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雁字回时人怅惘
古人很少有夜生活,太阳刚落下,人们便吃过晚饭,准备就寝。凤花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着实有点不习惯,过去工作常常加班,熬夜到凌晨一两点是常有的事,来到这个世界,入暮即寝,黎明便起,着实有几分倒时差的痛苦。所幸在裕王府中,生活不同于市井,到了夜里各房都燃起膏烛,以供夜间所用。
只是这个时代里,膏烛仍是稀罕物,也只有大户人家用的起,但各房之中都有定量,下人们的院子里能配发的不过几支罢了。凤花不忍老蹭用春兰的膏烛,到了夜里睡不着时,常去园子里走动走动。这夜她沿着竹畔曲径默行,贪看天畔姣好的月色如白练一般,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片开阔的水面前。
夜幕如墨,暝色四合。水光澄静,半分波澜也无。唯有水中亭亭的莲叶接开,春水碧如天色。她不觉哑然,竟走到了观澜池边。白日里这里是园中宴客之所,日日烦嚣至极,入得夜来却是这般的清幽之景。她抱膝与池边坐下,信口吟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观澜池边忽然有人低声的跟着哼唱。凤花转过身去,却见一个青衫男子的身影立在池边,身边放着一个酒囊,说不出的潇洒风度。
月光如水,清辉如白练般铺洒整个园子,水面上点点耀金,搅得这夜色格外静谧清幽。
“你是谁?”凤花有些吃惊的看到眼前的男子,面容清朗,看上去许是二十余岁,却蓄着三尺青髯,神色沉郁,胸中似有万千丘壑,只是眸中似有郁郁忧伤无法化开。
“深夜不睡,你却在这里做什么?”那人低声道,举起酒囊饮了一口,声音清冷,偏透出几分安宁。
“只是闲来转转罢了。”
“人生难得有闲。辛苦最怜天上月,你这句做的有意思。”那男子低声的叹,敛去了所有的锋芒,眉间依旧堆着淡淡的愁绪。
“这句不是我做的,”凤花不愿冒纳兰之功为己有,只是笑道,“我若有这般心境文词,也不在此为奴为婢了。”说着,却把这首《蝶恋花》絮絮的念了完整: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那男子默默听完,却叹息了一声,“此人文采诚是风流的,所作却皆不是福寿语。”
凤花念大学时,最爱的便是纳兰词,本不乐有人批评。然而想起纳兰早逝的命运,却不免黯然的点点头,“伊确然不长命,很年轻便过逝了。”
那男子瞧她神色郁郁,误以为写词的是她相熟之人,不免宽慰道,“乡野之中,原也有许多稀世之音。只是埋没珠玉。”
“倒不觉得是被埋没呢,”她忽然心中一恸,赫然忆起不过几年前,似也有人在湖畔念过纳兰的词,“就似是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念过的旧人,也许只是被遗忘罢了。”
那男子默然半晌,将酒囊递给她,“会喝酒么?”
她毫不犹豫的接过饮了一大口,却是最烈的酒,呛得喉咙辣痛。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她絮絮的想,在最潦倒的所有自尊都被踩在脚下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算生活给自己的一种逃避。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忘怀。从楼梯上摔下去那一刹那,曾经最爱的那个男人紧紧牵着的,是另一个女人的手。
大学时牵着手去打饭,多少次从校园的湖边经过,他携她坐在石舫上,看着湖里的翻尾石鱼,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他也喜欢纳兰的词,絮絮念给她听。毕业后,他们一起努力一起奋斗,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各自的成绩。爱情却也走到了七年之痒,消磨到尽的时候。他去牵了别人的手,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过是句神话。
再此提起纳兰词时,却是此时此境,一切都变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她有些醉意,苦笑问眼前的男子,“情最伤人,深夜饮酒,你莫是有这样的牵念么?”
那男子未曾开言,只是静静地注目着眼前的女子立在池边沐着月光,带着醉意,拿着他的酒囊,一口一口就着月光饮下,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却不知是触动了如何心弦。
“你叫什么名字?”
“凤花。”
男子目光霍然一闪,微微一笑,拿过了她手中的酒囊,“罢了,少饮些酒。”
她无可奈何的交回酒囊,却问道,“你叫什么?”
男子怔怔的看着远处,唇间绽出一点笑意,“你可以叫我叔大。”
“叔大。”她淡淡的笑,“这名字很别致呢。”
夜半三更,东厢冗自传来女子低咽的哭声,“你好狠的心,为何要这般对我。”面带泪痕的女子此时已浑然不是白日里艳丽逼人的模样,也未施粉黛,眉尖轻耸,泪珠不断落下,一双纤长的玉手却是牢牢抓住身边男子的衣袖,似哀求又似悲伤,看上去颇有几分楚楚可怜。那男子倒也有几分动容,轻声道,“这是父皇的意思,我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那女子言辞瞬时锋利起来,“你若真有怜我半分,怎会与我做了三年的假夫妻,一切骂名都让我背了去,罢了,只有我是个傻子,再往后看谁过了门,继续陪你做戏。”“你这是什么话,看来翁家的家教果然入不得正房。”裕王面色须臾间沉静下来,一丝厌恶闪过眉间,话中也带了几分讥讽道,“夜也深了,你也早些安息吧。”说罢便欲出去。
翁氏何曾见过他发怒的样子,心中到底有几分害怕,泪痕未干,却只是抱住他的双腿,苦求道,“臣妾知错了。王爷,臣妾什么都不求,只求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便是娶十房八房侍妾,臣妾也不会嫉妒的。”那裕王却不理她,只是抽身要走。女子哭的更加哀切,“王爷,臣妾知道,你是忘不了……忘不了茗姐姐。她都走了三年了,你还不能忘了她么。臣妾不求能取代茗姐姐的位置,只是请王爷能多看臣妾一眼,臣妾死都知足了……”裕王听到这个名字,蓦的眸色变深,略一驻足,沉静道,“别再提起这个名字,你不配提起她。”说罢将牢牢抱住他腿的女子踢开,摔门走了出去,只留下那女子冗自伏在地上哀哀哭泣。
过了不久,房门轻轻被推开,一个身着藕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走进房来,见到伏在地上的翁氏,惊道,“姐姐,你怎么在地上。”翁氏的脸上早已没了眼泪,只是木然的看着冰冷的金砖地,仿佛被抽去了生气一般。进来的女子正是她的妹妹翁嫣儿,今年才十七岁,刚到裕王府上住了不到半个月,因和翁氏的屋子住的近,听到了这边房里的动静便过来看看。
“王爷可是欺负姐姐了么?”嫣儿伸手搂住姐姐,替她整理着横乱的发鬓,翁氏面无表情,低声道,“二妹,你切莫走姐姐的老路,无情最是帝王家。”嫣儿轻轻扶起姐姐,把她安置在床上,看她沉沉睡去时眼角冗自挂着泪,伸手替她拭去,她年轻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个坚强的表情。
有个青衫身影立在月下,嫣儿轻轻走近,“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处?”
“你下定决心了么?”男子问她,眼中有久远的淡漠。仿佛还沉浸在适才的一场梦中未曾醒来。
“为了守护姐姐和翁家,我会照先生的吩咐去做的。”嫣儿努力的点点头,留恋的看着眼前的青衫男子,眼中似有痴迷。
她识得眼前的青衫男子源于三年前潭柘寺里的一面之缘。那时嫣儿随母亲去京西潭柘寺上香,为即将出嫁的姐姐祈福时,嫣儿突然心痛病发作晕倒在地,在潭柘寺里寄居的年轻书生名叫张居正,用精湛的医术救回了她的性命。父亲为了表示感激,聘张先生成为了府中的西席先生。日日上课言传身教中,她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追随着张先生的脚步。从翁家的教书先生起,她便觉得他不该只闲散在这小小的翁家。她去央求父亲给张先生谋个职位,父亲摇摇头拒绝了她。
她不甘心,于是努力劝说姐夫裕王给他谋了裕王府的侍讲职位。裕王一听张居正的名字,便答应了嫣儿的要求。可他进了王府,依旧是闲散依旧,终日饮酒,无欲无求。
人们都说张先生是个闲散世外客。裕王敬重张先生,却从不来找他。只有嫣儿相信,张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三年不鸣,终有一日会一飞冲天。
如今,她为了他又做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她渴望从他眼中读到一点怜惜,却徒劳无获。
嫣儿看着自己的脚尖,平静的问道,“先生,你寻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了么?”
“找到了,可也许,还不算找到……”张居正背过身去,声音中有空寂与怅然,修长的手指划过身旁月季的枝蔓,却有一丝鲜红刺目。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嫣儿努力克制住心中伤痛,低声道,“对于先生来说,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不然如何能让先生舍弃一切,苦苦寻找她三年了。”张居正半晌无言,只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嫣儿低头,笑中有一丝苦涩,“先生从不肯告诉嫣儿那人是谁,难道不愿让嫣儿帮你去找么?”
“你要走的路,是一条很苦的路。”他说道,“就不用去操心我的事了。”
青衫身影飘然走远,只遗嫣儿在月下痴痴的等望。
几个府中内侍此刻正站在凤花和春兰的住处,为首的王管家约莫二十余岁,正是翁氏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此时他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坐在窗边的春兰和凤花,说道,“二位姐姐多有得罪,咱家来此有些公干,请二位再次稍候。””说着摆手道,“你们去里面看看,仔细查检是否有违例的物件。”几个内侍得令进屋去翻检,不一会儿房中穿来箱笼倒地的声音。
春兰心中怨怒,说道,“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这可临近老太太的园子,惊扰到老太太可有你的好处?”“春兰姐少安毋躁,”王管家嬉皮笑脸的说道,“府中膳房昨日少了几个番柿,王妃娘娘动了怒,责令查出是谁大胆私吞了贡品。咱家才敢来惊扰。”春兰毕竟是老太太身边有头脸的丫头,王管家也不敢轻易得罪。春兰听他言辞稍和,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的一瞥间,却见身边的凤花白了脸。
几个内侍此时从房中抄检出来,皆摇头道,“未曾找到赃物。”
春兰冷笑道,“这你们可满意了?”
“如此叨扰姐姐了。”王管家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绣花香囊,道,“这个香囊是寒食之后,厨子在膳房找到的。王妃娘娘吩咐咱家来各房查检,一定要找出府中的内贼是谁,看有人是否认得这是谁的物件?”
凤花本在强自镇定,看到香囊,心中一紧,这香囊是春兰从前送给自己的,一直拴在腰间分外珍爱,这两日不知何故找不到了,却原来是那天落在了膳房中。“你认得这个么?”王管家猛然对着凤花发问,词锋有几分咄咄逼人。凤花咬牙横下心,摇头道,“从未见过。”春兰从旁神情复杂的看了凤花一眼,亦摇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王管家收起香囊,嘴角多了一份玩味的笑,说道,“没见过那就好。走,咱去别的房问问。”说着带着人欲出去,走到门口,忽而回过头来,低声对凤花道,“希望咱不要再回来见面了。”说罢,哈哈一笑,带着众人竟自去了。
凤花整理着房中一片狼藉,听到旁边各院亦是鸡飞狗跳了整夜,心知这一夜府中老小被折腾的够呛,心中更是愧疚。春兰一言不发的收拾着东西,只是眉头紧锁,却亦未问半字。
到了天明的时候,春兰要去老太太房中当值,临走时握了握凤花的手,嘱咐了一句“多加小心”。凤花心神不定的等,到了晌午的时候,果然有了结果。这次却是王妃翁氏亲自来到了凤花房中,王管家随侍在侧,带的内侍更多了几名,手中都提着长棍。翁氏看到凤花,将手中香囊掷在地上,厉声道,“大胆的贱婢,有多人举报见你戴过这个香囊,还敢狡辩不认得这个?”
“我……”凤花心中惶恐,不曾想到寒食节去膳房偷偷做了碗面,竟然惹出这许多麻烦。翁氏厌恶道,“贱婢作死,连宫中赏赐的贡物也敢偷,这次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用再审,王仁,你将这贱婢重打四十大板,关到后院去,不许给饭给水……”
凤花已然听不清翁氏后面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有两个人把自己架到外面的长凳上,一个小内侍把一块软软的木头塞进自己嘴里,轻声道,“凤花姐,你咬着这个吧。今日王爷不在府中,王妃娘娘知道了昨天的事,任谁也救不了……”话音未落,便见翁氏红色的衣裙飘了出来。
内侍高高的举起长木板,又重重的落下,一下,两下……鲜红的血渗透凤花薄薄的衣衫,顺着长凳脚流到地上,不多时,地上便窨红了一片。起初凤花还能默数着板子打了几下,到了后来意识陷入模糊,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失去了痛觉,隐约听到打板子的内侍仍然一五一十的数着次数,眼中一角鲜红的衣裙格外鲜艳……
远处,青色衣衫在假山后一隐而过。
春兰正在伺候老太太用午膳,忽然有个丫头传膳时,悄悄往她掌心塞了一张纸条。春兰不动声色,背过身时打开一看,却是潦草的四个字,“凤花有难。”
裕王此时正在京西玉泉山的回龙寺中与一老者对弈,晌午的阳光正好,照在棋盘上点点跃金。
“少湖先生这步棋虽妙,却不一定能杀出小王布下的截阵。”年轻的裕王笑着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老者望着棋局,细思苦想良久,脸上忽而浮现一点笑容,“几日不见,王爷棋力大进,步子愈发周密了。这一子恰如王爷得了叔大,如虎添翼。此人在王爷麾下,不动声色,眼见半壁江山都在掌握中。这局棋老夫不是对手。”
“叔大是个人才。”裕王脸上浮现的笑容转瞬即逝,“只是还不能为我所用。”
“心结难解,”老者叹道,“王爷需要假以时日……”
忽然有一小侍卫匆匆奔进来,手中擒着一只信鸽。
“少湖先生见笑了。”裕王抱歉的向对面的老者致歉。
“京中瞬息万变,王爷事务繁忙,何须向老夫致歉。”那老者抚着长须哈哈而笑,伸手在棋盘上又布一子,“这局棋,老夫只能做些苟延了。”
裕王从信鸽脚下绑着的竹筒中取出一张纸条,读后却是截然变色。站起身道,“先生,这盘棋算是小王输了,择日再与先生弈战。”说着牵了马,只向山下奔去。
老者拾起裕王掉在地上的纸条看了看,望着他策马疾奔的背影,摇摇头乱了棋局,叹道,“本该是泰山崩定不变色的帝王之相,怎能为了儿女情长至此……”
后院的柴房中,房门紧锁着。满身血痕的女子躺在地上,看上去似乎已没有呼吸。
春兰跪在老太太房中,苦苦哀求道,“老太太,求您发发慈悲,去救救凤花吧。”老太太拈着佛珠,坐在榻上,面对春兰的苦求充耳不闻,仿佛入定了一般。身旁的丫头婆子都给春兰递着眼色,示意她别再哭求下去。
春兰眼见无望,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含泪泣道,“老太太,春兰伺候您多年,早已别无它念。只求老太太这次能救了凤花,春兰愿永不离开老太太身边,生生世世伺候您。”说着拿起桌边的剪子,便铰自己的头发。古代女子,头发最是珍贵,铰发便有立誓不嫁之意。唬得旁边众人赶紧去拉春兰,纷纷劝慰,却见春兰的三尺青丝,飘飘扬扬的洒落在地,已是被铰去不少。
老太太睁目,叹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拗性。这件事,我不会管。”
“老太太,求您慈悲。”春兰附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
老太太恻然看了她一眼,说道,“也怪我把你宠坏了,胆子竟然越发的大了。来人,把春兰关在后院中,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要放她出来。”
几个壮妇过来架了春兰便到后院去。一路上都是春兰凄厉的哭声响彻院子……
夜幕渐渐降临,裕王催马赶回府时,王府内已然掌起了灯。
裕王跳下马背,来不及换衣裳,只急急的问牵马的下人,道:“凤花现在何处?”
“在柴房中,老太太刚刚传话,要放出……”下人话音未完,却见裕王早已向柴房冲去,牵马的下人,何曾见过王爷这般着急的样子,手里握着马缰,看的瞠目结舌。
裕王大步流星的冲入柴房之中,却见一袭青袍覆在地上,青袍的边角仍然掩盖不住大片的血污。他揭开青袍,触目惊心的鲜红映入眼中,只有血……整幅的藕色衣裙都被鲜血浸透,地上冗自一片暗红的血渍。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子,只见平日里巧笑嫣然的明眸紧紧合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醒醒,茗儿……”他轻声唤,心中似有千刀万剐。墙边似有枝叶微响,他全然不在意。
伤痕累累的女子勉强睁开眼,看到他,忽然浮现一点笑容,气若游丝道:“朱三……”裕王点点头,虎目中似有泪光。女子再也坚持不下去,闭目又晕了过去。裕王轻轻抱起女子离开柴房,向着下人住的院落走去,全然不顾身旁人们惊异的眼神。
一裾红裙挡住了他的去路,平日里高挑美艳的王妃翁氏失去了风度,厉声道,“您不能这样失礼,抱着一个丫鬟四处乱走,成什么样子。”
“你让开。”裕王沉声道,眼光扫过处,冷冷的锋芒让旁边的人都不寒而栗。
“臣妾不能让开,”翁氏毫不示弱的仰起脸,妆容依旧精制艳丽,只是嘴唇却又些发白,说道,“您代表的是皇家的体面尊严,怎能抱着一个下人如此失礼?”
“滚。”裕王抱着一身血迹的女子,衣袖上渐渐染上了不少血渍。他无比厌恶的看了眼前身份高贵的翁氏一眼,再也不愿多说一子,一把推开她,抱着女子继续前行。
翁氏失魂落魄的被推到在地,失声凄厉叫道,“王爷,您不能这么对我,这不公平,不公平……”
不知何时,嫣儿已站在了翁氏身后,手中提着一袭沾了血迹的青袍。面无表情的看着裕王抱着凤花远去的背影,轻声道,“王爷的故事姐姐可知道么?”
“怎么不知道?”翁氏自失的大笑,状况疯狂,此时哪见平日里高贵的模样,“他眼中就只有一个茗儿……茗儿。姑母说,那是个妖孽。哈哈,那个女人死了都快三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我真是天下最蠢的女人….哈哈…..”
“茗儿?”嫣儿沉吟着,眉间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复杂。
凤花醒来已是三天后,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一脸憔悴的凤花。
“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凤花开口问道,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气息微弱。
“你的病才好,快别说这么多话。”春兰见她醒来,又是高兴又是流泪,忙扶着凤花坐起身来。
凤花环顾房中,只见多了不少家什用品,奇怪道,“这屋子里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些东西?”她看了看桌边的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天受责打的情形,问道,“我不是被关起来了么,什么时候放出来的?这些药又是?”春兰眼眶一红,说道,“那天你险些没命,我求的老太太放你出来,又被老太太关了起来……”“你被老太太关着了?”凤花大惊,拉着春兰的手仔细查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都是因为我……”
“没有受伤,老太太只是关着我不让我哭闹。第二天便把我放出来了。”春兰勉强笑道,“只是那天你的小命可有些悬了,要不是王爷及时从西山赶回府中救了你,恐怕你又得去阎王殿里走一回了……”
“王爷?”凤花脑中模模糊糊的有一个青衫的身影,却全然不记得什么王爷,奇道,“王妃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还有,你说的……什么是‘又’死一回?”
她知道有许多问题都是春兰无法回答的。在受伤晕过去的时候,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一个名字,便是那呼唤又把自己唤回这个世界。
可这个身体到底是谁?她默默地想,却得不出一个答案。为何王妃之尊却要置自己于死地?裕王和这个身体的主人过去曾有何样的纠葛?那晚最后在自己晕过去时,迷糊中见到给自己盖上一袭青袍的人,又是谁?
春兰一咬牙,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在瞒你。你入府虽然不过月余,却不知为何得罪了王妃。上次你失足落入观澜池中,旁边只有王妃娘娘的贴身内侍在场……据说后来王爷和王妃大吵了一架。至于你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王府上下对此事都讳之莫深,决不许有人再提起。你无需再多打听,好好保养身子便是。再多知道,于你自己不利。”凤花听得泪水滚滚而落,抱着凤花直哭道,“姐姐,你冒险救我,又你告诉我这些。你是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春兰轻轻拍着她的肩,说道,“傻孩子,我们姐妹之间,还需要说这样的话么。我如今要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这府里,要处处小心。王妃处处针对你,怕你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姐姐,你要到哪里去?”凤花惊问道,“你不是说要去求老太太,不会出府去么。”
“让我出府是主子们的恩德,哪里还能去恳求。”春兰苦笑道,“知县又遣人来家里提亲了,这次是娘老子做主,今日来王府求了王妃娘娘的恩德,有了父母之命,又有了主子的恩准,由不得我不从了。老太太也没阻拦,还赏赐了我家许多银两绸缎,说要好好给我置办嫁妆。刚才王妃又遣人来传话了,让我今日便出去……”
“姐姐……”凤花接过春兰端来的药,再也咽不下去,知是王妃怨恨自己连带恨上春兰,借故赶她出府。凤花心中有万千愧疚,抱着春兰眼泪簌簌,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好妹妹,你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春兰替她轻轻擦去眼泪,含泪笑道,“王府之中,处处都有险碍。王妃虽然针对你,到底身份尊贵,性子直率,你平日多加防备就是。倒是王妃身边的嫣儿姑娘,你需多加小心,这番柿之事,只有她前几日去膳房问过,厨子见她和善,也不疑有她,才把香囊之事作玩笑说了,事后惹出这大风波,厨子也心惊不已,这才昨日偷偷告诉了我……”凤花听着只是点头,只想到春兰要离开便心如刀绞,哪里还分辨的出话中滋味。
春兰叹道,“这些话你记在心里变好,我和你虽然只有数月的姐妹情分,早已愈过亲生姊妹……”说着她轻轻放开凤花,续道,“我这就去向老太太辞行。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她步履匆匆的走出房间。凤花伏在床沿,想起身追出去为她送行,却被满身伤痛所累,没有半分力气,凤花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哭。她的心中过去对这个身体充满了疑问,如今却只是痛诉,究竟为何,要把自己送来这样的世界,受着姐妹分离的痛苦,伤心的煎熬。
朱红色的大门,高高的石狮子守护左右。寻常百姓走到这门前,都不免踮足悄声。
如今站在这座府门前的,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秦福。算起来今年已是他入宫第四十个年头了,在宫中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内阁大臣也要拱手相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然而走入这高门独院的裕王府,却还是第一次。
秦福也没有遣人去通报,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内侍,悄悄入府,正在花园中转悠,却见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花园中采摘花朵,虽是一身布衣荆钗,却难掩天资国色。芍药虽艳,却只映得那女子双颊微红,虽是侧脸相对,尤见明眸如星,人在花间,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花艳还是人娇。
小内侍只见秦福惊疑的止步,脸上阴云变幻,盯着那花丛中的姑娘仔细的看着。小内侍跟随在秦福身边多年,在宫中也未见过这般绝色的女子,正在胡思乱想间,却听秦福吩咐道,“阿保,你去问问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府上什么人。”
阿保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仍不免脸上微红,他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脱,若不是因为身着内监服饰,便是街上寻常可见的小少年。只见他走上前两步,彬彬有礼的问道,“敢问姑娘是府上亲眷么?”
那女子正是凤花,自从春兰走后,她变得沉默了许多。后来房中又搬来了王妃身边的蔓烟同住,虽然对凤花多有照顾,只是凤花总觉得疏远了许多,也不如原来那么爱说话了,有时呆呆看着春兰曾经的床铺,也不免黯然泪下,不知道春兰如今是否出嫁,过得可好。
凤花身上的伤休养了半个余月方好,其间也没有谁来打扰。后来还是老太太指名把她要到房中,做些打扫的事。
这天清早起来又被指派来花园中采鲜花插瓶,尤自睡眼朦胧。此时乍见一位清秀的小少年站在身前,彬彬有礼的问话,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头道,“我叫凤花,我不是府上的什么亲眷,只是一个打杂的丫头罢了。”
凤花看着阿保的衣饰与府中众人不同,忽而想起什么来,“你是什么人,怎么从没在府上见过你?”阿保面上一僵,尴尬道,“我叫阿保,我是秦公公身边的……”秦福轻咳一声,走近几步说道,“老夫是这府上的客人,甚少来走动,不想今日打扰到姑娘了。”
“哦,”凤花点了点头,仔细盯着阿保主仆看去,似在沉思。秦福心中略动,紧张的盯着凤花的表情。却听凤花忽而惊喜道,“你们,莫不是……莫不是宫中的……”秦福神色一松,看着虽像,只是那人却不会这样认不出自己的身份来。
阿保的脸愈发红了,道,“正是,我们是在宫中的……执事。”凤花从小便知道古代宫廷里有太监,可是哪里真的见过。此时见这二人声音尖细,面上无须,辨别许久终于确认,自然有些激动。其实明代太监的服饰品阶与普通官员大不相同,而且太监说话举止也与常人区别甚大,寻常百姓都可识得。
秦福有些奇怪,说道,“姑娘是在府上长大的么?难道从未见过宫中执事?”凤花摇摇头,说道,“我来这里才过了几个月,从没见过宫里来的人……”秦福听得奇怪,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细细回味那人的相貌举止,陷入了沉思。
凤花看着他们主仆二人,一个明显神游天外,一个脸红的恨不得要钻到低下去,忍不住好笑,很是好奇的问阿保道,“你几岁进宫的?今年多大了?在宫里好玩么?”阿保脸上憋得通红,“我从小就在宫里长大,我……”
“姑娘从未进过宫么?”秦福心中存有疑惑,还是不甘心,说话间去辨别凤花的表情,见她摇摇头,脸上神色不似作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笑着解围,说道“姑娘改日去宫里转转便不奇怪了。”
凤花笑道,“好呀,我也很想去宫里玩呢。只是这府上规矩太多了,都不让出门。”秦福呵呵一笑,正欲再说什么,忽见远远走来了一个红色衣裙的女子身影,身后跟着一大堆丫头婆子,便适时的止了声。
“不知秦公公大驾光临,王爷今日不在府中,臣妾迟来相迎,甚是惭愧。”王妃翁氏身着一袭华丽红裙,朱唇未启,笑语先迎,神色一如平常。她忽而见到秦福身边站着凤花,不免面上划过一丝厌恶,说道,“这丫头怎么如此无礼,竟敢在此冲撞公公。来人呀,拖下去重重责罚……”凤花闻言一惊,不想这些日子王妃还是没有忘了自己。经历了这些磨难,她已比初来时沉稳了许多,此时慢慢屈膝跪下,正欲请罪,却听秦公公呵呵笑道,“王妃娘娘不必客气,老夫来府上随便转转,走到花园中找下人问路,也没和主人打声招呼,失礼的该是老夫才是。”
翁氏面上有些尴尬,摆手让走过来的王府家丁退下,笑道,“倒是逸兰多事了。园中晨露甚重,不敢劳公公在此久站,便移步前厅小坐可好?”
“如此甚好。”秦福呵呵一笑,便携着阿保跟随翁氏一行而去,顷刻间花园中人都去尽。只留下凤花兀自呆呆的站在原处。“我的好姑娘,”蔓烟不知从何处得了信,悄悄的跑过来,说道,“你差点又惹了大祸。”
“那位公公到底是什么人?”凤花仍是一头雾水。
“那可是如今宫中最得势的司礼监掌印的秦公公,京城里谁不识得圣上亲赏的二品官服的东厂总管,哪个王公大臣见了他不得小心屏气,就连咱王爷也敬他三分,偏您老可好,大棘棘的站在这儿和人家说了半天话还不知道是谁。”蔓烟摇头叹道,“你这一场大病,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凤花顿时立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谁曾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明代特务机构东厂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