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雀④
半月后,寒风瑟瑟。
宫里传来了旨意,让慕卿卿入宫为女官,任职宫学太傅。说是如此方不辱没“才女”之名,阙宁揉了揉眼睛,不想接旨。
且不说宫城里那群娇奢的贵族子弟一个比一个难缠,光是阙离,再看见这狗皇帝,阙宁难保不会上去掐死他。
顺便拧断他的狗头,挖了他的祖坟……等等,祖坟好像不能挖。
“慕姑娘?”宣旨的冯吉见迟迟没有动静,轻咳一声道:“且放心,君上说了,随便教教。”
“当真?”阙宁迟疑道,阙离那小子事事力求完美,怎么待这慕卿卿,如此的宽容随性。
难道他们之间……
长公主皱皱眉,不敢再细想,也有些害怕被那少年察觉。
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又回闺阁卷了卷细软,带上一个阿宝,没理伤春悲秋,唠唠叨叨的慕丞相,踏上冯吉备好的马车,重回故地。
长公主的心绪很复杂。
无非是在“现在就搞死那臭弟弟”和“从长计议过几天再搞死”之间横跳,但依阙离那性子,她要敢顶着慕卿卿的壳子刺杀,他就敢诛了慕丞相九族。
阙宁虽不喜欢这老头,可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意思。
她恨的牙痒痒,一半是恨自己信错了人,对那小子心存幻想,以为他会“尊老爱幼”,另一半是恨那小白眼狼太狠心。
她阙宁就是喂条狗,那也会朝她摇尾巴,何至于满腔心血付之东流,还听不到一个叮咚响。
思怵间,马车已驶过宫门,车铃在冗长的宫道中回响,她又想起从前,她领兵出征,细雨霏霏的时节,军队集结于城门外,蓄势待发。
那时,小小的少年徒步穿过宫道,雪白的衣袍随风掠起,雨水打湿他的发梢,贴在本就苍白的脸颊上,他眼尾通红,跑上了城墙。
阙离不语,就那么望着她。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旷野,身后是仿佛溶于水墨的亲人。
阙宁不忍细看,回过头来,雨天潮湿的空气吸入鼻腔,她嗓音微哑,一声令下,一往无前。
那时她以为,阙离总会这样等着她、盼着她的,可不知不觉,他就已经容不下她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些权势,只要他要,她就会给。
她愿意的。
阙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敛了敛心绪,她才领着阿宝下车。
宫墙之内,殿宇巍峨。
冯吉在前方恭恭敬敬的引路,和记忆中不同,这条曲径的两旁种满了寒梅,尚有余香,阙宁不禁问道:“是移栽的吗?”
“正是,君上说姑娘喜欢。”冯吉笑道:“所以特意派人北上凉州,南下姑苏,从各地寻来的珍品。”
好家伙。
阙宁保持微笑,她知道狗皇帝狗,但没想到这么狗。
他对慕卿卿一个外人好到骨子里,却对亲姐姐要打要杀,不留余地。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我打江山,他来撩妹?
真好啊,阙宁正在气头上,自然也没注意到身边小丫环阿宝的神情变化,错过了一些细枝末节。
待她们走到偏殿时,已是晌午。
而正殿,隔着几步之遥,不巧,就是阙离的寝宫。
阙宁已经习惯了,臭弟弟对慕卿卿是真好,好到“说一不二,你是例外”那种。
可她就不明白了,有些人怎么年纪轻轻瞎了眼,喜欢慕卿卿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阙宁护短,想给阙离的是最好的。
母亲也曾说过,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那她长公主阙宁,就是被弟弟阙离嫌弃的一生……
怎么会这样?
她用手托脸,恹恹不欢,终于认清了自己是个工具人的事实。
但工具人也是有脾气的。
看着一桌子口味偏辣的午膳,长公主扔了竹箸,开始作天作地。
消息传到阙离的耳朵时,少年人唇边不禁漾起了笑意。
冯吉察言观色道:“那慕姑娘往后的膳食?”
“依她。”
“慕姑娘还嫌殿内有些阴冷。”
“依她。”
“慕姑娘……”
“都依她。”
年轻的帝王头也不抬,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答应着姑娘的请求。
他不是好说话的人,脾气也没有装的那样温顺,但冯吉却发现,少年是真真正正的欢喜。
真是见了鬼了。
冯吉摇摇头,心里却愈发笃定,这慕卿卿,恐怕皇后也做得。
他依着惯例去尚膳监和惜薪司打点的时候,却发现原材料早已安置妥当。尚膳监连日进了许多新鲜的食材,唯独未进辣椒,惜薪司里专供帝王使用的瑞炭,竟轻而易举就拨到了偏殿。
冯吉有些傻了眼。
这份偏爱,是请了个祖宗啊,未免太过于明目张胆。
他决定了,要抱好慕卿卿的大腿。这样的话,以后小皇帝如他的父亲一样控制不住发疯的时候,冯吉想,他还能抢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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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欲雪。
昏昏沉沉的光线透入偏殿,茶香缭绕,热气升腾,长公主小小一张脸拢在纯白的狐裘中,少女肤质光滑白皙,眼珠干净澄明,胜过茶案上玉石质地的棋子。
冯吉不敢细看,低眉顺目立在一旁,双手托着盘贡橘。
贡橘皮薄肉甜,末梢还带着枝叶,是南方特供过来给新帝的。
新帝转手就送到这里。
他对慕卿卿特别特别好。
阙宁轻轻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橘子,她喜欢不假,但不想要阙离给的,给另外一个女人的。
他把她当作慕卿卿,才温柔万千,如果弟弟知道自己没死,还占了他心上人的身体,该是恨不得把她挖出来抽尸踏骸吧。
真是要了命了。
长公主又气又恼,捏起那可怜的橘子,就往门外掷去。
这具身体不比从前,阙宁狠狠用劲,也不过扔到门槛附近,没如她的意甩到阙离脸上。
往外望去,要下雪的傍晚比往常晦暗,屋檐角上挂着的风铃摇弋作响,竟有几分清脆的好听。
更好听的,是少年的声音。
“卿卿,别生气了。”由远及近的声音传到阙宁耳中,让她没骨气地抖了抖,犹如本能一般。
声音的主人,或者说新帝,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微微弯腰,捡起了那只被嫌弃的橘子。
少年的手苍白纤细,手背青筋隐现,因这动作,露出了腕上那截比橘子还要磕碜的红绳。
很快,又隐没在广袖之中。
殿内,冯吉已经跪下,高喊君上。阙离颔首,解下披风递过去,他抛着橘子,走到了阙宁面前。
一步一步,长公主的心很慌。
她目不斜视,尽可能回忆慕卿卿的性格特点,以免穿帮,同时又要克制自己,以免掐死这人模狗样的小皇帝。
不得不说,阙离生的极好看,连抛橘子这种吊儿郎当的动作都叫人赏心悦目。
她知道,还是她教的。
阙宁低下头,她心一横,尽可能温柔小意的唤道:“臣女,见过君上。”
阙离眸光微闪,牵动唇角笑弧,低声道:“卿卿,我很欢喜。”
他再次说“我”,没有用“孤”,少年人的眉眼柔如春水,就那么望着她。
阙宁这才发现他长高了许多,如雪地里新生的青竹,挺拔干净,暗藏力量。
他站在她面前,轻而易举挡住了门外洒落进来的雪子。
喜欢慕卿卿不假,还没给名分,阙离不可能闭门坏了她的名声,哪怕整个宫城他说一不二,在她面前,他也仍如从前那般谨慎小心。
就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也克制着,让阙宁觉得舒服。
来日方长,阙离最怕吓着了她。
窗外风雪渐起,少年示意冯吉往火盆里多添些瑞炭,又亲手制好小手炉,推到阙宁手边。
“谢…谢谢。”长公主哪见过这样的献殷勤,忙端起茶杯,想掩饰一下情绪,哪知冯吉刚煮的茶烫的很,她没忍住呛了几声。
阙离闻声皱了皱眉,他黑眸沉沉,扫了一旁的内侍一眼。
冯吉吓了一跳,不敢动,又听那喜怒不定的帝王说:“去传膳吧。”
他如释重负,走出偏殿时,眼角余光看见那少年端起茶杯,放至唇边,小心翼翼吹了又吹。
“喝这个,卿卿。”
阙离神情温和如水,哪还有刚才半分的凌厉,冯吉赶忙收回目光,心思却百转千回,小皇帝这一生,只给一个人端过茶。
那个人,是已逝的长公主。
这慕卿卿,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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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吉走后,偏殿只剩下阿宝一个小丫鬟,大气不敢出。
在阿宝的印象里,帝王心深不可测,要说从前的小姐,从未被这样放在掌心过,从前的小姐……她所喜欢的,也不是梅花。
喜欢梅花的,是长公主。
是那个丝毫不逊色于男儿,和谢小将军并肩作战,长.枪策马平天下,满身傲骨从不服输的女子。
是帝王的姐姐。
也是阙离亲手送进皇陵的人。
对阙宁来说,她是恨他的,哪怕她现在是“慕卿卿”,他对“慕卿卿”千万般好,也改变不了他给自己赐毒.酒的事实。
这一刻,长公主的心绪很复杂,想恨又不敢恨,怕被狗皇帝发现,想装又装不好,怕同他过分亲近。
她心事多,就会无意识走神,阙离发现了,低首轻轻笑了笑,而后扬唇道:“卿卿,我同你打赌吧。”
他坐在她对面,抬起手来,在少女面前晃了晃,她愣了愣,又见少年两手握成拳,伸到她面前,说:“猜一猜,在哪个手里?”
姐姐,你猜,在哪个手里?
记忆的闸门一下被打开,阙宁又想起从前,阙离也是这样笑着,和她打赌,哄她喝药。
可她每次都猜不中,只好愿赌服输乖乖喝药,再接过他掌心里的糖,阙宁那时候就想,如果他两个手心里都有糖就好了。
她最怕苦了。
……
少女的眸光有片刻的凝滞,她垂下眼帘,随手指了一边。
“好。”阙离笑容不变,缓缓打开掌心,微明的光便四散开来。
竟是一颗夜明珠。
此物又唤随珠,邻国进贡,珍贵非常,整个宫城里也只有两颗。
阙宁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为搏美人一笑,竟不惜千金。
可惜了,她只会皮笑肉不笑。
既然知道了“慕卿卿”在阙离心中的重要性,阙宁想:她敷衍就敷衍了,被偏爱的不都是这样吗?
“卿卿,你看我。”小皇帝果然没有生气,反而让她看另一只手。
少年漂亮的五指张开,另一边掌心里,同样躺着一颗随珠,青杏大小,流光溢彩。
原来——阙离的两个手心,都有夜明珠。
长公主的心微微波澜,她眨了眨眼睛,看向他,阙离正细致地在剥一只橘子,他切开顶盖,挖出果肉,使果皮完好,然后把随珠放进橘皮里,吹灭了桌上的宫灯。
刹那间,四周皆暗,唯他掌心灼灼似火,一盏漂亮的小橘灯就这样捧到阙宁面前,伴随着小皇帝动人的清和嗓音,他说:
“卿卿,我怎么舍得让你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