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荼蘼开尽旧梦长

1.荼蘼开尽旧梦长

厢房的短墙外,是大片大片的荼蘼架。春尽夏初时节,庭中槐影揉碎,却有米色的花蕊托架而生,大朵千瓣,亭亭而放,这般涂抹富贵颠迷蝶梦而繁衍的沃土却与短墙外丝丝夭棘的宫室荒道恰成对比,宛若两般世界。

时值初晨,一阵微风甫动,架上碗口大的花瓣落了不少,一落地便被粗糙的石土磨损了花片,凭惹了许多春痕,慌得架下的女子忙用手中滚了锦边的雪青帕子去掩那花片,她手中本挎了个翠叶满布玲珑过梁的篮子,此时却将篮子搁在一旁,只顾去捡地上的花片,却不提防身后有人忽然拿了她的篮子问道,“你捡这些花片子作甚?”那女子转身,却见是个极年轻的陌生男子站在身后,那人身着一件雪缎的网衣,厚实的清水布陈桥鞋底堪堪踏在几朵素白的花片上,那女子顿时慌了神,只是推着他挪开步子,口中冗自发急,“可别踏坏了这些花片子,等会儿春兰姐看到了又得叫我去学规矩。”

那男子一侧眸,却瞧清了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色十分端丽,沉香色的潞绸袄儿外罩了妆花的比甲,正是府中寻常的都人女子的装扮,唯有额上搭了一方雪青的汗巾子,与手上的帕子同色。男子见她真的不识自己,有心逗她玩笑,便退开几步,手里却攥着她的篮子,兀自笑道,“你这人才不好不晓事,篮子都在我手中,却一心捡那荼蘼片子作甚。”

他说话间,右手微微扬起,篮中本已承了不少花片子顿时倾了不少。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雪青帕子,又是着急又是忙乱的想去夺回花篮子,却不料这厢一转过身子,手肘却碰在了花架上,倾倒了半架的荼蘼,一时花落如玉,散了一地似雪片般,再无多少缀枝头。女子呆了一呆,忽然秀美一蹙,却是红了眼眶,“该死该死!这已是第三次做错了事,春兰姐这次定该不会饶了我去。”

那男子瞧见她双目通红,知是真的动了愁,不免又是讶异又是好笑,只是连连问道,“你莫慌,只说给我听,你拾捡这些荼蘼花片子作甚?春兰姐又是哪位?”

那女子一跺脚,气道,“说给你听有什么用?你又不能赔了我的花来,这花片子是捡了给王妃娘娘做酴釄露的,花片子要片片完整,不能有半分红痕,现在沾这么多泥点子还怎么用的得。我做错事,春兰姐又要罚了我今天的午饭,可不是都怨你!“

“酴醾露是夷人用的玩意,最是奢靡铺张,何必费这些麻烦。”那男子听了经过,已是不免沉了脸色,正想发作一番,然而见眼前的女子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样子,到底软了心肠,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用费心拾捡这些花片子了,等会儿我去拿一瓶酴醾露让你去交差便是。”

“我叫凤花。”那女子将信将疑的望着他,心中却不能全信他真能帮自己这个忙。然而此时死马也要做活马医,她顾不得客气,只拿眼望着他,叮嘱道,“那好,我便在这里等你拿来,你须得守信。”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一言为定。”

春兰来花园找凤花时,那男子走得还不远。此时凤花正在懊恼自己匆匆忙忙忘了问那男子姓名,忽见平日里自己最是惧怕的春兰走到面前,更不由吓了一跳,只是想敷衍着如何把眼前“一地罪证”的盖过去。却不想春兰倒是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男子离去的小径,转身时已是用少见的和善面孔对着她,尤笑道,“凤花,我刚来府里时也和你一样,总是笨手笨脚的,也被老太太责骂过。你自从大病之后醒来,老太太让我教你学些规矩。其实平日里我教管你甚严,全是为了你好,你可莫要记怪于我。”

凤花本做好了今日再饿一天的准备,却不想她语言如此温和,倒是又惊又喜。赶紧温顺的点点头。

春兰见她面色红晕,直道自己心中的猜测有证实了八分,愈发亲善的笑道,“你头上的伤势可好了些?那日见你跌到池子里,我可着实为你担了不少心。如今天气还凉,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便出来,仔细再伤了风寒。还不快快回屋歇着去。”

凤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春兰姐宛如换了个人一般,半句都不提让自己干活的事,只是这般热切的嘘寒问暖,她冗自迟疑道,“春兰姐,我还有许多活没做完,王妃娘娘的酴醾露……”

“那个不需要你去做了,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便是。”春兰十分爽利的拉着她便往房中走,又亲手替她盖上了薄被,态度之温和,与平日里截然两人。此时凤花听她语言温和多有宽慰之意,便温顺的点点头,心念甫动,想问头上受伤的详情,“我从醒来便觉得头痛的紧,这些天一直也不敢来问姐姐,不知当时是如何就受伤了?”

春兰安慰的看了她一眼,却说道,“总归是咱们做下人做事不妥帖,也莫多编排主子的不是。其实有王爷高看你一眼,这府里又有谁敢为难你。至于这府里面学规矩的难处,也不是一日可以说完的。”说着她握住了女子的手,看上去非常恳切的说道,“现下你最要紧的便是先好好把头上的伤养好,老太太让你学规矩的事,明日再说吧。”说罢她便姗姗的去了。

过了晌午时分,凤花忐忑不安的去了花园子里,等了半晌却也不见那男子过来。她心里暗自懊恼,只悔自己不该轻信一句戏言,白白在这里等待。正欲离开时,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凤花,凤花。”

“难道是在叫我?”她终于反应过来,回过头来却见那个年轻男子的站在身后,此时换了一件青布的长袍,虽是剑眉星目,神态间却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神态,唯有一双眼眸精亮的紧,透出与年龄不相衬的精明,“你在做什么,唤了你几声,也不见你回应。”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又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你,”凤花低声道,“所以有点走神了。”

那男子眉目间有几分讶然,却不动声色的从怀中取出一个五色琉璃盏的小瓶递给了她道,“喏,这是你要的酴醾露。”

凤花又惊又喜的接过,轻轻的拨开木质的软塞,只觉得一股馥郁的香气的扑面而来,正是在这个时代十分珍贵的酴醾露,有了这个东西,春兰总该不会在找自己麻烦了。她亦深知这一小瓶价值数金,自己乍然承了人一份人情,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讪然道,“这东西你弄来也不容易,我过段时日就还给你。”

“那倒不用,你还给我也没什么用处,”那男子仔细的看了看凤花,忽然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

“是不是我原来认识你的?”凤花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上一道深深的疤痕,不好意思的一笑,说道,“我这里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记得了。”她前生原就是个和气开朗的人,此时见这男子衣着朴素年纪颇轻,只道他也定是这府里的一个下人,顿时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同是做下人的也不容易,又承蒙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于是拍了拍身边的大石头说,“你叫什么名字?天天站着伺候人不累么,你也坐下吧。”

“我叫朱三,”那男子仔细的看她一眼,见她神态不似作伪,用袖子轻轻拂了拂大石头,笑笑坐下,“你头上伤好些了?”凤花苦笑道,“是好些了,不过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么?”朱三闻言有些意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却道,“我不知道。”

凤花一呆,来到这个世界问了许多人,大家好似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看来前世这个身体的主人一定是个糊涂鬼,死的糊里糊涂。朱三见这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不说话了,只是呆呆望向水面,他只得没话找话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里是个什么地方。”那女子忽而冒出一句。朱三一愣,“这里是裕王府,连这你也不记得了么。”凤花只是茫然的摇头,“我有好多的疑问想问,可又不敢去问别人,只能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朱三笑笑,“脑子受伤,总得有一段日子才能恢复。有什么不明白就问我好了。”

凤花点点头,问道“现在是个什么时代,这裕王府,又是个什么来历?”朱三也没显得惊诧,只详细解释道:“裕王是咱大明嘉靖天子的第三个儿子。这裕王府,就是你现在所在的这个院子。”

“哦,原来如此。”凤花总算有些弄清楚了,原来这里是大明嘉靖年间,嘉靖皇帝,就是历史上那个著名的几十年不上朝的昏庸皇帝吧。只怪当年历史没学好,也不知这裕王是个什么人。她忽而想起了春兰提起过“王爷”的话,又问道:“裕王现在住在这府中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朱三摇摇头道,“裕王从十六岁时,就被当今圣上责令出宫建府了,他的母亲出身低贱,又早已过世。裕王身为皇子虽然身份尊贵,却只不过是陛下最不得宠的儿子罢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凤花同情的点点头,“十六岁在我们那儿还算一个孩子,哪里离过父母的保护。看来这锦衣玉食的王爷生活的也够凄惨。”

“你们那儿?”朱三玩味的一笑,“你是哪里人?”凤花顿时卡词,只得含糊叉开,“就是我老家那儿,说了你也不知道。对了,你在这府上做什么活?”

“我……”朱三想不到也是一滞,略想了想说道,“我给王爷做伴读。”

凤花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难怪你能弄到酴醾露……不过伴君如伴虎,想必给老虎的儿子伴读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可要多多小心。”

“老虎的儿子?”朱三忍不住拊掌大笑,“这名字真是好。”

“嘘,小声些,”眼前的女子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道,“咱们之间说说可以,可别要给别人听见了。听说这府里的人可凶的紧,动辄要打板子的。”

“谢谢你的好心,”那朱三朗声而笑,远远却瞥见有人走过来了,于是笑道,“想不到和你说话这么有趣。改天再来找你聊。”说着,他便起身欲离去。凤花还有许多问题要问,见他要走,只急急唤道:“我们原来很熟么?”

“也不算很熟吧。”那背影已是去的远了。

凤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没想到来这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这么一个有趣的人。看来在这个世界也不算孤单,至少可以认识更多的人交些朋友。与古人交朋友,嘿,这样的经历也算传奇。在那个世界里,她就是一个好交朋友的人,没事的时候常常约上一群狐朋狗友K歌打牌,她常常自嘲,这单身剩女的生活,也过的不是那么无聊。

刚站起身来,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唤道:“凤花姐,王妃唤你过去。”

凤花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姑娘,穿着下人的服饰,怯生生的看着自己。“王妃?”凤花略愣了一下,心想这府里的情形还不太明白,还是问清楚的好,便笑着对小丫头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玉。”小姑娘答道。

“嗯,小玉,你可知道王妃找我去是为何事么?”“小玉只是传话,并不知道。”小姑娘想了一下,忍不住催道:“凤花姐还是快去逸兰轩吧,王妃等久了会发火的。”逸兰轩想必就是这王妃的住处了,听起来这王妃的脾气不太好,凤花不敢多问,只得随着她前去。

一路上只觉得这王府极大,到处都是丫鬟婆子穿梭忙碌,也不知走过了几重院落,终于进了一间栽红植翠的园子里,当中有一极大的池塘,碧波中立有玲珑的一座水榭,三面临水,唯有一座曲桥与岸相连。看那水榭皆是雕梁画栋,门庭上却书三个大字,“逸兰轩”,这里看来就是王妃的住所了。凤花默默候在岸边,只听里面有人通传,一个身着华贵的大丫环出来引她入内。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时候,外面尚有些许冷意。可一进水榭之内,却赫然觉得暖和的有些燥人,凤花定睛而看,只见屋子里的火炭生的极旺,四壁皆用金镶椒壁涂抹,装饰的富丽堂皇。屋子正中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生的瓜子脸,柳眉凤目,端的是个美人,虽然裹着一袭大红的袍子,依然掩不住苗条的身量。

“你就是凤花?”只见她微微打量了凤花一眼,声音微带讥讽,“果然有几分狐媚姿色,难怪把王爷迷的神魂颠倒。”凤花面上一红,心中五味俱全,未曾想到王妃初见自己便如此不友好,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一时心中琢磨不透,也不敢轻易接话。

王妃瞧她神色犹疑,也无害怕之意,更添了几分怒意道,“到底是个低贱出生的都人女子,也想做攀龙附凤的妄想,劝你早些死了这条心,再若让我知道你对王爷使出那些狐媚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听这女子说的严厉,旁边的几个丫鬟也都对凤花流露出厌恶之意,只听一个年长些的女子向前一躬身说道,“王妃息怒,听说如今是老太太派了身边的春兰教这丫头学规矩呢,也不知道能有几分长进。”王妃冷哼一声道:“老太太这是让她学规矩还是包庇纵容她?”

“姐姐何必和老太太为难,”只听旁边坐着的一位年轻的美貌女子笑着插口道,“只需打发了这丫头便是。”

王妃被一语点醒,心知不该当着众人对老太太口生怨词,点头道,“嫣儿说的有理,传春兰进来。”

春兰进来后,王妃没好气的狠狠训斥了几句,总归是责令要好好管教凤花,若不然就发卖为奴云云。凤花在一旁全没仔细的听,只偷偷打量着王妃身边叫嫣儿的美貌女子,只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和王妃生的颇为相像,顾盼间光彩照人。此时这女子也正含笑看着自己,却让凤花没来由的心头一紧。

学规矩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凤花双手捧着白瓷盘,双肩微敛,屏气凝神的立在墙边已有半个时辰了,眼见着春兰转过头去看向了别处,赶紧微微曲了曲身子,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揉动着近乎麻木的膝盖。“又偷懒了?”凤花抬起头,只见春兰正盯着自己,不免吓了一跳,哀求道:“好姐姐,我知道错了,饶我一回。”春兰面上似是为难,“我若饶你,王妃定不能饶了我。”说着,从袖中拿出藤条,“把手伸出来吧。”凤花无奈,只得伸出手来,只听得藤条啪啪抽打着掌心的声音,不多时白嫩的手心上已是留下了道道红痕。

“这也是为了你好。”春兰见她眼泪快也涌出,叹了口气说,“一入这王府的门,最是行差持错不得,见人遇事步步都需小心。我们做下人的,命最不值当什么,稍有差错,轻则是罚,重则命也能断送。唯有把这府里的规矩牢记在心,行动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不然难保不会有下一次的遭难。”

在这个世界里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各不相同,想想命运的安排,凤花心有不甘,说道,“为何我们做下人的便要做一辈子的下人,姐姐这样的人才,又何尝做不了王妃,却要委屈一辈子受这般苦。”

春兰举起藤条,狠狠地抽着她的手心,骂道“你不要命了么,这话若给王妃娘娘听到,你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一般的不保。”凤花只是忍泪不语。春兰长叹了口气,扔了藤条道“罢了,你这孩子我是没法教了。心比天高,只是身是下贱之身。这世上有容貌有才干的人何其多,只是若不能生在富贵之家,一辈子便是为奴为婢,任也没法改变。你说的这些话,若给别人知道,只是惹祸罢了。我也不再打你,你自己小心便是。”凤花有些愧疚,心知春兰一片好意,只是点头。想不到来这世上的第一课竟是这个识字也不多的春兰所教,心中又是感激。

隔不了几日,凤花头上的伤养的好些了,便有执事的王伯来通知“上岗”。凤花在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份工作也并不困难,只是在最外间接待客人的园子里做些粗扫的活,算是个堂下的使唤丫头。一连多日,王妃也没有再来和她为难。每日里当完值,凤花便可回住处休息,比起在现代生活里夜夜加班的高强度工作,凤花倒觉得这份下人的工作更清闲许多。

相处的久了,凤花渐渐发现春兰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女子,两个人如今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春兰虽然在老太太屋里当值,只是进府待得日久,行事谨慎小心,平时从不多话,然而她渐渐也喜欢凤花直爽活泼的性子,便把她当妹妹般看待。偶尔有老太太赏赐的点心瓜果、各色玩物,也常带回来分给凤花。

春分过后,不久便是寒食。依照古时风俗相传,循例要禁火寒食三日,府中便放了春假,家中老幼纷纷去城郊扫拜祭祖,一时之间满府上下的人,十停倒去了九停。就算是留下的仆人,也可向老太太请假归家扫拜。春兰家中也在近郊,这日早早便收拾了东西,回去探望,只留下凤花是无家可归的人,独自守着冷清清的院子。

眼见过了午饭的时候,只来了个传饭的婆子,送了碗冰冷的面来,上面稀疏的挂着几根青菜,那婆子说道:“这是老太太赏的寒食面。”说罢放下面,便冷着脸径自去了。

凤花自小就有胃疼的毛病,最是怕吃冷食。平时连雪糕冷饮也不敢沾,此时捧着一碗冷面甚是发愁。踌躇再三,心想今日府上都放假了,厨房中也没人在,不如自己去做点吃的。于是她泼了面,便向厨房走去。

一路上果然见府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影。凤花溜进厨房,却见寒食禁火,厨子们早早便把灶里的火都灭了,厨房里清的甚空,除了一应调料俱全外,连米也寻不到。只有灶旁冗自有几把挂面堆放,竹篓上挂着一栏鸡蛋,想来是厨子做完寒食面剩下的。凤花打量厨房,忽而眼前一亮,看见墙角边的竹筐里对着一些熟悉的东西——西红柿。

她从小只拿手一道菜,番茄炒蛋,如今原料俱全,做一碗番茄鸡蛋面也不是难事。于是她找来火石烧着茅草,又引燃了灶台里的火,打上两个鸡蛋,将几个西红柿切块,匆匆炒成一盘,这边将水烧开,面煮上,不多时厨房里香气四溢,自己也不免大为陶醉。

“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忽而有声音从门口传来,凤花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却是朱三抱膝靠在门边,一身素白的衫子纤尘不染,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凤花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不满的嘟囔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那朱三好笑的看着她,“你还知道怕,这可是寒食节,你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又是生火做些什么。”锅中的面刚刚煮好,炉中的火还生的正旺,凤花手忙脚乱的去吹火,却不料这古人的灶台并不好用,一时半会儿火也灭不了。

朱三凑近去看,只见锅里色彩缤纷,香味扑鼻,不免啧啧咂嘴:“想不到你倒有这等手艺,不去做个厨子真是可惜。”凤花又气又笑,恼道:“还不快来帮帮忙,没看到我灭不了这火么。”朱三笑她,说道“想不到你这么个人,连个火也灭不了。”说着,便凑过去拿木棍拨弄,可反而把火拨的更旺,引得浓烟窜出,把他雪白的衣衫弄得一片乌色,连口鼻上也沾了许多黑灰。

凤花拿着烧火棍,指着朱三大笑,“想不到你这么个人,连个火也灭不了。”朱三讪讪笑道,“咱虽是做下人的,倒是从未做过这活。”凤花只是发愁,转念一想,这府里的厨子天黑之前未必能回来,到时候灶里的茅草烧尽自然火就灭了,也不如何担心。她便从碗橱里找出两只青花大碗,两双筷箸,将其洗净,又盛好面,又满满的浇上一勺番茄鸡蛋。连同筷箸一并递给朱三,朱三闻着香味,已是忍不住食指大动,赶紧接过碗来,也不怕烫,便往口中拨动。凤花见他吃的狼狈,自己拿着碗止不住的笑。

朱三风卷残云的吃过一碗,见凤花冗自斯斯文文的在吃,便往锅里探去,只见锅里还有小半锅汤面,都一大勺盛了出来,装在碗里,不多时便吃的盆干碗净。凤花阻止不及,气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这可是我留着晚上吃的。”朱三嬉皮笑脸道,“好姑娘,今天是寒食节,到处都没个开火的地方。我正腹中饥饿,才来向你讨点吃的。”

凤花冗自生气,别过脸去不肯理他。朱三又赔笑道,“你这面做的滋味,可与平时所吃不同,这其间红果格外香甜,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凤花一指墙角竹篓里剩的几个西红柿道,“用那个做的。”朱三看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番柿?”

须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食用西红柿的习惯。最早种植西红柿的是秘鲁人,16世纪欧洲人将其引入作为观赏植物种植。王府里所有的这些西红柿,大概是传教士从欧洲带来的舶来品,因此放在王府中,也只是作为观赏而用,并没有人真正吃过。

凤花如何懂得这些,只道和自己那个时代一样,番茄是最普通不过的食材,见朱三如此讶异,终于上了心,问道:“番……柿?那是什么?西红柿也能有什么不同么?”朱三心道,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贡品都敢煮了吃,他也不说破,只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个….西红柿是可以吃的?”凤花不以为意,说道,“在我家乡那儿,都是这么吃的。这是西红柿鸡蛋面,我还会做番茄炒蛋。”

“番茄?那又是个什么?”朱三被这一连串的新名词弄得有些头晕了,却见系着围裙的清秀女子笑靥如花,“那是西红柿的另一个名字,就像你们说番……番柿一样。”朱三说道,“你的家乡,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安的神态,心中暗想,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竟和原来……如此的不同了。

女子见朱三只是看着自己,不免摸摸脸上,也没见有脏灰,不免奇道,“你……在看什么?”朱三一怔之下恢复常态,讪笑着并不说话。女子忽然若有所思,“你们这儿,是不是不吃这个?”朱三点点头,说道,“只是几个洋和尚带来的稀罕物,据说有毒,谁也没吃过,皇上赏给各府上玩赏的。”对于现代人来说,番茄自然不算什么稀罕物,可对于古人来说,这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却是要冒着很大的勇气吃掉的,凤花不免佩服起眼前的这个其帽不扬的仆人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那你也不害怕这番柿有毒?”

“你不是也吃了么?”朱三调笑道,“如此一同赴黄泉,其不快哉。”凤花听他言语轻浮,脸上火烧,转过身去只洗着碗筷,不再说话。

朱三自悔失言,茬开话题说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番茄炒蛋。”凤花背着身子,低声道,“这府上规矩这么严,想进次厨房也不容易,怕是只能得等下一次寒食节了。”朱三深深看了她一眼,却笑道,“好,一言为定。”

晚间春兰回来的时候,却向凤花知会了一则大事,“你知道么,刚在老太太屋里可听了件怪事,王爷今日又闹了宫里的寒食祭祖。”

“怎么回事?”凤花漫不经心的听,却不甚留意。“听说是宫里派了公公,三次来请王爷入宫去祭祖。然而到了府里却找不到王爷的影子,问王爷身边的人,一会儿说王爷是病了,一会说王爷出门去了,气的万岁在祭祀大典上痛斥王爷顽劣不醒事,连着宫中位份最高的张淑妃都训斥了一通,说要快快指一门婚事给王爷,有一位王妃来管管我们的糊涂爷,不能放任他这般顽劣下去。”春兰一壁说一壁惟妙惟肖的学着王爷疲懒的样子,笑道:“刚老太太回府才知道这事,气的犯了晕眩症,王爷这才乖乖认错,说是在屋里睡了一日,睡过头了忘了时辰才没入宫的。”

春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七八年,也给凤花讲过老太太的传奇故事。老太太本姓陈,入宫时是裕王的乳母,一手把王爷拉扯大。裕王从小就是不受宠的皇子,一出生便没了母亲,从小在各个宫殿寄养,虽说娘娘们都是母妃,但真个疼他的却没一个,因此感情深厚的只有陈乳母了。裕王个性却偏爱胡闹,三岁半就在御花园里揪了皇帝最喜欢的黄莺尾巴,自小上树下河,无不淘气,偏偏读书上最不上心,不如两个哥哥乖巧温顺,因此也最不受老皇帝喜欢。十六岁时就被安排出宫去立府,但那时到底是个孩子,也离不开乳母,内侍府便破了旧历老宫人没有留在宫中,而是让陈乳母随着来了裕王府。

裕王虽然生性洒脱,时不时总要制造些轰动京城的事件,但最听的仍是乳母的话。有时候闹的太不成话的时候,连老皇帝也没法管,只要这位陈乳母出来一拄龙头拐杖,裕王就会毕恭毕敬的听从教诲,因此连老皇帝也给这位陈乳母卖几分面子,就更别说其他人了,王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尊敬这位陈乳母,都尊称之为老太太。

凤花听到此处终觉惊讶,“指一门婚事?府中不是已经有了一位王妃了么?”

“好妹妹,你这一病可真是什么都忘了,连我们府里这位最忌讳的事也不记得?”春兰一边笑一边说,“如今府里的这位,要说家世有家世,模样有模样,可偏偏只有侧室的命。先前的国师推算王爷的命硬,娶了正妻怕有妨碍,张淑妃便做主为王爷择了兵部侍郎翁大人的大小姐为侧妃。”

“如今不知是谁家小姐该倒霉了,指进这府里来做王妃娘娘。”说着春兰不免向东厢撇撇嘴,眨眼道,“只是那边怕要打翻醋坛子了。”东厢是逸兰轩,住的正是裕王三年前娶的王妃翁氏。凤花听了春兰细细的解释,这才知道府里的这位王妃翁氏从小模样出挑,娇生惯养,一向心比天高,三年前一道婚纸果然嫁到帝王家,只是张淑妃的意思,头一个娶进府的先为侧妃压压门楣,隔几年扶正也不迟,话说的虽然好听,难保没有别的打算。

然而翁氏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最是不许丈夫碰别的女人,因此三年来王爷竟连个侍妾也没纳,人们都暗笑翁家出了个河东之狮,风言风语传开了,就连她父亲如今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的翁大人脸上也不好看。翁大人夫妇平时没少劝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做的贤良大度些,可翁氏仍然我行我素,父亲地位渐高,正妃之位舍己还谁?

她眼里不揉半点沙子,平时看到头脸略齐整些的丫头翁氏都要远远打发到外院去,若是知道和王爷搭过句话的,少不说也得遭她嫉恨,凤花便也吃过她的苦头。这般心高的女子,平素更是对自己“侧王妃”的身份讳忌莫深,因此府里上下只敢以王妃相称,谁也不敢出错。如今皇上要给裕王纳正妃的话放出,想来这个彪悍儿媳的事迹多半是有所耳闻。今晚最睡不着觉的,非翁氏莫属了。

“你们这些刁促鬼,只顾着议论人家娶亲嫁女的事了,”凤花听了笑得直揉肚子,笑着也打趣她,“你这趟家回的可好,你娘有没有给你张罗着找个婆家?”

春兰家便住在京郊,下面还有几个弟妹,小时家里穷,七岁上就被卖到府里来。虽说卖的都是死契,但这毕竟是王府,这个年代大户人家都讲究孝礼治家,从没有不让赎身的道理,若是到了年岁家里来接,便也会放人,赎身银子多半也不会要,若是伺候的年深日久有了感情的,多半还要置一些陪嫁物品风风光光的送回家去。

过完年春兰便满二十四了,在这个世界里女子十七八岁多已出阁。二十四岁还没出阁的该算是老姑娘了,在寻常人家孩子怕都能牵着走了。春兰常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在府里也是有头脸的丫头,近来老太太虽没有放人的意思,但春兰家里却来走动了几次,听意思似乎是家里给看了门亲事,想请老太太开恩准了。

春兰和凤花日日都在一起,最是清楚这事。本是拿她开开玩笑,却见春兰闻言眼眶一红,半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春兰到底姐妹关心,撇了玩笑忙道,“家里莫是又在逼你了?有没有说到底是个什么人家?”春兰良久只是咬牙道,“只说是给知县做填房,天知是填房还是没名分的妾室,那县太爷五十岁上死了黄脸婆子,现今都娶了八房姨奶奶了,也没说有一个扶正的,这次哄了我去便是做个九房罢了。”

凤花听得咬碎银牙,恨道,“你爹娘如何能把你往这火坑里推。”春兰更是要坠下泪来,“小时没钱养,便卖了我,浑就不当有我这个人。如今见我又值些银子了,又想捡了老太太面慈心软的恩惠,把我再卖一回,这爹娘老子哪有半分亲骨肉的情分,我生是府里的人,断是不会从了那虎狼的。大不了剪子白绫一口井,拼了这清白的身子罢了。”

这个时代还没有妇女解放一说,女人的命运多半坎坷曲折,受着别人的支配。听着春兰说起身世,凤花心中愤恨,仿佛有满腔的火,却偏偏似是堵在石屋里,也烧不起来,这是时代的差别与遗憾,一个二十一世纪受过高等教育的职场精英女性与一个十六世纪封建贵族家庭身世坎坷的卑贱女仆,命运就是这么戏剧的让她们融合在一起。凤花空有现代社会满腹的投资学营销学知识,却毫无女权主义对抗封建的反抗经验,她唯一能给身边这个同龄女孩的,只是一双紧紧握住的手所传递出鼓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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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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