒火有所下降,但眉宇间的寒意丝毫不减。
澄心殿,偏殿。
水意浓正要去春华殿,却见墨君狂大步进来,面冷如冰,似有不悦。
“退下。”他的声音寒如冷铁,掀袍坐下。
金钗和玉镯躬身退出大殿,她有些忐忑,想着他生气是为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自己?
他冻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好似要冻僵她的脸,“昨晚,那下人被人救走了。”
她惊震地呆住,盼盼被人救走了?是晋王做的?
短短两日,晋王竟然说做就做,轻而易举地救出盼盼。
那么,墨君狂知道是晋王所为吗?
“你满意了?”墨君狂眸光森寒。
“别馆不是守卫森严吗?盼盼怎么被人救走的?”水意浓只能佯装不知。
“原来你不知。”他乖戾道,语带讽刺,“据侍卫回报,昨晚倒夜香的两个老家伙很可疑,应该是那两个老家伙把人藏在夜香的大桶中,带出别馆。”
“可是,不是有人看守她吗?她怎么离开房间的?”
“看来你当真不知。”墨君狂走过来,双掌握着她的双腮,“那两个老家伙,是皇弟的人。”
“是吗?”她心中雪亮,他断定晋王救了盼盼是为了自己,与自己合谋。
他用力地挤压,使得她的嘴嘟起来,眼中盛满了戾气,“你在听雨台那夜,皇弟混进听雨台,待了很久才出宫。就是那一次,你央求他救人,是不是?”
水意浓幽幽地问:“陛下非要弄死盼盼不可吗?”
即使她没有求晋王救人,即使是晋王自告奋勇,也说不清了。晋王救盼盼,她知道,而且同意了,她无法撇清。
墨君狂切齿道:“朕已警告过你。”
她软声求道:“就当是为了我,陛下放盼盼一马,好不好?陛下,我不会再逃走。”她环上他的腰身,放低了身段,抛弃了自尊,放弃了原则,“我留在你身边,当你的妃嫔,一心一意地侍奉你,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黑若曜石的瞳孔轻微转动,看着这张真挚的玉脸,看着这张清媚的容颜,有一瞬间,他心软了。只要她愿意留下来、陪着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其他的都可以不介意。
可是,有一道声音警告他:不能心软!千万不能心软!
她为了那人才这么说的,她并非心甘情愿当他的妃嫔,并非因为爱他才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如此缘由,他怎能接受?
或许,他可以接受,但是,他还不能原谅她!
“朕说过,要么她变成废人,要么你变成废人。既然你如此选择,休怪朕狠心无情!”墨君狂狠戾道。
“那陛下何时将我弄成废人?”水意浓不信他真的会这样做,“陛下还想打我一巴掌吗?还是打断我的腿,让我变成不良于行的废人?”
“朕会好好想想,如何折磨你!”他拍她的脸颊,好像她是此生最大的仇人一般。
她看着他离去,那轩昂的背影弥漫着云朵般的怒气,令她无可奈何。
接下来三日,一入夜,金钗就会说,陛下今晚歇在哪个妃嫔的寝殿。
第一次,水意浓凄冷地笑;
第二次,她木然颔首;
第三次,她径直上榻睡觉。
墨君狂,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折磨,那么,你成功了。
欣柔公主芳诞这日,金钗说,陛下吩咐了,她必须去贺寿。
此次欣柔公主七岁寿宴,由孙太后做主,请了内外命妇、宗室子弟。酉时未至,清宁殿便人来人往,前庭站满了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等候开席。
水意浓来时,已是酉时。但见前庭张灯结彩,桃粉薄纱漫天张挂,奇花异卉吐艳争奇,花香袭人,那一张张宴案整齐地排在前庭正中央,宫人正端上各色珍馐海错。
西天的落日红彤彤的,随手一抹,抹出一泓晴艳的云霞;又随手一抹,在人世间洒下一道道灿烂的红光,为今日的寿宴增添几许喜色。
她不想听内外命妇对自己的议论,便来到东侧一角。
墙角有一丛快凋谢的鲜红月季,月季与玫瑰类似,她摘了一支月季,不禁想起几个月前提出的那三个要求。
那时,她死也不愿留在金陵,死也要逃走;如今,她的想法变了,尝试着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妃嫔。那时,他宠她、爱她,伤害过她,却也很在乎她;如今,他有意折磨她,存心不让她好过,故意伤她的心。
世事难料,兜兜转转,她的心思变了,他也变了,步调越来越不一致。
她轻轻一叹,对自己的处境深感无奈。
“王爷。”金钗屈身行礼。
她转身,看见晋王站在面前,心中一滞,淡声道:“王爷。”
墨君睿长身玉立,白袍染了晚霞的晴红,俊朗的脸庞也映着一抹残红,整个人仿佛染血一般。
“本王与皇贵妃说几句话,你到前方守着。”他直言不讳地吩咐金钗。
“奴婢不能离开皇贵妃半步。”金钗不肯离开,担心皇贵妃与晋王单独相处会闹出乱子。
“本王在此,你的皇贵妃不会有事,去吧。”他含笑道,语气却强硬。
金钗看着水意浓,水意浓也不想惹人疑心,“事无不可对人言,王爷有话请说。”
墨君睿不在意地笑,“意浓,我已将盼盼送到安全之地,你无须担心。”
她看金钗一眼,勉强一笑,没有回答,知道他是故意的。
金钗侧过身,看向别处。
“意浓,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他低声道,语声温柔,含着些许情意。
“陛下已经知道此事乃王爷所为,王爷不怕陛下责罚吗?”水意浓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也不怕金钗如实向墨君狂禀奏。
“为了你,纵然陛下惩处我,我也丝毫不惧。”他凝目看她,眸光深沉。
“王爷如何救出盼盼的?不是有人看守在房门外吗?”她选择忽略他的表情。
墨君睿温和一笑,“救人的妙招无奇不有,你不必知道。”
她轻笑,思忖着他为什么这般积极地为助自己救出盼盼,难道真的只是为自己解忧吗?
他笑问:“对了,盼盼假扮你,当真一模一样吗?还是有几分相似?”
“若只是几分相似,怎能骗得了陛下?”
“那她如何做到拥有一张与你一模一样的脸?”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也罢。”墨君睿疏朗一笑,“你为欣柔公主备了什么贺礼?”
“陛下曾赏给我一条能够凝神静气的檀香手链,我转赠给欣柔公主,王爷呢?”
“我的贺礼是一条染有异香的西域珍珠手链,意浓,你我倒是心意一致。”他含笑道,眉宇流光璨璨。
水意浓轻淡地笑,说寿宴即将开始,应该入席了。
墨君睿看着她的倩影淹没在人群里,唇角微翘,微笑迷人。
金钗跟上她,道:“皇贵妃,陛下吩咐了,您与安乐公主同席。”
水意浓明白,他这样安排,虽说有点自欺欺人,但也是尽量避免闲言闲语。安乐公主的宴案紧挨着孙太后的凤案,与御案相距较近。
放眼望去,只有宗室子弟中有几个是男子,其他皆是女子。因此,欣柔公主的寿宴云鬓花颜,桃腮粉面,锦衣华裳,争奇斗艳,娇声软语。
孙太后携着欣柔公主、林淑妃落座,众人行礼后便也就座。
欣柔公主是小寿星,打扮得像仙界的花仙子,一袭桃红丝绣衫裙裹着娇小的身子,眉目如画,美瞳流转,可爱而又娇艳。孙太后搂着亲孙女,笑得合不拢嘴,慈祥而愉悦。
内外命妇、宗室子弟奉上贺礼,然后,寿宴开始。
“母后寿宴将至,皇嫂何时有空来春华殿看看那几个伴舞跳得怎样。”墨明亮凑过来低声道。
“如果这两日没什么事,我就去。”水意浓笑问,“你和那舞伴配合怎样?”
“还不错,就等皇嫂赐教。对了,林公子编好乐曲后,我就让乐工弹奏,再练几日。”
“辛苦吗?”
“不辛苦,反正我也无所事事,正好打发时间。”
“陛下驾到——”公公的通报声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起身迎驾,齐声高呼。
墨君狂沉步走过来,龙行虎步,脸膛微敛,龙目精睿,目空一切,睥睨众生。明黄色团龙龙袍的一角随着他的步履扬起又落下,广袂划出一道明黄色的光弧。那统摄一切的昂扬气度,令人心醉。
水意浓望着他,仿佛望着心爱的男子,痴迷得看不见周遭的一切。
她的神色,落在对面一人眼中。
墨君睿盯着她,俊脸覆着薄霜,右掌握成拳。而他身边的女子,是晋王妃。她看着夫君的神色,眉心紧蹙,忧心忡忡。
墨君狂落座后,众人也坐下来,欣柔公主走到御案前,跪地叩拜,“儿臣拜见父皇。”
“平身。”他冷硬的脸庞浮现一抹慈爱的微笑。
“今日儿臣七岁了,在这个欢喜的日子,儿臣衷心祝愿父皇成就伟业,祝愿我大墨千秋万代。”欣柔公主口齿伶俐,嗓音娇柔。
“说得好!”他龙颜大悦,笑道,“欣柔,父皇赏给你一顶珍珠玉冠。”
“谢父皇赏赐。”欣柔公主笑着拜谢。
宋云端着一个红绸木案走上前,红绸木案中那顶珍珠玉冠并不大,是小孩戴的。然而,冠上的珍珠颗颗饱满、珠光莹亮,白玉也晶亮剔透,玉光莹润,一瞧便知不是普通的玉所雕。这顶精致的珍珠玉冠可谓奢华精美,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内外命妇议论纷纷,都在说这顶世间仅此一件的珍珠玉冠。
林淑妃连忙来到御前,与女儿一同接受赏赐,拜谢隆恩,然后携着女儿回席,喜不自禁。
安乐公主凑过身来,道:“这顶珍珠玉冠是皇兄特意命宫人打造的,那上面的珍珠是珍贵的南海珍珠,白玉是西域的羊脂白玉。这顶珍珠玉冠,不止价值连城,可谓价值十城。”
水意浓明白了,难怪林淑妃笑得合不拢嘴、欣喜异常,难怪李昭仪板着脸、气得瞪人。
墨君睿扬声笑起来,“皇兄素来喜欢欣柔公主和雪柔公主。今日是欣柔公主芳诞,皇兄赏了一顶珍珠玉冠。待雪柔公主芳诞那日,皇兄赏什么?”
水意浓蹙眉,他好像有意找茬。
李昭仪听见晋王提到自己的女儿,便竖起耳朵听陛下如何回答,想知道陛下会赏什么给女儿。
“不急不急,雪柔还小,朕还有三年好好想。”墨君狂轻巧地避过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皇兄可要一碗水端平,若不然,雪柔懂事了会怨怪父皇偏心欣柔姐姐。”墨君睿笑眯眯道。
“不劳皇弟费心。”
墨君狂举杯,所有人皆举起玉杯。
尔后,歌舞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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