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坐

连坐

景明一十九年,妙光山下秋意正酣,十里枫林如火。

学宫内一静室,十六岁的柳浪打坐在蒲团上,头却歪向一边,眼睛也闭了起来,分明是在瞌睡。

“啪!”的一声,一把戒尺狠狠抽在他背上,他惊醒过来,一蹦三尺高并大喊一声:“何方妖孽!”

满室的学生忍不住哄堂大笑,原本悄无声息的静室内登时热闹的好像菜市口。

“肃静!”抽了柳浪一戒尺的辅教崔翥恶狠狠道。学生们又赶紧安静下来,生怕惹急了他,下回那戒尺便抽在了自己身上。

打坐时瞌睡是大忌,柳浪深知崔翥十分的较真并十二分的不好惹,早已将多次惹是生非的自己视做眼中钉,赶紧一轱辘站起来,正正经经地行礼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崔师兄,昨夜弟子在房内苦修悟道至寅时,是故今日有些瞌睡,还请……”

崔翥不理他鬼话连篇,冷笑着打断道:“哦?那你悟出来什么了?说与大家听听?”

柳浪支吾了一会,还未作答,身后隔了两排座位的林穹抢着替他回答道:“他昨夜从房里溜去藏经阁偷禁书看,足足看了一夜才回来,可不劳累么!”

柳浪心里一惊,正要辩驳,林穹又冷笑着补了一句:“你也别狡辩了,我寅时出来解手,眼睁睁看着你从藏经阁的方向溜回来,鬼鬼祟祟像个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翥勃然大怒,夜里偷跑出去便也罢了,竟还敢跑去偷读禁书,真是罪上加罪,不可饶恕!便要举起戒尺狠狠再给柳浪一下,让他好好长一回记性。

柳浪自知躲不过,咬紧牙关准备硬生生接下这一顿打,周围的学生也顾不得打坐静修了,都伸长了脖子欢天喜地的准备看好戏。更有甚者,还相互间窃窃私语起来,气氛十分欢乐。

“瞧!柳闻莺又要挨崔师兄打了!”

“谁叫他晚上不睡觉,出去看禁书,啧啧,活该啊!”

“合该他倒霉,要是被别人撞见就算了,偏偏是林子昂这厮,他们素来水火不容,极其不对付,这下抓住把柄林子昂是肯定要让他狠狠挨一顿板子的!”

“嘻嘻,闻莺兄挨打,好戏好戏!”

崔翥的戒尺堪堪挥下,正此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崔师兄且慢。”

众人很不高兴地转头去看是谁搅了他们的兴致,只见坐在柳浪右侧座位上的萧恬站起身来,向暴怒中的崔翥行了一礼,温言缓声道:“弟子与柳师兄同居一室,弟子可以作证,昨夜柳师兄夜里出门,不过是出去解手,并未如林师兄所言,跑去藏经阁。”

萧恬转身又向林穹行了一礼,说道:“想是夜里昏暗,林师兄看错了吧。”

林穹就是要借着这个天赐良机让柳浪受一顿好打,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口口声声贬讽他视力不佳,气的忍不住跳了起来,大怒道:“萧忘言?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插一脚,我昨天分明看的一清二楚……”

“住口!”崔翥喝道,“口出秽言,行为不端,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林穹还要分辩,坐他身侧的亲兄弟林葳,扯了一把他的衣角,轻轻摇头提醒他不可,他这才作罢,勉强道:“弟子知错。可昨夜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柳闻莺这厮,从藏经阁那里跑出来,一定不会错!”

崔翥陷入两难境地,他虽向来厌恶柳浪行为不羁,屡次犯禁,但萧恬是他十分中意的一名弟子,行为端正稳重,待人宽和有礼,从未让他失望。他心知这柳浪昨夜里十有八九是出去偷看禁书了,可此刻萧恬执意保他,倒叫自己难做了。

倘若罚了柳浪,便是认定萧恬说谎,按照规矩他也要一并受罚,但谁人不知萧恬身骨弱,要是吃了他一顿板子只怕当即便要传唤太医来急救。可柳浪如此恣意妄为,又不能不罚,不然他下次一定得寸进尺!

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崔翥最终只得下令:将这三人一同赶出静室罚站。

林穹气得要死,自己分明只是个举报人,怎么也要跟着受罚?!这崔翥是不是修道把自己脑子修坏了!心中如此埋怨,嘴上却不敢驳斥,只好愤愤不平地跟着站到了静室外头的墙角罚站。

*

不出一个时辰便下学了,弟子们纷纷从静室中走出来,许多人走之前还不忘凑到他们三人身边挖苦一番。

一名同门弟子向柳浪笑道:“柳师弟,怎么又是你被罚?上回吃板子,这回罚站,不知道下回罚什么?”

柳浪笑嘻嘻道:“这怎么能说是罚站呢,是静思,静思懂不懂?”

同门“呸”了一声,笑骂道:“还静思,你好不知羞!”

柳浪脸皮厚,萧恬淡然,他们二人倒是没什么,但林穹素来心高气傲,在众同门中横行霸道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正要破口大骂那个挖苦他的弟子,萧恬冷不丁道:“子昂兄还是稍安勿躁的好,免得崔师兄看见又要加罚。站到酉时便也罢了,要是站到子时,只怕子昂兄明日连打坐也坐不下去了。”

林穹本来只是想告状让柳浪吃点苦头,没想到反把自己搭进去了,对插进一脚的萧恬恨得牙痒痒,冷笑道:“平日竟没看出萧师弟是这样人品,也罢也罢,你们蛇鼠一窝,我自然是斗不过的。只是下次,再没这样的运气了!”

林穹厌恶柳浪也不是全无道理。他父亲是当朝礼部尚书林芮,皇帝跟前的红人,偏偏与柳浪父亲、战功显赫的将军柳玄光十分的不对付,于是,他的一对宝贝儿子——林穹、林葳,也顺理成章与柳浪结了仇,常常针锋相对。

但柳浪听了这话直想发笑,大名鼎鼎的林子昂竟也能嘲笑别人蛇鼠一窝吗?

他忍住笑意,向萧恬连声道谢,谢他今日救自己一命,免于一顿皮肉之苦。

萧恬微笑道:“无事。闻莺兄还是收敛些,不要再去偷书看了。”

柳浪哈哈道:“放心放心,我下回偷书看一定不会让旁人撞见的!”

萧恬:“……好吧。”

这时,前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犯了这样的事还笑得出来,果然是不知羞耻。”

柳浪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着金色锦衣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容止俊朗,却一脸嫌弃地向着柳浪冷笑,这人身后正站着另一名相貌平平,唯唯诺诺的小道士,与其说是他的同伴,倒不如说更像他的侍从。

能进入妙光学宫修仙问道的弟子,往往都是四郡之内极具天资的富贵子弟,待年及九岁,便由所在郡府内颇具名声的大宗道观的主持修一封引荐信,连这富贵子弟一同送入国都乐康郡内的妙光山。而所谓“天资”二字,不过是那些主持说有便是有说无便是无的。因而可以想见,这妙光学宫内大都是些官宦子弟,或有富甲一方的商户向道观捐上数万两的功德,也可以捐出来一个空缺将他们的子孙送去。

原本这股不正之风倒没有这般严重,那些寒门出身的孩子也有机会进入学宫问道,只是他们修习了一段时日后,发现学宫内这些富贵子弟早已抱团结伙,再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许多人忍受不了冷嘲热讽,更觉自己同他人有天渊之差、云泥之别,修道的心思越发不能集中,最后大都收拾行李悄悄离开了。于是学宫内便极少再能见到寒门小户出身的弟子。

若说其他人是富贵,那这个金衣公子,就是富贵中的富贵,堪称富贵之极。

他正是当今大端朝皇帝的长女——靖惠公主的独子,姓聂名冲,字战危。据说连这字也是当今圣上所赐,取义“当战于危难之时”,可不威风!

聂冲出生之日恰有永宁郡天降甘霖,解了数月干旱之苦,圣上急召天师谢萤入宫为这皇外孙占上一卦,谢萤算了一夜,得出一句:此子将来必会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皇帝大喜,当即赐字“战危”,满朝文武听闻无不跪下磕头,高呼“圣上大喜,端朝大喜!”

之后便是恩宠不断,聂冲六岁受封永宁郡,一时风光无两。虽是个虚职,可文武百官见了这孩子,都得毕恭毕敬行礼,称他一声“小郡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靖惠公主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将年方六岁的独子聂冲送入妙光学宫。彼时满宫弟子不论出身如何,皆要身着代表妙光的明黄色道服,只有他不同,圣上特赐一身金衣锦服并墨玉累丝高冠,如此出众,如此卓群。

人人都坚信,待谢天师一朝飞升后,这位郡王殿下将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的天师大人,保佑整个大端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样金枝玉叶、顺风顺水地长大,也一道养成了聂冲孤傲骄矜、谁也不能进入眼中的性子。而学宫内即便是林穹这样仗着家室为非作歹的弟子,也不敢轻易与聂冲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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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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