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人间无计是情伤

8.人间无计是情伤

慈颐宫内,张德见人都来齐落座,轻轻击掌,示意可以开宴。

几个小宫女手捧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各人面前的檀木矮几上便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宫廷菜肴大多造型精美,这一桌子的姹紫嫣红,甚是好看。韩太妃举箸捡着身边最近的一盘万年金枝鱼尝了一筷,却皱起了眉头。

“太妃娘娘,可是用的不如意?”翁氏坐的近,一眼便看到太妃的神情。

韩太妃有些歉疚的摇摇头,口中却笑道,“人老了,总是会想念小时候家乡的饮食。这些菜肴虽然丰盛,却反而吃不惯了。”

“宫里可是没有好的朝鲜厨子?”翁氏奇怪道,“如果是这样,儿臣去民间帮太妃娘娘留意看看,如果有好的朝鲜厨子可以寻来。”

张德在旁眼珠一转,谄媚的插口道,“说起来,宁妃娘娘前几日进的炙煮,很是合太妃娘娘的口味,那天还多用了两碗黍米饭。”

韩太妃被张德提醒,笑着看向嫣儿,道,“那炙煮很是美味,宁妃宫中还有这样巧手的厨子。那天便说要好好赏赐宁妃的孝心,哀家老糊涂了差些忘了。不知道那厨子今日可还能来做一份炙煮?”

嫣儿张口结舌,心中盘算不定,正欲站起身来找个理由推辞。忽听殿外一个熟悉的人声说道,“炙煮?儿臣也想尝尝这味道。”

韩太妃听到这声音,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一听到有好吃的便往太妃娘娘这儿钻了。”

嫣儿和翁氏姐妹听到这声音都是一惊,不免一喜一忧。抬眼望去,身着绛色倭缎绉绸团龙袷朝袍,气宇轩昂的走入殿来的,不是裕王是谁。

夜渐渐深了,凤花依旧独自坐在青云宫内,忽听轻轻几下叩门声响,一片寂静中却显得振聋发聩。她心内一阵慌张,挽着包裹便匆忙奔去打开殿门,却见是张居正站在门外,身后还有一个垂着头的宫女,虽然看不到容貌,但见她身材窈窕,却很是眼熟。

“你是……”凤花细细向那宫女看去,猛地发现居然是曾经和自己曾同住过一屋的春兰。那宫女听到她的声音亦是一惊,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只叫道,“凤花。谢天谢地,可算又见到你了。”

“怎么会是你?”凤花又惊又喜,自从分别之后一直颇为惦记着这个好姐妹,一直以为她早就嫁人去了,却不想还能再见面。

张居正也未曾想到她们会识得,倒是一怔,也不便多做解释,只是轻声道,“那边宴会怕是开始了,抓紧时间走吧。“

凤花看向春兰,见她一副宫中侍女的打扮,看来今日入宫来顶替自己的宫女便是春兰了。她心中有千百个问题要问春兰,却听春兰催促道,“你快些去吧,一切张先生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忽听远处一众人的脚步声嘈杂。三人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雪中过来一队人影,都打着灯笼,正朝青云宫走来。凤花脸上霎时变色,深更半夜为何会有人来这里,心中只道是被识破,便欲拉了春兰进去藏身,却见张居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打着手势示意让她正定下来,见机行事。

她手里挽着包裹,焦急不安的等着,抬眼只见张居正眼中墨色如故,并无异常,心中略有几分安心,再看身边的春兰,亦是神色平静,容颜清秀如旧,只是眉间多了几分沧桑空茫之感。

那雪中的一行人终于走了过来,凤花借着灯光看清,领头那人便是下午来过的张德,心中更是忐忑,不知是否嫣儿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却说张德抬头却也是愣住,未想到青云宫门前竟然站了三个人,一个穿着裕王府侍女的衣衫,一个却是宫中侍女的打扮,还有一个年轻的青衫书生,没有穿戴官服,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级来头。

裕王妃与翁嫣儿是亲姐妹,宫中有往来也是常事,张德只当是裕王府来送东西的宫女内侍,也不敢得罪,朝他们一躬身行礼,点头笑道,“咱家打搅了。敢问哪位是凤花姑娘?太妃娘娘有旨意现在便传过去。”

凤花脸上色变,抬眼便向张居正瞧去,却见他不动声的微微颌首,脸上神情如故。张德话音刚落,只听春兰向前站了一步,黑暗中瞧不清神色,只是声音异常平静:“我就是凤花。”

眼见春兰随着他们愈行愈远,黑夜中渐渐光影消没,张居正轻轻拿过凤花手里的包裹,声音中多了几分暗哑道,“走吧。”

筵席上觥筹交错,一片歌舞升平如旧。嫣儿心中却多了几分忐忑。算起来张居正带着那王府侍女该是见到了凤花,可不知张德现在去传旨,又会带回谁来。若是带回凤花还好,若是带回的是个陌生宫女,到时候不知道姐姐和裕王会有如何反应,万一事情败露,嫣儿简直不敢想下去,明代宫廷规矩甚严,宫女无故不得出宫,一旦发现宫女外逃,无一例外行刑仗毙,便是病死也须病死在宫内的治所中。

裕王不动声色的向嫣儿斜觑了一眼,频频向韩太妃举杯敬酒,口边却是噙着笑道,“孙儿三年未来看望太妃娘娘,这第一杯,是孙儿的自罚。”

韩太妃闻言眉开眼笑,说道,“三儿小时候与哀家最是亲近。哀家如今再看到三儿,仍然未脱小时候的模样。”

裕王一饮而尽杯中佳酿,却又给身边的翁氏满斟了一杯。翁氏受宠若惊,回眸望他,却见身边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男子,不知何时竟然轻轻携起了自己的手,一并拿起酒盅道,“这第二杯,是孙儿夫妇一起敬给太妃娘娘的,”裕王说着微微挑起了眉,神色仍是淡淡,“孙儿的这段好姻缘也是太妃所赐,如今我伉俪第一次来见太妃娘娘,这杯如何能不敬过。”

殿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惊,人人都知裕王夫妇不睦,这段姻缘“怨”多“谐”少已非秘事,便是翁氏自己也吃惊不小,她迫着自己演着夫唱妻随的戏,却不免饮完酒后轻轻低下头去,眼角浸出泪来。听裕王如此说道,韩太妃一愣后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笑的颇有几分不自然,只说道,“哀家入宫已历两朝,人老了半截入土,也别无它愿,最想看到的,便是你们这些小儿孙们和和睦睦……过去三儿这些年不来慈怡宫,哀家只道是因为茗儿的事有怨于……”

“这第三杯,”听到韩太妃提到这个名字,裕王蓦的瞳色变深,轻轻松开了翁氏有些僵硬的手,语气更见冰冷,“孙儿要为了…..”

“凤花姑娘到了,”匆匆走进殿来的张德大声的禀报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周遭静的可怕,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茫然的环顾一番,只见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怜悯、有庆幸、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求援的向中间的韩太妃望去,却见一片寂静之中,韩太妃轻轻的颌首,表情中却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解脱,“宣她进来。”

夜色深沉,宫里熄尽了烛火,一个人影也无,天边的孤月早已隐入浓厚的云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撞撞跌跌的奔走在深深宫闱中,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是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中,深深浅浅,仿佛踩在云里。

要离开,一定要离开。

她的脑海中划过许多画面,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受重伤,第一步踏入这座宫殿,这一年的日日夜夜如电视剧般在放映,她的眼前闪过许多张面孔,似喜似嗔的嫣儿、天真开朗的阿保、永远阴沉的嘉靖、淡淡哀愁的春兰、一脸失望的朱三……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只是要出去,哪怕抛弃一切,只要离开就好……

某个瞬间,当她抬头看到不远处城门的光亮时,感觉竟是那样的不切实际,伸手便可扶到的的宫墙,如同在梦中。一种真实的刺痛忽然从脚心传来,她霎时立住。

“怎么了?”他立刻惊觉的止步,有些焦急的回头去看她,却瞧不见她的颜容。黑夜中只感觉握着的柔荑挣脱开,他瞬时心中一紧,竟有半刻彷徨不知所措。

“痛…..”凤花轻声道,强忍着疼痛慢慢蹲下身去,去摸扎在脚底的东西。

“该死。”他蓦然醒悟,赶忙摸出怀中火绒点燃,借着火光已是看清,一枚细细的钢针半截露出鞋底,光影中寒芒逼人。

“你忍着点,”他皱眉道,伸手轻轻握住钢针露出的一截,微一用力,很快的便拔出那根带血的钢针,不知何时,他后背冷涔涔的全是汗,“这是锦衣卫弄得玩意,在神武门这带的宫墙附近埋了许多,说是为了防盗用,却不知伤了多少宫人…都是我的错,今夜竟然忘了此节……”

“你可还能走么,”他轻轻的扶起她,言语中全是心痛。却见她颤颤巍巍站立不住,绣鞋踏过的雪地上,一丝刺眼的殷红漫开。

“还有多远?”

“就要到了。前面就是神武门了,过了这道门,便是宫外……”他柔声道,轻轻握住她的脚,望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痛惜。

“只要出去了,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去开个炙煮店,去游历各地山川,去你说过的那些神奇有趣的地方……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郡主也好,宫女也好……只要是你想过的生活,我都会陪你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他的声音陡然热切起来,温热的气息淡淡萦绕在耳边,她瞬时觉得有些晕眩。

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有些期待的想,唇边淡淡浮起一丝笑意。

“你忍一忍,我这就背着你出去……”说着,他便躬下身来,心中莫名多了一丝紧张。

“如果春兰被发现了,会把她怎么样?”她依旧站立在原地,却闭上眼,不忍自己敲醒这绮梦,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冰冷刺骨。

他眼中闪过一丝局促不安的神色,略一滞涩,仍是轻声说道,“仗毙……不过嫣儿会尽力救她,你也不用太担心。”

仗毙。她艰难的挤出一个苦笑,回头向身后望去。

高高的宫墙,隔住了两重世界。不远处的神武门高大巍峨,隐约可见门下守卫的兵士腰间配剑赫赫反光。

隐约可以听见宫外轰响的爆竹声近在咫尺,火树银花漫天。

那是城外平民百姓的庆祝吧,仿佛还能听见孩童欢快的笑声。这样的除夕的夜里,本是家家团圆的日子。

也许只有十米,五米,便可出了那道宫门,离开这座没有一丝生气的地狱。

她背倚着高高的宫墙而立,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不能走,带我回去吧。”

“奴婢凤花叩见太妃娘娘。”立在殿下的女子莲步轻移,轻轻上前几步,款款拜倒在地,鬓间珠翠碰撞作响。灯影阑珊中,坐在殿上的人只能远远眺见她玲珑的身段,却瞧不见她的真面容。

“抬起头来,”韩太妃略一蹙眉,温言吩咐道,心里竟有一丝紧张,秦福的密报是否是真,即可便可见分晓。

嫣儿的心亦是提到嗓子眼,偷眼向对座望去,姐姐眼角的泪痕早已拭去,却换上了一副漠不关心的面孔,一眼也不往殿下瞥去。只有裕王,打从女子进殿起,便紧紧盯着那人的身影,眉头深深拧起,待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后,他蓦然回过头,眼锋狠狠的向嫣儿扫去,目光中全然是震惊与猜忌。

嫣儿手心发凉,筷箸“啪”的一声掉到桌上,在这空荡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脆。她努力镇定的回望裕王,目光交汇的刹那,却满是哀恳与请求。半晌,裕王轻轻点点头,不再向她看去,低头轻轻晃着杯中的酒。

衣袂轻轻扬起,那宫装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亦是一张春晓芙面,只是眼角眉梢衔着一抹淡淡的幽凉哀彻,眉目间全然不似那人。看清面容后,韩太妃的目光黯了下来,淡淡的失望,却又带着几分庆幸,心内长长舒了口气,不是就好,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她和言道,“你的炙煮进的不错,传赏。”不多时,便有内监捧出捧出两匹宫缎,当中还盛着几个金锞子来。

韩太妃有些倦意的起身便欲离去,只对小辈们说道,“哀家近日倦怠的紧,要早些歇下。你们年轻,且多玩一会子,不必急着回去。”

众人都是起身恭送,离席躬身时,嫣儿只觉得裕王的目光直向自己逼视,耳边低低道:“你且莫走了,与本王说的清楚些。”

“你要二妹说清楚什么?”翁氏站的近,听了个清楚,见韩太妃去的远了,便直起身来,抬眼隐有一丝讥诮的瞅着裕王。

“与你无关。”裕王态度依旧冷淡,嘴唇紧紧闭着,不愿多说半个字。

翁氏脸色一变,怫然不悦的起身离去。

慈怡宫外,雪势依旧未缓。见翁氏黑着脸出来,早有机灵点的随行的侍女过来撑伞相扶。她平时最讲究排场气派,便是进宫也带了足有数十个丫头奴仆。

“张先生怎么在这儿?”翁氏一眼瞧见张居正站在台阶下,倒是意外,压了压心中怒意,勉强点点头道,“适才见你未进殿去,还以为先行回府去了。”

“微臣只是外臣,怕万一有什么吩咐,便在外殿候着。”

翁氏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过是陪老太太吃个饭说说话罢了,能有什么大事,还劳先生这样等待。”

张居正微微宽心,看来春兰入殿并未揭破。他见翁氏不经意的还是往殿内瞧,便问道,“适才在殿外瞧着王爷也在,娘娘不等着王爷一起回去?”

“等他作甚,”翁氏听到王爷两字就来气,瞬时怒气又涌上来,说道,“走,赶快回府。”说着快走几步,便往宫门方向走去。

张居正不动声色的回过脸,朝队伍之末微微点头。

裕王和嫣儿并肩立在檐下,看着远处翁氏一行浩浩荡荡的远去。

“现在该可以告诉本王,你把她藏到哪了?”黑夜中,他早已压低了声音,却透着一丝不耐。

“王爷何必要知道这个。”嫣儿不动声色道,“她已经离开了,连我也不知她去了哪。这个答案王爷可满意么。”

“你……”裕王胸中一闷,蓦然怒气升腾,铁钳一般抓住了身旁女子的手腕。

“王爷难道要拿我问罪?”嫣儿毫不惧怕的直视着他,冷笑道,“有些人在身边,你却不知珍惜,偏偏要寻那些水月镜花的。我虽不知王爷为何对凤花苦苦不舍,但她心中若是没有你,再如何强求,也不过是徒增苦恼罢了。”

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然而他却放开了她的手腕,黑着脸只是默然。忽然他的眼光扫过檐下的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时一滞,快步奔过去,捡起一物,抬目望着嫣儿,眼中全是震惊:“适才她来过这儿?”

嫣儿盯着他手中那块玉佩,看着很是熟悉,似乎是凤花带过之物。怎么会在这儿,她心中却是茫然,不免眺望着远处。

远处雪地里,依旧脚印错杂,然而黑漆漆的夜色中再也不见踪影,想来翁氏一行人早已去得远了,这会儿怕已出了宫门了。

裕王不可置信的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如万马奔腾,再难平静。

“三年前,你姐姐嫁入裕王府来,虽然正妃之名未定,但父皇命我在五凤楼朝仪迎亲,嫁娶半分不差皇妃之礼。那场婚事,当年很是风光……”半晌,他恢复了平静,声音中有一丝淡淡的倦意。嫣儿听他回忆往事,亦想起了三年前,那时的自己还未及笄,只记得站在门廊中牵着小妹,一起目送着大姐出嫁的情景,那时候大姐身着大红的凤陂霞冠,就算是蒙上盖头依旧光彩照人。

“其实当年原本嫁来的,并不该是你的姐姐。而应该是当年的韶茗郡主……”

“韶茗郡主?”嫣儿模模糊糊记得,曾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三年前你还小,未必进过几次宫,不识得韶茗郡主也是常事。”他语音一转,唇边淡淡浮上一丝苦笑,“不过那时,你的姐姐,却是认识她的。”

车轮声滚滚,黑暗中一辆大车从宫门外启程,一刻也不停歇的向东奔去。

“脚上的伤好些了么?刚走了那么久的路,仔细伤口又要裂了。”

女子脸色虽然苍白,行动却依然利落,轻轻解开脚上裹得厚厚的布带,仔细看了眼伤口,虽然鲜红的伤口依然有些糁人,可血却止住了。她笑道,“还好还好,没有发炎。”

“发炎?”这次轮到张居正怔住了。

女子呆了一下,心中迅速想过解释的麻烦,便岔开话题,说道,“春兰在宫里应该没事了吧。”

“你都亲耳听到王妃的话了,还不能放心么。”

凤花点点头,适才都快跑到宫门了,到底磨着张居正送她回去,两人等在慈怡宫外许久,所幸天色已黑,她穿的又是王府侍女的衣服,混在人群里倒也不被发现。冻得人都快麻木了,不管张居正好说歹说,总之听到春兰真的无事了,才答应按原计划出宫来。

一出宫门,便有预先准备好的大车停在宫外,神不知鬼不觉的,载着二人远去。

裕王立在檐下,看着滴滴答答的水珠往雪地里钻,仿佛想起了许多经年的往事,“我六岁那年,母妃生了一场重病。那时候载圳刚刚出世,他的母亲卢娘娘很得父皇宠幸,于是宫里人人都去贺赏,我孤零零的在宫里守着母妃,等着父皇来看,可是父皇一次也没有来过,也没有太医来看母妃一眼。”

“夜里母妃发了高烧,连我也认不出来,抓着我的手迷迷糊糊的只叫父皇的名字,我听得又是害怕又是难过,就想帮母妃把父皇找来。我一个人跑到了永寿宫,大声叫着父皇,可是过了一会儿只有卢娘娘出来了,她很凶的对我说,父皇不想见我们母子,让我快些回去,还说我再不走,就是我母妃管教不严,要叫内侍去把我母妃抓起来。”

“这卢靖妃真是可恶。”嫣儿恨恨道,想起在宫中曾经见过这位景王的母亲,总是赔笑的跟在张淑妃身后,一头乌丝早已花白,当时只觉得是个不起眼衰老妇人,却不想当年曾经在后宫也是叱咤风云。

“她那时候得宠,又新添了个皇子,也怪不得她嚣张,”时隔多年,这些仇恨早已瞧得淡了,他续道,“母妃生了重病,怎能再被人抓走,我心里很难受,却不得不离开。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只有方皇后能压过卢妃,便去坤宁宫求方皇后。”

“方皇后是信佛的,从来不出面管宫闱中的事。我在她宫中苦苦求了很久,她却只是闭着眼,也不说话,仿佛入定了一样,只低声念着佛号去捻佛珠,就像全然没有听到一样。”

嫣儿听得瞠目结舌,嘉靖信道,方皇后崇佛,这夫妻俩当年还真是绝配。

“我见苦求无用,不免灰了心,心想我娘定然没救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忽然听到有个女孩清脆的声音说,‘羞也不羞,这么大了还哭。’”听他细声细气的学小女孩说话,嫣儿听得忍不住一笑,却见裕王不知何时,嘴角也有淡淡笑意。

“我止了哭声瞧去,却见方皇后身边,坐了一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红色衣裙,眼睛大大的,很是美丽可爱……不过当时,我却不觉得她好看,只觉得她和这宫中所有人一样可恶,都瞧不起我和母妃,就恶狠狠地回瞪她。”嫣儿从不知晓,裕王竟有这样灰暗的童年,不免心下有些同情,低声道,“这小姑娘,想必就是方皇后的养女韶茗郡主了。”

裕王点点头,说道,“那小姑娘也不害怕,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身去拽方皇后的衣袖,说了一番我也想不到的话来…..她说,‘母后,你是菩萨转世,心肠最好,这个小哥哥的娘亲生了重病,为何不请大夫给她瞧病呢。’这些话她说来奶声奶气,听在我耳中,却如佛音天籁一般。那方皇后听了,也睁开了眼,说了声阿弥陀佛,就吩咐医官去给母妃瞧病了。”

嫣儿赞道,“韶茗郡主年纪虽小,说的话却句句都在要害,能想到方皇后是信佛之人,要自然慈悲为怀。这样的伶俐心思,不输给大人。”

裕王轻轻颌首,脸色却一黯,说道“后来医官来了,给母妃下了药房,母妃好转了几日,但她心气郁结,渐渐病情恶化、不能起身,拖了不到半年,就过世了…..母妃过世后,我终日悲痛难抑,那是茗儿已和我熟识,终日陪着我说些玩笑话分神,我们便常常在一起玩耍,就似青梅竹马的玩伴一样……”

“再后来方皇后也去世了,茗儿不过十岁,也得被送出宫去。当时我求过太妃娘娘好多次,不要让茗儿走,太妃虽然疼她,但宫中规矩却不能违背。出宫那日,我在东宫前送她,发誓说,下次她再入宫时,定是我风风光光的娶她回来。”

见嫣儿吃惊的望着自己,他涩然笑道,“十来岁孩子的话,听着可笑是么。可我心里从未违背过这个誓言,直到今日也是。

“你是如何认识春兰的?为何会是她入宫顶替我?”凤花听着车轮碾在雪上的声音,忍不住问道,这个疑问在她心中彷徨了一夜,如何能不问个清楚。

“春兰是被我所救,”张居正淡淡说道,一壁小心的把伤药粉末撒在凤花的伤口上,“前些日子,我往京郊回龙寺去,下山时恰看到有个妇人吊在树上,我解她下来时,她已是快断了气,后来我带她去寺里,用了几味猛药,才救得她性命,着实有几分凶险。”

“究竟是何人把她吊在树上?”凤花闻言大急,忍不住潸然泪下,细细讲述了当日兰为了救自己被赶出府的经过。

“她醒来后绝口不提此事,连带来历也未曾说过,我也不便多问。”张居正摇摇头道,“后来调理了几日,见她渐渐能下地行走,就留她在寺中住在居士客斋,做些打扫除杂之用。前几日嫣儿托话出来说要寻个顶替你的人,我想她倒合适,就问她可愿意进宫。她一口答应,却不想你们倒是认识。”说着,他亦是皱眉,“原来她从前是裕王府的人,我倒是没有注意过。不过她怎会不认得我……”

“她一直在后院服侍着老太太,没见过你也是正常,”凤花推想半日,也不得要领,“我们当日情同姐妹,后来以为她出府嫁人去了,想不到,她却受过这样的苦。”

张居正沉吟半晌,心中隐隐觉得一丝不妥。十指仍是忙碌,小心的替凤花包好伤口,却只是笑道,“以后嫣儿会照顾她的,莫要再担心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

雪一夜未停,渐渐掩埋了地上的脚印,还有深深地车轮痕迹……

这是嘉靖三十九年的最后一夜大雪了。除夕夜的爆竹依旧响彻这座古老的城市。

待到明日,这便又是一片洁然无暇的景象。

这般大的风雪,于是可以封冻住一切烦扰,一切喧嚣,甚至于,这世间的一切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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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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