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

再逢

“嗤”的一声,血肉飞溅。

金风背着柳浪,一步步从被剖开的蛇腹中走了出来,浑身血色的无遗垂在他身侧。

蛇妖匍匐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吐出猩红血沫,庞大的身躯抽搐着,明黄的独眼无力地向上翻动,“嘶嘶……不甘心……我……嘶嘶……”

柳浪一摆手示意金风停下,他还有问题想问这濒死的妖精。

柳浪道:“好端端的,你去吃人家肚子里胎儿做什么?还吃了这么多,连它们的魂魄也不放过,全部炼成怨灵拘在自己身体里,你不害怕么?”

蛇妖的独眼逐渐浑浊,已是将死征兆,口里却还在不停重复着:“嘶嘶……不甘心……嘶嘶……”

金风开口道:“玄魑志怪有云:凡丧眼者,取妇人腹中未成型之胎,食数百,可复生一眼,视同离朱之目。”

他顿了顿,又向那蛇妖道:“但玄魑志怪上大多为无稽之谈,你就算吃尽天下婴孩,也无法复生左眼。”

原来如此,这蛇妖是想通过这样荒唐的手段,恢复它失去的左眼。

听闻此言,垂死的蛇妖微微仰起硕大的头颅,现在它连右眼也浑浊不清,变成了一条全盲的妖精,只能通过听声来判断他们二人的位置。

金风不再理睬它,正要一步跨过它的尸身,只见那蛇妖突然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直起身来,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恶狠狠道:“……嘶嘶……如果不是他……我……我的眼睛……百目……嘶嘶……你给我等着……”

说完,“轰隆”一声,巨大的蛇首砸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坑,激起万千尘土。

他是谁?百目又是什么?

柳浪想要追问时,那蛇妖已然彻彻底底死去了。它的尸首逐渐雾化,最后变成了一地黑色的齑粉。

*

柳浪在金风背上趴了一路,总觉得十分变扭,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找借口下来。

苦苦思索间,一直默不作声的金风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变作孙雪无的模样示人?”

柳浪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会抛出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来,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自己之前“作恶多端”为世人唾弃,而今行走江湖,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导致人人喊打,不得不换一张面孔吧!

凭良心讲,作恶多端他是没有,为世人唾弃倒是千真万确。

他少不得编了瞎话来应付:“不瞒金兄,小妖我从前少不经事,在乐康游荡时饿的忍不住了,偷了几只孙道长养的鸡,因而被他追打了几条街,你瞧,”说着他伸出被包扎好右腿,故作可怜道:“这腿上原先的伤口便是被孙道长的法器所伤,真的好疼啊!小妖心中不满,便依葫芦画瓢照着孙道长的模样仿了一张脸,闲着无聊就变出来玩玩。”

孙停从前在妙光看守藏经阁时确实顺便养过鸡,不过大多毛还没长齐就被柳浪偷来烤着吃了。这么算来他说的话也不全都是假话。

柳浪听见金风又是冷笑一声,知道他必然不信,只得腆着脸接着瞎编道:“小妖的样貌丑陋不堪不能见人,还望金兄宽恕啊!”

这句纯粹是实打实的假话。当年妙光学宫弟子数以百计,他的样貌就算排不到第一也是位列三甲的。

但不管金风信不信,他都看不到柳浪真实的面目,因为易容术只有施术者才能解开,换句话说,除非他能找到丹舟并拿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给柳浪解了这咒术,否则柳浪便能一直顶着孙停的脸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金风说道:“那你倒是会挑,孙雪无已弃道多年,你用着他当年的脸,天下没几个人能认得出了。”

弃道?!

孙停????为什么???????

柳浪压抑住内心极度渴望的追问,岔开话题找话道:“金兄,不想你学识竟这样渊博,连玄魑志怪这样的禁书都读过,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柳浪之所以这样说,因从前在妙光学宫,他也曾多次背着师兄师弟们偷偷溜进藏经阁,只要他说一声,把他当神仙来崇拜的孙停便会不假思索地放他进去,还傻乎乎地替他放哨。所以每每他溜进去看禁书的事情被辅教崔翥发现,孙停都要陪着挨罚,但下次依然不改。五年过去,什么玄魑志怪,妖行百记之类的禁书,柳浪七七八八都翻了个遍。

看来这金风也不似他表面看起来那样老实,也不知他是如何偷摸进藏经阁里去的。

不料金风冷声道:“你怎么知道玄魑志怪是禁书?”

……说漏嘴了!柳浪真想狠狠锤一锤自己不争气的嘴巴,赶忙陪着笑补救道:“额……这书在我们妖怪里头都算是大逆不道的了,更不必说你们修仙道士个个都是正人君子,必定早将这类书列入禁书名目了吧!”

金风没有作答,多半是不想再理睬他的胡言乱语了,柳浪也就知趣闭嘴。

两人在曲折的山道上又行走了半个时辰,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来,傅流英还是不见踪影,看来那蛇妖吞下他们之后游离许久才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休息。

柳浪蓦然想起,自己在洞中为了吸引死婴灵注意,曾经将金风的那顶青笠甩出去当做诱饵,现在看他样子好像还没发觉此事。虽然只不过是一顶普普通通的斗笠,出于礼节,柳浪觉得还是应该主动跟金风坦白一下。

他只说了一半,金风却猛然停住,两手一松,柳浪“扑通”一下直接摔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疼的龇牙咧嘴,正要质问金风发什么疯,却见金风转过身来,满面暴怒之色。

从没见他这样生气过。

那……不就是一顶青笠吗?难道是什么他修炼多年的珍贵法器不成?柳浪坐在地上心虚地想。他眼见金风拳头攥紧,气的半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便知道自己闯祸了。

“金兄……?”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料金风眼里皆是盛怒,拳头挥到半空,柳浪以为他气的要打,结果只是伸到他身后,用力一把将他背在背上的褡裢扯了下来。

金风打开褡裢,开始检视里头的东西,柳浪在一旁赶紧解释:“除了那个斗笠其他我什么也没碰过!”

金风不理,兀自检查完褡裢,确保了里面的物品都安然无恙后,将褡裢收拾起来背到了自己背上,然后转身就走,看也不看被他扔在地上的柳浪一眼。

柳浪心里有点委屈,他扔出那个青笠还不是为了救他么!自己平白被扔在地上还摔了腿,这会到底该谁生气啊!

虽这么想,但到底是自己弄丢了别人认真托付的东西,说到底自己好像确实更理亏一些。

柳浪只得忍着腿上剧痛,撑着地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去追在前面已经走出了数十步的金风。

好不容易追上了,柳浪追在后头赔笑道:“不好意思,我当真不知那斗笠对金兄如此重要……当时事态紧急,也没想那么多……实在不行,我给您再编一顶?”

金风还是不理他,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只当柳浪是空气。

“呃,要不然这样好不好,我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是让我自毁妖元之类的,其他什么都可以。我们妖精一向很重诺的,只要答应你就一定不会反悔!”柳浪见他还是不理不睬,只能出此下策。

金风不理。

“一件不行,两件行不行?”

金风不理。

“不是吧,两件也不行吗?”

“三件,三件总可以了吧!”

金风停住了脚步,柳浪赶紧也跟着停下,一瘸一拐绕到他身边,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罢了。”金风面无表情道。

柳浪见他不计较了,心里刚松一口气,却又听见他说道:

“一言为定。”

柳浪觉得自己被坑了。

*

傅流英在山下已经呆站了几个时辰了,他只要一想到因为自己柳浪同金风都葬身蛇口便觉得痛不欲生,原本还怀着一丝期望他们说不定能够平安脱险,但天都亮了还是一点踪迹没有,他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要是没有傻乎乎的冲到前面就好了……要是能胆子大一些,看到蛇妖不是吓得腿脚发软坐在地上,而是冲上去跟它拼命就好了……

傅流英扑通一声跪下,面前是他给柳浪和金风堆的两个小土堆,勉强当做衣冠冢,土堆前面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写了他二人的名字。他重重地给他们磕了十个响头,磕得前额血流不止,然后将放在地上的佩剑拿起来,拔剑出鞘,涕泪横飞道:“师叔在上,丹先生在上,小侄果然是贪生怕死之徒,没有一点天资便罢了,还害的二位平白送死……小侄,小侄这便以死谢罪,还望二位恩公宽恕!!!”

他举起剑就要向自己心窝刺去,但到底是孩子,举着剑僵持了半日死活下不去手,忽然,泪眼模糊中隐约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向自己走来,后面那个一瘸一拐走的不甚利索。

他擦了擦眼睛,看清对面竟真是此刻被他祭拜的两人,一时间难以置信地跪在那里,连剑也忘了放下。

莫非是自己将死之时出现了幻觉?不对啊剑还没捅下去呢!

傅流英一蹦三尺高,一阵旋风似的向他们扑过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柳浪看着抱住自己腰身、哭的将鼻涕眼泪都抹在自己身上的傅流英,一脸困惑,问金风:“这孩子真的傻了?”

御剑而行不足半日,他们便回到了永宁郡内。

无遗在孙府上空稳稳停下,金风头一个跳下来,傅流英扶着柳浪一步步轻慢小心的跟着下来,好像在照料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

这一路上他对柳浪一反常态的无微不至,甚至提出要背着柳浪,但最后因柳浪严词拒绝且他的确根本背不动而告终。

院里急冲冲跑出来一堆小道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已经痊愈的阿越被人搀着走出来,虽面色仍十分惨白但也是一脸的兴高采烈。傅流英绘声绘色地讲了前半部分他们如何如何找到大咸山,又是如何如何找到了蛇妖幻化的府邸,那些小道士个个听得惊讶不已,时不时发出“哇”的叹声。只是后面傅流英没参与的部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向柳浪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来帮自己讲述后面的事。

柳浪会意,轻咳一声正要开口,突然一名小道士冒冒失失冲进院门,急急忙忙道:“刚刚师父千里传密,说他有事脱不开身,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襄助我们降妖!”

妖都降完了还襄助个屁啊!柳浪在心里骂着辛子乌真是个蠢货。

金风扬起眉毛,道:“他到哪了?”

“已经到了。”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从院门处响起,和煦似春风照面。

听到这个声音,柳浪脑中好似轰然炸开一个焦雷,震得耳畔嗡嗡作响。

一旁传信的小道士兴高采烈的说道:“这位萧师叔是师父从乐康请来的,可不得了,如今整个乐康郡的大小道门事宜皆由他一人掌管!听闻萧师叔也是师承妙光的,辈分比师父还要高一届呢!”他想一想又补充道:“若金师叔你们再晚回来些,萧师叔便要去寻你们啦!”

一滴冷汗从柳浪额上滑下,他僵硬地抬起头,只见一位年轻道长伫立在门边,一身胜雪白衣道袍,两袖清风可笼,青丝被高冠扶起,面容俊逸非常,但细看去又有些病症之态,怀中抱着一剑一拂尘。

彼时妙光山公认容止第一的萧恬,萧忘言,唇边携着惯常的微笑,温言道:

“金师弟,好久不见。”

一如当年,笑谈春风,不嗔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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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也是全书最短的一卷了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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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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