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红泥小炉添芥姜
青云宫内,炭盆高烧。比之屋外的寒冷情景,这一室融融,恍若另一个世界。
檀木桌案上摆了许多碟小菜,青笋鲜翠,冬菇雅净,更有牛羊肉都片成的薄薄,堆在白瓷碟中煞是红澄亮眼,分外好看。桌案中间摆置了一口亮酲的黄铜大锅,下面旺旺的生着炭火,此时锅里油汤煮的半沸,鲜香味不断溢出,着实引得人食指大动。
“凤花姐,你有这样的手艺,不去御膳房真是可惜了。哎哟……”阿保一壁从锅里夹出一块涮好的牛肉,还来不及放凉便往嘴里塞,烫的几乎要说不完整话来。
嫣儿慌忙给他拿热帕子,关切道,“又没人和你抢,吃慢些。”凤花撇撇嘴,却道,“这小鬼头最是机灵,仔细烫掉了舌头。”
阿保早已和她们主仆熟捻,此时便贫嘴道,“能吃到凤花姐姐做的好菜可不容易,就是烫掉舌头也值了。”
“快吃吧你。”凤花不免破颜一笑,戳了一下阿保的额头。嫣儿看着两人玩闹,笑得抿了嘴。
“可真香啊,”忽听门外有人大声说笑道,“娘娘宫里在煮什么好东西吃?”
屋里三人都是一惊,却见门帘被掀开,直裹着一团冷气进来了两个人,身着一件宝蓝倭椴的夹袍,外面罩了件紫貂鸦金的大氅,不是朱三是谁。他身后跟着一人,只着一件青布棉袍,依旧颀长磊落,却是自上次送药一别后,数月不见的张居正。
嫣儿见是他们进来,欢喜不尽,“今日是什么风,能把王爷和先生吹来。”阿保赶忙麻利的去搬来两个锦绣团凳。
“是西北风,”朱三解了大氅,调侃的一笑坐下,却一眼瞥见凤花怔怔的呆坐在桌边,随手可自己斟了一杯酒,打趣道,“这位凤花姑娘平素最是伶牙俐齿,怎么今日反成了哑巴。”张居正捡了个座挨着阿保坐下,含笑看着眼前情景。却见凤花蓦的兜红了脸,结巴道,“你….真….真是个王爷?”
“那还能有假的,”嫣儿好气又好笑的打量了她一眼,“在府里待了这么久,你不会真连裕王爷也不识得吧。”凤花顿时哑口无言,只捡着几片菜叶子在锅里涮着出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裕王一眼瞅见黄铜锅里煮的热气腾腾,忍不住赞道,“这锅里煮的什么,倒真是香的紧。既然叨扰了贵宝处,天晚来欲雪,能来一碗无?”凤花和他惯有宿怨,瞪了他一眼,只低声道,“吃白食的家伙。”
张居正却是笑着解释,“今日陪王爷入宫来给老太妃请安,刚走到临湖轩,老远就闻见一股香味,便和王爷一路寻将过来了。”
“这是凤花新做的,”嫣儿给他们拿了两个白瓷小碗,笑说,“王爷是有名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快尝尝看,味道可是有宫里煮的好?”
裕王望去见那汤煮如膏脂,色如璞玉,闻之浓香扑鼻,便舀了一碗,尝道,“奇了,这烫粘稠而不腻人,似肉羹而清爽入口,似莼鱼羹而鲜美远甚,是用什么做的。”嫣儿抿嘴一笑,亲手给张居正盛了一碗,递过去时却有些红了脸,只轻声道:“先生也不妨一猜。”
张居正亦尝了一匙,点头道,“滑腻而爽口,糯甘而有味,带着些海鲜的香滑,这汤羹倒是不同于平日里宫中所做。”
裕王颇有些兴味的瞧着这两人,笑得意味深长。一时房内气氛有些尴尬,只有凤花没有察觉,冗自笑着说,“对呢,这是鳆鱼鱼筋汤。”
“鳆鱼?”阿保睁大了眼,问道,“可是御膳房中最臭的那种石鱼?每次路过御膳房,看到登州来上贡的时候,总要有一筐是鳆鱼,真是臭死人了。王总管老抱怨就这一筐鳆鱼还要占一个仓库呢,只不过据说韩太妃娘娘特别爱吃,这贡例才断不了。”
张居正叹道,“胶人取鳆鱼,每每隆冬之际赤脚凌寒而入海上,于海中乱石之下泅水取之,最是辛苦难得。韩太妃来自朝鲜,可能会想念这种海味吧。只是每年入贡宫中也不过几十斤罢了,鳆鱼放久了会变味,臭气难当,宫中厨子多半不会做,这样珍贵的食才多半是浪费了。”
嫣儿闻言含笑吩咐阿保道,“你去厨房,再将这炙煮呈上一碗,给韩太妃娘娘送去,让她老人家尝尝鲜味。”阿保应了一声便去了。
“宫里的厨子能做什么好吃的。我去过一次登州,那里鲜焖的鳆鱼可真是美味无比,那滋味我至今可记得。”裕王一壁吃着锅中涮出的肉片,一壁摇头晃脑,仿佛仍在回味那味道,过了半晌,却见张居正端着瓷碗,疑惑的问道,“姑娘说这叫鳆鱼鱼筋汤,鱼筋又是个什么玩意?”这个连嫣儿也不明白了,一起齐头看向了凤花。
“鱼筋便是胶鱼鳍内翅丝……”
“胶鱼?”张居正骇然道,“莫不是胶东一带最是凶猛的嗜人沙鱼,这种鱼类体型庞大,最是凶猛,泅水者遇之必然丧命,看诸城志中说这种胶鱼又名海狼,南方沿海食之甚多,想不到宫中也有。”
凤花点点头,想起几天前在御膳房见到鱼翅时的吃惊不在张居正之下,“鱼筋的食法在我们那里有很多种,和鳆鱼一起熬汤是最鲜美的。”
裕王不知不觉已喝了两碗汤,此时放下碗,一哂笑道,“叔大真是少见多怪,这胶鱼虽然凶猛,但照样常常被人捕到。比起捕捉胶鱼,挑出这鱼筋反倒更不容易咧,光是割鳍、去皮、刮沙、折骨、挑丝便有十多道工艺,最后还要硫磺熏制,压成胭脂大小的团圆小饼,每饼价格虽越数金,但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什,便是京城里弘仁桥外的‘留仙居’里,花上百两银子,也能吃上一碗。只不过味道自然是不如这锅里的好了。”
“有的人只知这汤鲜美,却还没尝过炙煮的美味,真是买椟还珠。”凤花见他喝汤起劲,不免暗暗窃笑。
“炙煮?”裕王微微一怔,向黄铜锅边几碟生菜生肉看去,却迟疑不敢动筷子。宫中节庆惯有吃炙煮的习惯,便是一个大锅里白水煮上煮肉,吃的时候什么调料也不放,腥的难以下咽,宫里每每吃炙煮的时候,大家如同受刑一般,各各都想逃席,久而久之,几乎成了最难吃的代名词。
凤花初来宫中,便尝过筵席上必备的‘炙煮’,虽然看上去与现代火锅相似,但是涮菜单调,只有白肉,而且锅底非常淡,几是白水,因此很是难吃,她因此早已想过改进之策,“我做的炙煮和宫中不同,首先要用一个特质的黄铜锅所盛,锅下有一炭炉,可以不断加热。锅的汤料先用八味底料烹过,再煨之以不同的膏汤。今日我们吃的便是鳆鱼鱼筋汤熬制的锅底。”凤花一壁从白瓷碟中夹起一片牛肉,放入锅中烫熟,在沾上碟中小料,演示道,“你们也尝尝吧。”
裕王听得目瞪口呆,在宫中吃了这么多年,从没想到炙煮竟然有这样新鲜的吃法。嫣儿却是随凤花吃了好几次了,早已见怪不怪,此时一箸下锅,便大快朵颐起来。少顷,张居正如此尝试了一块,却是赞不绝口,“这样的美味真是天下一绝。”
凤花望着面带迟疑之色的裕王打趣道,“你尝尝看,比之‘留仙居’如何?”
裕王一咬牙,夹了一块生肉在锅中烫熟,闭眼便塞入嘴中。凤花大惊,恐他烫到,慌忙便去倒些冷酒给他咽下,却听裕王含糊称赞道,“真…真是好吃…比之番柿…鸡蛋面……也不差。”
嫣儿一番芳心可可早已都牵绕在张居正身上,对身边的话并未听在耳里。凤花却是听得清楚,脸上一红,说不出话来。回头却见张居正看着自己,赞许道,“想不到凤花姑娘竟有这样好的手艺,也可以去弘仁桥外也开家酒楼了,便是炙煮这一道菜,就能在京城里打出名头来。”
凤花有此念头久已,此时被说中心事,抬眼微笑道,“若是出宫开炙煮店,底汤还需样式多些,鳆鱼鱼筋过于名贵,吃得起的只是少数达官贵人,还可以用番柿酸汤或者笋干清汤做锅底,味道也不会差。”
“看来我这儿庙小是留不住你了。”嫣儿听凤花说的热闹,亦含笑插话道,“这丫头想出宫怕是想疯了,罢了罢了,回头便去求太妃娘娘放了你出去,瞧着你去做个女中陶朱公。”
裕王却贯是喜欢给凤花泼凉水,此时笑嘻嘻道,“就这一道菜也能开个酒楼么?到时候要不要本王去帮你捧捧场?”
凤花白了他一眼,她考虑开火锅店的事已久,此时胸有成竹,只是侃侃而谈,“谁说只有一道菜了,只要做得好,一道菜也可以成一桌菜。客人选完锅底,还需选涮菜,鸡鸭鱼肉都可切片盛盘下之,到时候时鲜蔬菜,各类珍菌,乃至天上飞的,地上长得,没有什么不可入锅,吃的时候只需要夹入锅中烫熟,再佐之以碟中开胃酱料,随涮随吃,岂不快哉!”伊说的眉飞色舞,颇有几分神采飞扬,可心里却生气裕王泼凉水,只对嫣儿和张居正道,“到时候要真开了业,第一桌的客人可一定得是你们俩。”
嫣儿啐了她一口,“我倒是真想去,只可惜关在这个笼子里,到时候还是拜托凤花大掌柜的托人往这儿稍一碗来吧。”
张居正却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他的目光从凤花脸上扫过,却和裕王的视线撞在一起。两人略一对视,各自若无其事的挪开。
四人推杯论盏,吃的很是尽兴。凤花本来就没什么酒量,几杯热热的黄酒下肚,便连杯子也拿不稳了。嫣儿陪着喝了不少,只觉红晕上脸,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剩下两人本都是极好的酒量,可是各自怀了心事,只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都有了几分醉意。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屋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似是停了,黑暗中仿佛有谁叫了一声,下雪了。一下子便把屋里人的心都牵到了屋外。
凤花最先反应过来,欣喜不自禁,连鞋也不及穿好,赤着一只脚便冲出屋去,手里冗自提着一壶酒。裕王看着焦急,回头却见嫣儿早已伏在桌上,已是不胜酒力。他还有三分清醒的对张居正说道,“你且照看着她些。”便匆匆逐出屋去。
屋外,温度骤然寒冷了许多,迷茫天色中,只见一片晶莹碧茫之色。只见凤花独自躬身站在回廊下,伸出手去接着片片鹅毛般的雪片纷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神情宛若孩子般澄澈。他不免被她的快乐感染,嘴角亦带上几分笑意,伸手便去拉她,却见她轻轻一挣,跌入雪地中。一身红裙刺目,在雪地中分外耀眼好看,偶尔翩跹的衣裙,掩不住她快乐的脚步,还有那快乐的笑声。
屋内,炭火高烧的融融暖意间,嫣儿朦胧有些醉意,给自己斟了杯酒,边饮边问道,“我姐姐,她可还好么?”
“王妃是聪明人,娘娘不用挂心。”那男子闷闷的一杯接一杯的饮着,声音却依旧低沉。
“先生……对不起,”女子的声音忽然带了些抽泣,似是想起了重阳那日的事,“嫣儿不是…不是为了自己去出风头,嫣儿是真心实意希望先生….能得到赏识重用。”
那斟酒之声只是一滞,少顷,却是淡然如故,“没事的,娘娘,是臣太固执,不愿做不想为之事……”
地上的雪越积越多,凤花足上未着鞋履,缎袜都被浸湿,裕王看着心中不忍,便跟去雪地中,只柔声哄着她拉她回去。凤花却一举酒壶,含糊道,“朱三……一起喝…喝一杯….”
裕王也不推辞,接过便饮下,却看凤花扶着自己,几乎站不稳,冗自皱着眉头说,“这样小壶怎么过瘾,要用这个才好。”她说着伸手便去腰间抖抖索索解开什么,却半天也没解开那绳结。他一眼瞅见,那绳结连着一个小小的牛皮酒囊,在衣裙中若隐若现。一时间,愤怒、失望、伤怀、嫉妒……众多往事在脑中交织,他的眼中墨云翻动,嘴唇亦轻轻抖动,一把扯她入怀,却是不容分说的定定抱住了她。
房内高燃的红烛下,酒醉的女子两靥红如火烧,却不知何时腮边挂了两行泪,伸出玉般皓腕抓紧了张居正的衣袖,多少日来心事千回百转,终于可以一诉衷肠。话到嘴边,只是低低的啜泣,“先生……我原是下定了心……进宫守护姐姐……守护家人….可原来,我还是忘不了,忘不了先生……”
桌边青衫人蓦的身子一僵,轻轻掰开她紧抓的手指,却见她眼泪纷纷而落,醉倒在桌上。
他苦笑着给自己斟了最后一杯酒:这一步,可真错了么。
纷飞的大雪,落在面颊上也不融化,仿佛要把人冻成冰。裕王小心翼翼的护住了怀中的女子,便似要守护住一切。
那些笑容犹在眼前,不过几年时光,一切却是物是人非。
怀中的女子似在不安的挣扎。“别闹……”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把臂箍了一箍,声音中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却环紧了她侧身背迎着风雪。那女子轻轻嘟囔一声,便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转眼便传来淡淡的呼吸声,他低头看只是好笑,那人星眸微合,已是沉沉睡去。他的头亦是剧烈的疼,想来是酒有些饮的多了。
天地霎时安静,雪地里安静的拥着,仿佛重复着多年前的幕幕幻象。
便当是个梦吧,这一刻,只愿长醉不复醒。
这般暗冷的天色里,连时间仿佛都要停止。
……
嫣儿扶着墙栏出来透口气,抬头便见雪地里两人的情景,惊得险些叫出声来,酒亦醒了大半。随着跟出来的张居正亦看到这一幕,只是冷冷的站在原地,眼中墨色却是更深了些。
朦胧的月色中,风雪不知何时能住。只有红烛渐渐烧到尽头,影影罩罩中灯芯忽地一爆,剔出几丝艳泽的火光,唬得人莫名心跳。
第二日过了晌午,凤花方才醒来,只觉得嘴唇发干、头疼欲裂,望去窗外天光已白,不免有几分吃惊,匆忙系着对襟藕衫坐起身来。却见屋外脚步声响,接着房帘便被挑开,只着一身家常的倭金缎袄的嫣儿姗姗推门进来,见她坐在床边冗自神情迷茫,不免笑道,“可是酒醒了?”
凤花有些羞赧的垂下头去,“我昨晚喝了许多么?都有些不记得了。”
“不多不多,只是在雪地里抱着王爷又哭又闹,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嫣儿挨着她坐下,哧哧笑着打趣。
凤花往被子里缩缩,头低的更深了些。
“迷糊睡了一夜,可还没酒醒?”嫣儿把怀中一个小小的彩凤包金手炉递给凤花,却没忘打趣她,“说真的,我冷眼瞅着,王爷对你还是真上了心的。”
凤花本接了手炉有些怔怔,听了这话啐了一口,把手炉掷开,只气道,“还以为你是真心来瞧我,却是来说这些顽话。”
“我这是中哪门子的邪,”嫣儿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口中却叹道,“早先接了你来宫里,原是想帮姐姐少个情敌,王爷早恨了我半死。现在与你姐妹一般,早已希望你有个好归宿,甘心去姐姐那儿做个说客,让王爷你风风光光的接你回裕王府去,却不想你这儿又怪我,里外都不是人。”
凤花听她说的诚挚,握住了她的手,亦感动道,“我明白你是好意,只是……只是……”她忽而也说不下去,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明自己的拒绝。在这个时代里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的事,便是眼前的嫣儿虽然风光,也不过是皇帝的侧妃罢了。她自己心中早已认定的,是父辈那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婚姻,只是自己如何能把二十一世纪的婚恋观说出来,没准嫣儿会以为自己疯了。
“只是什么?”嫣儿紧张的瞧着她,猜测道,“你是不满意这样的名分么?我可好好修书一封,与姐姐商量一下。我姐姐现在名分未定,便是同为侧妃,应该也是无碍的。只是我姐姐心气脾气大,瞧在我的面上,你凡事多让着她些……”
凤花听她张罗着只是说名分的事,不免苦笑的摇摇头。
嫣儿心中疑惑,盯着她问道,“…你难道…还是….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凤花脑中紧张的思索着,仍然没有好的托辞,半晌,只得胡乱扯了个理由,沉声道,“其实是我心里另有喜欢的人了,不愿意嫁到裕王府去。”
嫣儿瞬时脸色有些发白,想阻拦她说完已是不及,只听门帘“哗”的一声被掀开,一个熟悉的人影闯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到了凤花榻前,脸色青的可怕,偏偏声音冰冷冻人:“你….你果然是因为这样的缘由……”
凤花合了眼,心怦怦跳着,不愿辩解,只是不去瞧他的脸色,脑海中忽然闪现过无数熟悉的画面,第一次湖边相遇,第一次在膳房里做的番茄鸡蛋面,一起逛过的街市,吃过的路边馄饨小摊……泪水早已盈在眼眶中,她只是命令自己,不许有半滴泪落下来。
“王爷……”嫣儿从旁想劝解,却也找不出好的说辞,话一出口,只得咽了回去。
裕王瞧着床上女子,见她始终不肯睁眼,一派自持冷淡的样子,不免心里发灰,眼前忽的一片恍然。
“罢了,此后不会再来扰你。”
忽然有什么硬物掷在床上,那人狠狠的跺跺脚,疾行几步,却又在门前驻足,半晌未曾掀开门帘。凤花面如死灰一般,努力做出自持之态,仍然难忍心底伤痛。她只是打定了主意,狠了心不去接话,只听靴声复又橐橐,门外那人已是愈走愈远,不多时,又恢复一片宁静。
凤花睁开眼,却见他临走时扔下的是块玉佩,正是那日重阳宴上,自己交给阿保去救人的那块,却不知为何会在裕王手里。正迟疑间,只听嫣儿在旁叹道,“昨晚你醉后,王爷把你从雪地里抱回来,自己守在外屋一夜未眠。”
凤花心中一紧,不知为何竟有些觉得痛意。
“王爷今早只拉着我絮絮说了许久,央我来做这媒。我本不愿答应,奈何王爷一直恳声苦求,后来叔大听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只有王爷一直在央我。我思前想后,确实觉得对你来说是个好归宿,便答应来与你说。未想到会惹出这样事来……”嫣儿轻声叹息着,“你未见到他今日央我的神情,那样的激动,甚至有几分脸红……我认识王爷这么久,从未见过他那样孤傲的一个人,仿佛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却会有这样的神情。你啊……罢了,不说这些……你们有缘无分,这样让他死了心也好,好过日后再有伤心……”
回龙寺中,风雪且住,一个不过七八岁年纪的小童拄着一支长帚,便在寺门外卖力的扫着积雪。忽见一匹通体雪白的快马疾驰而到,来人翻身下马,却是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男子,眉间气宇轩昂,颇有几分清冷萧肃之气。
小童与来人早已熟识,此时便躬身笑道,“师兄,今日这么大的雪,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青衫男子只点点头,简促道,“师父可在后院?”
那小童头上梳了一个髻,此时一歪脑袋,天真的笑道:“师父一早便念叨着师兄,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他老人家在后院等你许久了。”
男子闻言一惊,把马缰交与小童去马厩系好。便向后院快步行去。未进院中,只听老师苍老的声音在房中笑道,“可是叔大来了?”
张居正一抬眼,只见老者身着一件灰布棉袍,笑呵呵的坐在桌旁,身边却有两杯清茶。他躬身行礼道,“老师早知叔大要来?”
老者含笑把一杯清茶递给他,说道,“今早戏卜了一卦,却是坎下艮上的一个蒙卦,便料叔大要来。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岂不应验?”
张居正本是不信易卜之道,然而听得老师如此神算,不由叹服,“老师妙卦,学生正是有疑惑而来,还请老师指点。”
“你是来问卜问前途?”那老者正是再此次入内阁为辅政的徐阶,此时他问明来意,轻轻啜了口茶,只是沉吟,“叔大,你我门下修学多年,然而你向来只论‘敦本务实’的学问,从来不轻易涉易理之道,怎么今日会有这样的发问?”
张居正轻掸长衫,眉目间镇定自若,正色道,“昔日阳明先生有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如今学生在裕王府中侍读已久,心中却久无所适,便是存了这样的疑惑。”
“龙潜于邸,指日可飞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缘,”徐阶直盯着他问,“你可是觉得裕王不是明君?”
“裕王果敢有所为,将来是圣明之主,”张居正略一沉吟,仍然如实回答,然而眉间却有淡淡萧索之意,“只是如今严贼当政,景王窥储,裕王府恐非所栖良木。”
“严贼乱国之祸,已有十余年,如今老儿已年近八旬,怕是不会长久了。”徐阶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分析道,“倒是景王阴险狠辣,是个劲敌。”
张居正想起重阳席间景王落井下石之事,忧心道:“不过景王心术不正,不是圣明天子的气象。”
“你究竟心中还是向着裕王的,”老者一眼洞穿眼前学生的心思,朗声笑道。
“老师,学生如今却无心仕途了。”
“这又是为何?”
“世上之事,太过飘渺虚幻。追求仕途,却是朝野肮脏,寻求归途,却是满心不得意。便如这次圣驾去了南京,老师虽然重回内阁,依旧不愿跟随而去,只是推病在这里休养。有时候学生真想如老师一般,在这深山之中修隐,翩翩归卧泛江月而去。”张居正轻声道,声音中却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徐阶仔细听着学生的话,心下叹息一声,缓缓说道:“国家久有积弊,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二十六年初入翰林院,便做《论时政疏》,痛陈国家弊政,虽有几分年少轻狂,然而被罢职却入裕王府侍读,却更是福缘。人们皆说你不肯为圣上写青词是狂狷之举,然而老夫却有几分理解你的鸿鹄之志。你还年轻,人各有志,委屈奉承之事勉强不来。”
老者轻轻用手沾着杯中茶水,在石桌上慢慢画着,口中续道,“老夫年轻时也饱读圣贤书,一心想学圣贤有所为有所不为,然而时事造人,就算曾入阁为辅政,也不过一笔青词写的能入圣眼。老夫几番退隐山林,其实进退之间,尚有许多辗转回旋的余地,你这般年纪,未必能理会的真切。”
张居正心内一动,若有所思。
“你生而逢时,要好好辅佐未来明君。这天日,就要换了……”
徐阶一言既尽,便蹒跚起身,慢慢向屋里走去。
张居正坐在原地,怔怔瞧着青石桌面,只见龙飞凤舞的一行字草草书就,写得却是“相似相续,非断非常”八个大字,张居正心中慢慢品味,渐有几分入神。
这年旧历除夕,依旧风雪未消。虽然是数九寒冬,然而贫民小户之家,能得一家团圆喜庆,照例过的热热闹闹,包饺子,做春饼,煮年饭。爆竹声声不绝于耳,自清晨起便响彻半个京城。
然则宫里的境况却更外冷清,嘉靖帝自在南京过年,宫里的人十停去了八停,平素就冷清清没几个人影,到了除夕这日,有些权势门路的宫人多半出去宫外私宅过年了。清早凤花独自在青云宫的小膳房里,准备包些饺子过年。却见嫣儿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卷烫金的红色箔纸,口中笑道,“快来瞧瞧这个,前几日去找张先生讨了副春联,今日总算由阿保代送入宫来,快看看贴在哪里合适?”
凤花搓了搓手上的面粉,便去看春联,却看上面墨色尚干,工工整整的隶书着:
满目云高待时飞,翩翩归卧泛江月。
后面只简单写着,嘉靖三十九年除夕岁书。却并无姓名落款,想来这是送入后宫之物,不便落上外臣的姓名。
嫣儿如获之宝,拿着春联一遍遍看着,口中不断称赞,颇是爱不释手。凤花瞧了瞧那字,心中一怔,不知不觉来这个世界竟然有一年了。见嫣儿不断催促问着贴在哪里是好,凤花抿嘴笑道,“就贴在这小膳房门口吧,每日多来几次小膳房就能多看几次,又不打眼,岂不是好。”
嫣儿瞬目想了想,也觉合适,正欲去贴,抬眼却见凤花嘴边笑容暧昧,不免红晕上脸,笑啐道,“贫嘴的妮子,瞧我今日就把你赶出宫去。”
“那可要谢天谢地了。”凤花很少见到她这般欢欣活泼的样子,仿佛瞬时放下了平日里沉沉的包袱,只有简单的快乐。她心里替她高兴,笑着说,“干脆我们一起走吧,在这宫里如同关在牢笼中,有什么好的?”
“我如何出的去?”嫣儿脸上笑容瞬时黯了,手上轻轻把春联卷起,口中仍是淡淡道,“你出宫的事我都与张先生商量好了。春假这几日,宫里也没多少人了。今天晚些太妃殿里有宴会,到时候我姐姐会入宫来,张先生也会跟来,随行的人里还有一个府里的侍女是来进宫换你的。”
凤花虽然日日盼着出宫去,却未想这一日来的如此快。此时乍听她早已悄悄安排得当,心内酸楚,却说不出话来。
“你晚上收拾好东西,便在这里等着。到时候张先生会悄悄带那个侍女来找你,你便和她对换了衣衫,扮成府上侍女,神不知鬼不觉的随着席散后府里的人出去,天黑雪滑,我姐姐性格又粗疏,必然不会注意到你。至于出宫之后的事,张先生自会安排你的去路,不会让你再回府上的。”
两人相处日久,早已情谊深厚。乍听分离,凤花心中格外有些难受,握着她的手道,“……我…也不急着这么早走,可以再陪你些日子……”
“圣上不在宫里,也没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了。这个时候走是最安全的,”嫣儿轻轻松开她的手,说道,“这里也用不上什么人了,你便听我的安排吧。”
忽听门外有人叩门道,“宁妃娘娘可在否?小的是韩太妃宫里的管事牌子张德。”
嫣儿心知是韩太妃来传宴,回头向凤花深深望了一眼,淡淡说道,“进来吧。”
慈怡宫内,韩太妃身着金丝彩凤的袄衣盛服,安详坐在榻边。韩太妃是武宗年间进宫的,论年纪怕有花甲了,一头乌丝半已花白,却一丝不苟的梳成隆重的团凤发髻,岁月并未在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此时她见到嫣儿姗姗进来,格外高兴道,“宁妃来了,快,赐座。今儿你们姐妹可是来了个齐,来陪陪我这老婆子,热热闹闹过个年。”
嫣儿上前行过礼,便挨着韩太妃下首坐下,只见姐姐翁氏盛装坐在对面。姐妹俩许久不见,此时嫣儿细细打量姐姐,只见她依旧是珠钗红裙,脸庞比原来似乎圆润了些,腮上也淡淡的有了红晕,耳中明珰,目含春水。嫣儿不由心下啧啧称奇,看姐姐如今的样子,倒比三年前出嫁时更见风韵美貌。
翁氏抬头见妹妹在打量自己,不知为何,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头上凤钗轻点,诺大的一颗珠子微微轻晃,光华氤氲间仿佛要遮住了脸。
嫣儿看到姐姐容光焕发,不似往日在裕王府时终年抑郁急躁的样子,心中着实为姐姐高兴。正胡思乱想间,只觉身边张德轻轻推了推自己。嫣儿忙抬头,却见韩太妃正一脸慈笑的望着自己说道,“宁妃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哀家叫了两声也没听到。”
“儿臣今日见到姐姐,有些高兴,失礼之处还望太妃娘娘恕罪。”
“宫里的这些嫔妃,哀家看来,只有宁妃和先头早逝的方皇后,才是真正的孝顺孩子,”韩太妃含笑道,“常常能过来走动说说话,心里头还有几分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哀家看到了你,心里也是高兴的。”
韩太妃说着,眼光转到裕王席上,但她到底上了年纪,目力不好,问道,“怎么三儿没有来?这孩子原来还常常来看看我,最近却来的少了。”
翁氏忙陪笑圆着话道,“王爷今日起来身体不适,怕是来不了了。”听她语音虽然欢愉,可是到底还是有几分萧索哀怨之意。韩太妃点点头,她虽然年老,却并不昏聩,底下小儿女们的这些心思都在眼里。
嫣儿听了心中却是一松,他不在这儿,今夜凤花出宫的事该会更顺一些。
嫣儿走后,凤花便回屋去收拾东西。打开箱底的包袱,拿出了刚入宫时穿的那套衣衫,重新换上,又把宫中侍女的衣服整齐叠好,放在床上。
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这大半年来自己也未添什么东西。她一一包好,依旧是很轻巧的一个小包袱。一瞥眼却见适才换衣时把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牛皮酒囊遗在了床上,她想了一想,怕带着出去时打眼,便珍而重之的包好,顺便再把床铺检查了一番,在床头意外寻到那日朱三扔下的那块玉佩,也一并包了起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包袱,便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家当。只影而来,轻装而去,在这个琉璃世界的奢靡生活,就像是水上轻轻滑过的一片落叶,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转眼便将要轻飘飘的离去。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青云宫里,总觉有些清冷怕人,她似受惊的兔子般竖着耳朵,神经绷得紧紧,窗外偶尔有雀儿扇扇翅,踏断一截枯枝,都如轰然钟鸣般震动着她的耳膜。眼看着窗外夜幕一丝丝落下,空间中渐渐弥漫着一派霜冷的陌生气息,她忽然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一种不切实的难舍难分,伸手抚过黑鸦鸦的檀香木几,上面摆着一张镂凤嵌碧妆奁,里面的胭脂盒早已空了数月。说起来早就想为嫣儿去讨盒胭脂,初起时是无人搭理,后来嫣儿位高权重住在永寿宫时,自然也不缺胭脂水粉用,一来二去竟延误到今。
她忽然心底划过一丝愧疚,轻轻移开妆奁,却看其下压着一张素白薛涛笺,上面是嫣儿熟悉的字迹,蝇头小楷工工整整的抄着《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随意看去,满纸只见“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常应物,真常得世,常应常静.常清静矣……”的句子,后面还未抄完,想来是嫣儿清早起来的功课,抄了一半便接到了阿保送来的春联,因此就搁下了。
这样的经文读的久了也会移人心气吧,她默默的想,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性,她实在无法理解五百年前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道教如聆圣明般的痴迷,这些日子来看多了嫣儿抄经度日,她几次开口想劝,还是咽下。眼见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桌边的柜子里堆放嫣儿抄的道经,已是摞有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