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夜苟且,新宠娇艳
即使没有抬眼,水意浓也察觉到,对面那人的目光总是飘过来。
可恨的是,她阻止不了。
墨君睿也太大胆了,不仅不顾众目睽睽,而且目光深邃,饱含情意,好像深怕别人不知道他钟情于她似的。
如此情形,墨君狂怎会看不出来?
有两次,她看向御案,正巧,他也看过来,四道目光就此撞上。然而,他的目光没有停留,仿似燕子飞过湖面那般从她脸上滑过,轻淡无痕。
她向来不喜欢宫宴,加上晋王有意“骚扰”她,她便对安乐公主说头晕晕的,出去走走,过会儿就回来。
金钗跟出来,关切地问:“皇贵妃当真头晕?”
“嗯,头晕脑胀。”水意浓计上心来,“你回去跟陛下说,就说我不胜酒力,先回去歇着了。”
“不如皇贵妃先在外头透透气,假若还是头晕,再回寝殿。”金钗提议道。
“不了,你回去禀奏,我先回去。”
金钗无奈,只好回去禀报。
水意浓信步闲庭,虽无凉风,也无花香,但就是觉得神清气爽。
夜幕徐徐下降,西天再无一丝残红,黛青色的天光笼罩着寂静的宫苑,别有一番光景。
大多数宫人都在清宁殿伺候,因此,一路走来,她没有遇见宫人。经过御花园,行至听风阁,她望了一眼高高的楼阁,继续前行。
“意浓。”一道清和的声音。
她蓦然抬头,惊诧地看见,晋王站在前方。
她记得,出来时他还在寿宴,怎么他也出来了?而且他竟然走在自己前头,不可思议。
墨君睿走过来,雪白的袍角在黛青的暮色中划出一抹冷意。
“我先回寝殿,王爷请便。”水意浓莞尔道,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
“我是洪水猛兽吗?你怕我?”他在她身前三步处站定,眉宇一沉。
“王爷说笑了,我只是头晕,不太舒服,想回去歇着。”
她不想再滞留片刻,从他身边经过。
就在擦身而过的一刻,她的手腕被他握住,她目视前方,重声道:“请王爷自重。”
墨君睿亦目视前方,以淡定而强硬的口吻道:“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随我到楼阁上。”
“那便在这里说罢。”
“你想让宫人看见你与我纠缠不清吗?”
水意浓咬唇,犹豫不决,见他兀自上了听风阁,唯有跟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站在听风阁,举目所见,殿宇和宫苑被灰暗的暮色笼罩,越来越神秘。她注意到,阁中多了两盆月季,许是因为欣柔公主办寿宴,才在这里摆了两盆月季。
墨君睿站在较为隐秘的一角,从外头、下面仰望上来,看不见阁中有人。
这两三次相见,她觉得他变了,和以往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他白皙的俊脸浮动着暗灰的光,那双俊眸亦闪动着暗灰的色泽。
他让她站过来一点,以免让人瞧见。
“王爷请说。”
“我派人去救盼盼,本以为天衣无缝,皇兄不会知道是我出手救人,也就不会连累你。”他俊眉微结,“没想到,我派去的两个下属不当心败露了身份,让皇兄知道了。意浓,是我不好,我信誓旦旦地承诺,却还是连累了你。”
“事已至此,王爷也无力改变什么。王爷无须自责。”
水意浓忍不住想,如果到别馆救人的那两人当真败露了身份,又是如何全身而退?
墨君睿欣喜地问:“你不怪我吗?”
她摇头,她真的不怪他,只是后悔让他出手救人。
他笑起来,却又叹气,“虽然你不怪我,但我还是懊恼。为了这件事,容惊澜痛骂我一顿,骂我不该出手,还说我这么做是将你推入火坑。”
她惊异,容惊澜当真这么说?当真骂他?
的确,容惊澜料事如神,料到了晋王救出盼盼的后果。
然而,晋王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奇怪,怎么真的头晕了?刚才,头晕只是借口,没想到这会儿真的头晕。她捂额,晕眩越来越厉害,忍不住闭眼,“我先回去了。”
“意浓,怎么了?”这嗓音低沉而醇厚,是墨君狂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头晕。”水意浓喃喃道。
天旋地转之际,有人揽住她。
为什么忽然这么晕?又没喝多少酒。她被人扶着坐下来,睁开眼,眼前这张脸由模糊渐渐清晰,是俊毅、冷硬的脸庞,是墨君狂。
嗯?他不是在清宁殿吗?怎么在这里?
她举目四望,咦,不是在听风阁吗?怎么在寝殿?难道是他来找自己,带自己回寝殿了?一定是这样的。
“意浓,还头晕吗?好一些了吗?”墨君睿关心地问,揽抱着她,观察着她的神色。
“好一些了。”水意浓觉得不再天旋地转了,头也没那么疼了。
美眸微阖,一圈纤长的眼睫犹如夜色覆盖下的花瓣轻轻伏在她的眼下。这张美玉般的脸庞宛如一朵皎洁、富丽的芍药,有缕缕幽谧的芬芳,钻入肌肤。
他忍住汹涌的情感,“意浓……”
水意浓眯着眼,“嗯?”
就这么窝在墨君狂的怀中,享受他的情意,是最幸福的。
“抱我,可好?”墨君睿柔声道。
“嗯。”她在他怀中蹭了蹭,支起身子,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再也不放手,不让他去找别的妃嫔。
……
墨君睿沉醉在她的柔情里,被她的主动弄得快炸了,更疯狂地吻她……他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却仍然激吻如狂……
这一幕,落在来人的眼中,激怒了来人。
墨君狂怒火中烧,黑眸紧皱,揪成一团,剑眉如刀,眸光似剑。他死死地盯着她,熊熊怒火烧毁了他,他仿是战场上正与敌人厮杀的将军,黑眸染血,嗜血冷酷,暴戾凶狠。
墨君睿慢慢松开她,却仍然抱着她,有恃无恐地看着皇兄,并无丝毫惊慌。
“朕说过,下不为例!”墨君狂几乎咬碎舌头。
“皇兄,臣弟与意浓是真心相爱!”墨君睿抱紧她,“求皇兄成全!”
水意浓略略清醒,在一片迷乱中听见两人在说话,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她转头看去,看见一人站在那里,好像很生气。
他是……墨君狂!
怎么回事?
她看向搂着自己的人,也是墨君狂,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两个墨君狂?哪一个才是真的?
“放开她!”墨君狂狠厉地吼,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皓腕。
“皇兄看得还不够清楚吗?意浓真正爱的,是臣弟!”墨君睿亦厉声道。
“你们……”水意浓甩开手,步步后退,惊恐地看他们,“为什么……”
啊……头好痛……快爆炸了……她很乱,痛苦地摇头……
墨君狂率先上前,强硬地箍着她,不让她乱动。
墨君睿缓缓站起身,似笑非笑,好似无所谓了,不再跟皇兄争了。
墨君狂搂着她下了听风阁,拽着她回澄心殿。
离开听风阁的时候,水意浓最后望了一眼,发现晋王站在那里,朝她微笑。
难道,刚才跟她拥吻的不是墨君狂,而是墨君睿?
天啊……
这一路,她的神智慢慢清醒,被墨君狂拖着走,一路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他这么生气?为什么刚才有两个他?他看见她和晋王拥吻,才这般怒不可揭?
回到澄心殿,墨君狂拖着她进了大殿,甩开她,坐下来。怒火在胸中燃烧,脸如寒铁,他眼中浮现一抹可怕的暴戾。
宋云和宫人都在大殿前庭,不敢进来。
“陛下……”她走过去,怯怯地唤道,有点儿心虚,“刚才……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乖戾地反问,又好笑又生气,“你不知,朕都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那一幕,她与皇弟拥吻的一幕,好像千万支利箭,穿过他的心。
水意浓心中着急,急于辩解,“不是陛下看见的那样……你听我说……”
他怒瞪她,这张无辜的脸,这双闪烁的眸,可真是娇弱得令人怜悯,“好,朕听你说!”
“我不知道是晋王……我记得是陛下……我看见了陛下……陛下吻我……我才回吻陛下的……”她结结巴巴地说,努力地回忆前不久那一幕,“那时,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接着陛下抱我……陛下还吻我,我就……”
“原来如此!”墨君狂陡然掐住她的嘴,声色俱厉,“这么说,你把皇弟当作朕,你才不知廉耻地跟他那样?”
“陛下不信吗?”她凄楚地看他,由于嘴巴变形了,嗓音也变了。
“如此谎话,你也说得出口?朕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恬不知耻的女子!”他怒吼,更用力地掐她。
水意浓说不出话,眉骨酸痛,泪水涌出。
君狂,为什么不信我?
墨君狂气疯了,被所爱的女子背叛的悲愤、伤心交织在心中,使得他的嗓音暗哑了,“你说和朕重新开始,你说会留在朕身边、当朕的妃嫔,朕信了你的话,以为你对朕有了情意……没想到,你欺瞒朕!竟然和皇弟做出苟且之事!”
她摇头,泪雨纷飞,想解释,却说不了话。
他受万箭穿心之痛,那么,她亦受千刀万剐之痛。
“从今往后,你就在偏殿待着,哪里也不许去!”他的黑眸染了痛楚的泪光,“朕不想再看见你!”
“陛下……”
他松开手,大步前行,她连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凄痛道:“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我没有骗你……”
墨君狂反手一掀,极其用力,她跌坐在地,又眼疾手快地扑上前,地揪住他的明黄色广袂,“陛下,我真的没有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朕只信亲眼所见!”他没有转身,狠厉道,“放手!”
“不放!”水意浓倔犟道,“陛下在乎我,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那么,你的爱也太狭窄了。”
“此生此世,朕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太在乎你!”
他后悔了?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不再喜欢她了?亲眼目睹她和晋王拥吻,他就永远无法原谅她?
这样的男人,不听解释,不辨是非,值得她喜欢吗?值得她留下来吗?
水意浓心灰意冷,凄冷道:“我不该回来,不该低三下四地哄你消气,最不该的是喜欢你!”
闻言,墨君狂轻轻一笑,蚀骨的冷,慢慢转过身,出其不意地提脚踹来,正巧踹在她的左肩。
这一脚,用了五成力道。
仅仅是五成力道,就已经让她往后跌去,左胸隐隐的痛。
更痛的是心,被那一脚踹得血肉模糊。
他步履如飞地离去,好像再也不想多待片刻。
金钗回来了,正好看见方才那一幕,惊得捂嘴。见皇贵妃倒在宫砖上,她连忙进来,扶起皇贵妃,“奴婢扶您回去。”
水意浓站起身,左胸的痛让她咳了几声。
“稍后奴婢传太医来瞧瞧。”金钗心痛道,担心陛下那一脚伤了皇贵妃的身。
“不必了。”
水意浓忍痛站起来,在金钗的搀扶下回偏殿。
靠在床上,喝了半杯茶,她缓过劲儿,心中的剧痛却丝毫未减。
墨君狂不但疑心重,而且只信自己的眼睛,看见那一幕,就断定她与晋王有私情,就怒不可揭、不听任何解释,还用脚踹她。如此暴戾的男子,值得她爱吗?值得她继续守候吗?
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去留了。
这一夜,她数次惊醒,被左肩与左胸的痛折磨得一夜难眠。
翌日早上,金钗见她气色不好,也没胃口进膳,便道:“皇贵妃,还是传太医来瞧瞧吧。”
水意浓仍然摇头,“以后不要叫我‘皇贵妃’,就叫姐姐吧。”
“这怎么行?”金钗又惊又喜,“您是皇贵妃,陛下允许奴婢这样叫的。”
“我不喜欢,以后不许再叫。”
“那奴婢……叫您姐姐。”
金钗欢喜不已,主子待自己这么好,视自己为姐妹,那可是福分。
水意浓拍拍她的手,吩咐道:“你亲自去听风阁看看,我记得昨晚阁中有两盆月季,你去搬回来。”
金钗虽觉莫名其妙,但也不问缘由。
她刚刚走到殿门,水意浓又叫她回来,嘱咐道:“如果阁中没有两盆月季,你去打听一下,是谁将月季摆放在听风阁,是谁搬走的。”
金钗应了,匆匆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回来了,禀道:“姐姐,如您所料,听风阁没有两盆月季。奴婢问了掌理花卉和打扫听风阁的几个宫人,都说不知听风阁中摆放过月季。”
水意浓的脸沉静如水。
如此看来,那两盆月季是有人摆放在听风阁的,而且,昨晚她在阁中时忽然头晕、天旋地转,错将晋王看作墨君狂,也许与月季有关。
昨晚之事,晋王可知缘由?是他布局的?
如今想查,也查不到什么了。
难道她这个冤屈就洗刷不清了吗?
酉时将至,无一丝凉风,日头还烈,日光火辣,晒得宫道好似一块明晃晃的铁板,烫人得紧。
容惊澜前往御书房面圣,走在宫道上,额头上凝着几颗汗珠。
前方走来一人,白袍飞扬,风姿俊逸,金灿灿的日光映得他的脸变得透明,模糊一片。
他知道,来人是墨君睿。
两人靠近,同时止步。
“王爷正要出宫?”容惊澜盯着晋王,但见他眼角眉梢皆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好像心情很愉悦。
“本王刚从慈宁殿出来。”墨君睿淡然而语。
“听闻昨日听风阁发生了一件事,事关王爷与陛下。”
“你不在宫中,却对宫中事了如指掌。容惊澜,有朝一日,陛下若疑心你,本王不会觉得稀奇。”
容惊澜付之一笑,“为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我只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墨君睿嗤笑,“那敢情好。”
容惊澜笑道:“奉劝王爷一句,君心难测,王爷莫要捋虎须,如若不然,有朝一日晋王府招来杀身之祸,我不会稀奇。”
墨君睿亦笑,“彼此彼此。”
“我从来只求在意的人安然度日,王爷却打碎了平静的碧湖,存心不让人好过。王爷这么做,她只会恨你。”
“恨就恨吧,本王无所畏惧。”
墨君睿不在意的语气轻淡如烟,迈步前行。
容惊澜继续往前,两人错身而过,南辕北辙。
来到御书房,宋云说陛下不在里面,在东侧小花苑散心。
远远的,容惊澜望见陛下站在亭中,负手而立,挺直如松,火红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明黄色龙袍在落日余晖的熏染下,越发亮得刺眼。
“臣参见陛下。”容惊澜踏入小亭。
“有事?”墨君狂未曾转身,语音沉沉如坠。
“臣听闻了昨晚在听风阁发生的事。”
“你想说什么?”
容惊澜听得出陛下声音里浓烈的怒气,“皇贵妃不是那样的人。”
墨君狂冷厉地反问:“莫非你比朕更了解她?”
容惊澜汗颜,“陛下与皇贵妃朝夕相对,自然比臣更了解她的为人,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亲眼目睹,容易一叶障目。臣是局外人,兴许看得清楚一些。”
“照你这么说,亲眼所见的不一定是事实?”
“臣想说,陛下可以听听皇贵妃的解释。夫妻之间,理应坦诚相待,如此才不会有不必要的误会与伤害。”
“容惊澜!”墨君狂怒斥,霍然转身,“朕如何处置她,无须你教!”
“陛下……”容惊澜着急道。
“朕与妃嫔之间的事,你一介外臣,无须置喙!”墨君狂语声严厉,怒气萦面。
容惊澜叹气,陛下如此盛怒,只怕真的气到了。
如今这情形,只能等过几日陛下的怒气消了一些再进言。
连续三日,墨君狂都没有回澄心殿歇寝,去了林淑妃、李昭仪和秦贵人的寝殿。
一想起他,水意浓就难受,可又有心无力。那种感觉,仿佛有一把火烘烤着心,那种热度持续不断地炙烤着,是持久的折磨,令人生不如死,还不如来一刀比较干脆利索。
在偏殿待了三日,整日无所事事,无聊透顶,可是,她又能怎样?
虽然有金钗、银簪和玉镯轮流陪她闲聊、解闷,然而,那种深刻的孤寂与落寞啃噬着她的心,她真想往外冲,不顾一切地离开这座能熬死人的宫苑。
但是,她也知道,还没冲出澄心殿,就会被押回来。
就这么煎熬着,熬了五六日。
这日,金钗说总是闷在寝殿不好,劝她到外头散散心。
水意浓明白,既然金钗这么说了,那就是得了圣旨——陛下准许她外出走动。
于是,她立即往外走,前往御花园。
虽是早间,却已是烈日炎炎,走一阵身上就出汗了。
本是要去御花园,她听见了一缕熟悉的琴音,便循声寻去,来到羽衣阁附近的小花苑。这小花苑种植了一大片的凤尾竹和松柏,烈日下,阳光中,那深碧的凤尾竹叶绽放独特的清冷风姿,给人碧盈盈的清凉享受。
养眼的深碧中,一人盘膝坐在凤尾竹前,腿上放着一把杉木琴。他着一袭白衣,衣角铺在草地上,宛如一朵白云飘落在绿地上,清冷,清雅,清奇;他低首抚琴,修长白皙的十指熟稔地抚着冷冷琴弦,忧郁的眉宇好似蕴着一缕愁绪,衬得他的面容好像心事重重。那双黑亮的眸子清澈见底,令人想到山间的一泓清泉。
看着这一幕,水意浓心头的焦灼与烦恼慢慢退远,只觉得松快不少。
他的琴音,好比他的人,纯粹,风雅,令人无法抗拒。
她走过去,秦仲停止抚琴,抬起头,“皇贵妃。”
“不要这么叫我,我不喜欢。”她坐在一边,躲在阴凉下,少了一些酷暑的烦扰,颇为惬意,“你怎么在这里弹琴?”
“闲来无事,就躲到这里。”他一笑,眉头略略舒展,“对了,你那三支曲子,我已编好。”
“稍后我到羽衣阁听听,不过我相信你,你编的曲子一定没问题。”
“虽然我在羽衣阁,但也听了一些闲言碎语……”秦仲的眼眸映染了星星点点的日光,那般晶亮,亮得刺眼,“一些宫人说你被陛下禁足,是真的吗?”
水意浓颔首,移开目光,望向那几株松柏。
刚刚忘记的烦恼又来了,哎……
他静静地看她,虽然她还是美得令人心动,虽然她的美眸还是那么明澈,虽然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么美丽雅致,可是,她到底不一样了。她为情所困,烦忧多多,眉心堆积着愁绪。
“如若你心里难受,我可以只听不问。”他淡声道。
“原本,我已经离开金陵,前不久,陛下找到我,我又回到宫中。”她选择了倾诉,因为他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也是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以前,我并不喜欢陛下,这一次,我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尝试着接受他。可是,他变了……”
“看得出来,陛下对你的宠爱,非其他妃嫔可比。”
“我早就知道,帝王皆薄幸,帝王之爱皆凉薄。可是我相信他对我情有独钟,因此,我孤注一掷,为了他这份爱,放弃我的坚持与原则,心甘情愿留下来,当他的妃嫔。”水意浓低声微哑,泪花盈眶,染了日光的明媚,珍珠那般亮晶晶的,“但是,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不可收拾……”
“不如和陛下好好谈谈?”秦仲抑制着心痛,轻声道。
她摇头,泪珠滚落,“他根本不想和我谈……他不想看见我……没用的……你知道吗?他不相信我,不想听我解释……他认定我背叛他……”
他放下琴,看着她泪汪汪的眼眸,心疼不已,默然递过去一方绸帕。
她擦擦泪水,泪眸泛红,“我以为,他会改变,或是我能改变他一点点……可是,我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什么……他疑心重、脾气大,动不动就使用暴力,残忍无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她凄然地哭,梨花带雨的模样分外凄楚,“若是以前,这种人,我根本不会喜欢……甚至很厌恶,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他……”
秦仲宽慰道:“或许等陛下气消了一点,再和陛下好好说。”
“我后悔了……他这种人,我真的伺候不起……”水意浓的声音含有浓重的鼻音,泪水涟涟,“我讨厌皇宫,讨厌一夫多妻,讨厌妃嫔争斗……更讨厌他打人,你知道吗?当他的女人,没有任何自由、尊严,还有忍受家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
“你想走?”他并不惊讶,她已经逃过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忍受不了他的冷落,忍受不了他宠幸别的妃嫔,忍受不了……”她泣不成声。
“若我能帮你,我会竭尽全力。”
秦仲坐到她身侧,身不由己地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水意浓哭出声,哭成悲伤的泪人,倒在他的肩头。
他轻声叹息,揽着她的肩,让她哭个够。也许,哭出来,心中的郁气和痛楚会随着泪水流出来,她就会好受一些。
金钗站在一边,看着她对羽衣阁的宫人哭诉,既同情她又觉得万分不妥,却又不好出声提醒。
有一人,站在远处,隔着千重万浪的深碧,望着这一幕。
右手紧握成拳,眸光寒如雪、怒如刀,眼中的寒意很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墨君狂霍然转身,步履僵硬地走了。
大哭一场之后,果然没那么难受了。可是,两日后,水意浓更加心痛、愤怒。
一入夜,大殿就响起悠扬、悦耳的乐声,间歇传来女子的娇笑声与男子放纵的笑声。那女子的笑声,娇柔而又轻快,活泼而又魅惑,没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她猜得到,墨君狂正与某个妃嫔在大殿玩乐,欢声笑语。
一连三夜,皆是如此,一闹就是一个时辰。
她只剩右耳的耳力,还听得见他们寻欢作乐的声音,可见是怎样的情形了。那女子的笑声越来越刺耳,她索性捂着耳朵,才能得到片刻清静。
第四日,还是如此。她快发疯了,快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问金钗那个妃嫔是谁。
金钗不说,她支开金钗,问玉镯。玉镯说,今日一早,陛下刚刚晓喻六宫,封那女子为昭媛,是为冯昭媛。
原来,墨君狂看中了霓裳阁一个跳舞的宫人冯昭媛,传召她到澄心殿跳舞,三日后册封她为昭媛。
在墨国,从宫人一跃为昭媛,连晋数级,尚无先例。
虽然水意浓也是一跃成为皇贵妃,位分更高,但毕竟没有正式册封,只是宋云和澄心殿的宫人这样叫罢了。
墨君狂这么做,不是无的放矢。
她忍不住想,也许他就是用这招来刺激自己、惩罚自己,因为,她最在意的就是,他宠幸别的妃嫔。
墨君狂,你赢了!你有本事!
卸了妆,水意浓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了寝殿。
金钗惊醒,站起身,“姐姐,您去哪里?”
水意浓没有回答,径直往外走,来到正殿。
正殿灯火明亮,宫灯散发出红光。她站在门槛外,望着殿内。
一个乐工坐在一旁抚琴,一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正跳着柔媚的舞,面北而站,扭着纤细,曲着手臂,做着各种手势。
这架势,这翻云覆手,尚算有些舞蹈功底。
墨君狂斜倚着,姿态慵懒,漫不经心,却好似很有兴致地欣赏这支舞。由于天热,他明黄色的真丝中单衣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肌,那小麦色的肌肤映着暖暖的红光,那昂健的身躯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目光一闪,看见了门槛外站着的女子,笑起来,冷冽的眼眸忽然多了三分笑意,盛满了柔软的光泽。
在他的眼中,水意浓披着白衣,青丝披散,拢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身子比之前更纤薄了,那般羸弱,那般楚楚动人,动人心魄。
他不再看她,专心欣赏这支索然无味的舞。
跳舞的女子便是冯昭媛。
她穿着一袭橘红的紧身舞衣,变了舞姿,慢慢往下,坐在宫砖上,侧身而坐,盈盈楚楚地看着陛下,展现出曼妙的身姿。然后,她躺下来,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好似在邀请陛下。
墨君狂拊掌,单调的掌声令人嗤笑。
“陛下,臣妾跳得好么?”她以撒娇的语气问。
“好!”他朗声道。
“那陛下拉臣妾起来,可好?”她嗲声嗲气地说道。
他走过来,轻淡似水地看水意浓一眼,略略屈身,伸出手。
冯昭媛将小手放在他掌中,他使劲一拉,她借力起身,顺着这股力道,扑入他怀中,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曼声道:“陛下……”
墨君狂吻她的耳珠,扬声道:“你的舞,朕最喜欢。”
头微微低着,一双黑眸却盯着前方,犀利如刀。
她扭着,蹭着他的身子,嗓音娇软,令男人筋骨酸软,“臣妾服侍陛下就寝,可好?”
他松开她,站直了身子,她忽然感觉不对,看了看陛下,见他望向外面,便也望过去。
原来是住在澄心殿的女子。
住在这里又如何?还不如她呢,连个名分都没有。
水意浓终于看见了冯昭媛的真容,心中冷笑。
墨君狂,你的品味越来越低了。
这个冯昭媛,身姿妖娆,姿容中上,那双灵波妙目颇为迷人,微微一勾,便能勾走人的魂魄。
冯昭媛看着她,原以为这个没有名分的宠妃只是靠舞姿迷惑陛下,不曾想到她竟是一个大美人。虽然她未施粉黛、青丝披散,披着一袭清素的白衣,那张素颜却拥有最完美的五官,拥有世间最夺人心魄的容色,不知用什么来形容她那无与伦比的美。
在如此美人面前,冯昭媛自惭形秽,平生第一次觉得不如人。
她走上前,客气道:“你舞艺不俗,不如你我都为陛下跳一支舞,看陛下更喜欢谁的舞,可好?”
水意浓不理她,径直踏入大殿,在他五步远的地方止步,浅笑嫣然,“陛下的品味越来越低了,我仅表示同情。陛下夜夜赏舞、欢声笑语,只怕要白费心机了。因为,陛下的一举一动,我已不再关心,我的心,已经死了!还有,陛下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
墨君狂定定地看她,看她的弱不禁风与坚强美丽,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深意。
她的笑,虽然苍白,却迷人心魂。
水意浓清冷一笑,转身离去。
冯昭媛呆愣地看着陛下,他呆愣地看着那个从容离去的女子。
金钗亦步亦趋地跟着水意浓,见她出了澄心殿,赶忙跟上。
水意浓信步前行,反正这会儿毫无睡意,在外头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再回去也罢。
“姐姐,夜深了,还是回去吧。”金钗劝道。
“你再啰嗦,就别跟着我。”
金钗不再劝了,只要跟着她,不让她出事,就是对陛下有交代了。
走到听风阁,水意浓想上去看看,想了想,还是算了,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条较为偏僻的宫道,灯火渐稀,月华皎洁。
月光遍地,一地霜水。半圆的月亮镶在墨蓝的绸布上,那零星的几颗星辰是绣娘绣上去的璀璨之光,陪伴着明月,不至于那么孤单。
那人站在霜水中央,清逸如斯,仿佛踏水而立,衣袂随风飘扬,恍如谪仙。
晋王,墨君睿。
水意浓苦恼,怎么又遇到他了!
月色清寂,宛如一袭洁白的轻纱,笼罩着宫苑,也笼着他,为他添了三分神秘、三分清冷。
“意浓。”他走到她面前,眸如月色,那般清淡。
“时辰不早,我先行一步。”
“你躲着我?”
“是。”她直言承认。
“为什么?”
“王爷怎会不知?”
墨君睿的眼眸落进一泓月色,那般纯澈无暇,“我在宫里等了几夜,总算等到你。”
水意浓思忖,夜里他怎能在宫中?墨君狂怎会容忍他滞留宫中?如果墨君狂知道晋王滞留宫中,为什么不命人提醒他出宫回府?
他看金钗一眼,并不避讳,莞尔笑道:“你在想,我为什么会在宫中。你想知,我就告诉你。”
金钗就像个木头人,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水意浓不想多待,却又想到墨君狂正与新宠在放纵,自己只是和晋王不期而遇,在月光下闲聊两句,有何不可?
“洗耳恭听。”
“我陪母后用膳,多喝了两杯,假称喝多了,在慈宁殿偏殿歇了一个时辰。”
她轻轻地笑,对金钗道:“你去前头守着,若有宫人或禁卫靠近,速来禀报。”
金钗听了她的吩咐,到前头去守着。
如今不一样,皇贵妃视她为姐妹,她必须向着皇贵妃,帮着点儿,不然皇贵妃的日子更难过。
水意浓问:“王爷想见我,有事对我说?”
“皇兄当真对你动粗?”墨君睿眼中的担忧染了月色,洁白得纤尘不染。
“当时只有少数宫人看见,而澄心殿的宫人不会乱嚼舌根,王爷如何得知?”她不由得揣测,难道他在澄心殿有耳目?
“我想知道的事,自然可以知道。”
“还不是拜王爷所赐。”她故意将罪责推到他身上,“若无听风阁一事,陛下便不会对我动粗。”
“意浓,虽说此事因我而起,但皇兄也不该对你动粗!”墨君睿气愤道。
“人在气头上,有什么做不出来?王爷在气头上,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她讥讽道。
他无言以对,她说得对,在气头上,他也做过伤害她的事,他没有资格说皇兄的不是。
他凝眉看她,这几日皇兄有了新宠,夜夜欢歌,她住在偏殿,怎会不知?她必定很难过,才会在这时辰出来散心。
她这散发白衣的模样,娇弱盈盈,惹人心怜;眼中那抹深黑藏着深深的愁绪,脸腮落满了清霜似的月色,好似泪水涟涟,悲伤难抑,更令他心痛。
他好想、好想将她搂在怀中,抚慰她受伤的心,给予她温暖与快乐。
然而,还不能,时机未至。
“欣柔公主寿宴那日,王爷布局精妙,有意在听风阁等我,有意引我去听风阁,有意让陛下看见那一幕,是不是?”水意浓闲淡地问,虽然心知他未必肯说。
“你这般看我?”墨君睿抑制住涌动的心潮,被她的话伤着了,颇为失望。
“王爷敢说全然不知吗?”她盯着他,盛满了月光的眸子明澈得令人不敢直视。
“若我说全然不知,你信吗?”
她不语,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如果他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设计让她迷乱、让墨君狂亲眼目睹那一幕,那么,又是谁?
李昭仪,还是林淑妃?或者其他妃嫔?
墨君睿见她若有所思,知道她在想那日的事,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
“太后寿辰将至,不知皇兄会不会让你去延庆殿。”
“去不去,无所谓了。”水意浓淡然道。
“此次寿宴,与往年不同。昨日,朝廷收到魏国、秦国的国书,两国都会派太子来金陵为太后贺寿。”他俊眉凝沉。
“魏国、秦国的太子来贺寿?”她诧异地重复。
他颔首,“此事不同寻常,皇兄已让官员准备接待事宜。想必皇兄也不会掉以轻心,会想好万全之策,以防寿宴突变。”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隐隐的担忧,“王爷觉得魏国、秦国有什么企图?”
墨君睿眉头轻锁,“暂且不知。”
水意浓想起了拓跋泓,难道是魏皇发现那本《神兵谱》是假的,就派太子假意来贺寿,借此良机寻找真的《神兵谱》?
他痴迷地看她,她陷入了沉思,没有察觉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那般情深、不舍。
月色溶溶,夜色寂寂,灰淡的光影中,二人站得那么近,没有开口,安静地共度良宵,那投在地上的黑影却交叠在一起,纠缠不清。
墨君狂站在不远处的黑影中,望见了他们站在一起亲密的交谈。
方才在澄心殿,他看着她离去,根本没有心思追出来,可是,冯昭媛太烦人,他早已没了兴致,那不知趣的女人还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便喝退她。
想着意浓外出散步,他克制不了出来寻她的冲动,犹豫良久才出来,却没想到看见了这一幕。
她和皇弟在这偏僻的宫道相见,是偶遇,还是相约而来?
他后悔了,后悔追出来,后悔看见他们在月色中交谈甚欢。
手上用力,树枝应声而断,他大步离去,心中怒火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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