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雀⑤
太会了,真的太会了。
阙宁抚了抚额角,有些头疼,因为这也是她教的。
确切的说,是她的母亲,已逝的皇贵妃在她儿时拿来哄她的。
一盏小橘灯,许一个愿望。
橘香清浅,灯火漫漫,暖意从掌心传来,长公主的心却寒了寒。
她想起许多年前,宫中上元佳节,火树银花不夜天,随处可见欢歌笑语,衣香鬓影。
所有地方都是热闹的,所有孩子手心都有一盏漂亮的宫灯,除了冷宫,除了阙离。
知道这孩子,还是因为一次狩猎,他误打误撞闯进了围场,差点就被当成猎物,千钧一发之际,是阙宁微眯双眸,一箭射出,破开了那支险些夺人性命的利箭。
说来可笑,射出这利箭的,只不过是一个陪猎的大臣,那时候父皇尚在,却没有为阙离出头。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是随随便便的臣子,就可以欺辱的。
可她是他的姐姐,至少阙宁是这样以为的,她捞起了他。
在秋末泛黄的深草之中,捞起了那个满额冷汗,面色苍白的孩子,她永远记得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弱小无助。
阙宁不忍心,她伸出手,也捞起了她一生的磨难。
那时她不知道,这是阙离一生中第一个赌,赌她的良善。
他赢了,有了庇护。
再后来,他次次示弱,连生病都可以拿来利用,无非是为了让强者的良善始终如一,永不间断,如习惯一般。
她这一护,就再也松不开手。
所以上元佳节的时候,长公主这样一个众星捧月的人,摒弃了热闹,推开了冷宫陈旧的木门。
她手里拎着最漂亮的一盏宫灯,放在了门边,没有带进去,因为那个孩子,自尊心很强。
冷月镀在荒凉的院子里,只能看出被打理的很干净,这样一方天地,最最干净的,是阙离。
他一袭白衫,墨发如流光倾斜,简简单单用白色的发带系成高马尾,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只是露出的那张脸,过分清秀了些。
阙离很安静,坐在藤椅上,就像一幅水墨,细水长流般耐看。
阙宁放低了脚步声,她看见他借着月光在阅览书卷,眉眼沉着,气度悠闲,一只手枕在颈后,这习惯多年未变。
怕他伤了眼睛,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夜明珠,这是父皇赐给她母妃,被她拿来玩的。
可想一想,那清高的小子肯定不会要,于是一向爱上房揭瓦的长公主盯上了院里那棵年纪有些大的老橘子树。
这树虽还结果,却都苦涩不堪,孤零零挂在枝头,没人要。
就跟阙离似的。
长公主朝那孩子笑了笑,纵身跃起,摘下了最合意的那个。
见她安然无恙,阙离收回眸光,唇角微微扬起,几不可见。
再后来,他也收到了宫灯。
不是最漂亮,却是最特别的,那小小一盏橘子灯,盛不下月光,载不动心愿,却藏满了暖意。
这样的好,少年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真的真的很欢喜。
就好像是枯木逢春,有人推开这冷宫沉重的门,带来生机,这阴冷的院子里,也有幸漏进了太阳的光。
这束光,他想将它占为己有。
只照亮他,就好了。
.
阙宁回过神来,这小橘灯没有多重要,但也绝不是阙离可以随便拿来,去取悦别的女人的。
她很清醒,他的好是给这具身体,是给“慕卿卿”的。
该死!
如何能不恨呢?
她满腔的热忱,在他眼里,竟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年的人。
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吗?
阙宁恨恨的想,表情大抵是有些狰狞的,连阿宝都查觉了。
她忙过来问:“姑娘怎么了?”想递杯茶,却被阙离挥手斥下。少年缓缓走近,来到阙宁身边。
他轻易就发现,她全身微微发抖,是惊惧,也是恨到骨子里。
少年的眉目微凉,倒不是心疼自己,而是不知所措。
第一次,阙离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他说:“卿卿,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这话本没什么,可从阙离这样一个冷漠凉薄的人嘴里说出来,说给阙宁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后果就是不堪设想。
犹如火上浇油一般,长公主终于忍不了了,她毫不犹豫地取下发髻上的玉簪,手腕发力,眨眼间就刺入了帝王的心口。
阙宁是真的带着杀心的。
可她高估了这具身体的力量,哪怕阙离没有半分反抗,她这力道也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
根本要不了人性命,至多是让那少年心口的白衣被血染红,犹如窗外雪地里绽放的梅花,星星点点,不伤人,却灼目。
阙离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
仿佛是透过眼前人去看另一个人,他也疼,可不是伤口疼。
这样的皮肉伤还不及他自己带给自己的,可他的心里疼,真的疼,疼到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抿了抿显得苍白的唇,阙离伸出手,亲自拔出了那截玉簪,如果这是她想要的,他亦给的起。
哪怕是恨,也好过离开他身边。
少年浑不在意仍往外渗血的伤口,他低头笑了笑,讥讽道:“卿卿若是想要我的命,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阙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她以为是幻听,可阙离又说:“卿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来。”
他抬眸,在衣袖上擦干净了玉簪残留的血迹,而后小心翼翼,再次簪入少女发间,低首附在她耳边说:“尽管拿去。”
我的命,我整个人。
……
阙宁彻底懵了,她真的搞不懂了,这就是个疯子。
看向少年,她脱口而出:“你不对劲,你睚眦必报。”
“是。”他颔首。
“你还斤斤计较。”
“嗯。”他轻笑。
“别笑!你就是笑里藏刀!”
阙离挑眉:“都对。”
他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呀。”
“那我呢?”阙宁不解。
“你是例外。”
阙离郑重道,温柔和让步会让很多事变的理所当然。
在他这里,她是唯一底线。
阙宁琢磨了很久。
他说例外,等于很特别,约等于免死金牌。
长公主心想:那我可来劲了。
“君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阙宁措辞一番后道:“就是,慕…不是,我,”她指了指自己,继续道:“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
让你跟瞎了眼似的死心塌地?!
就这么喜欢?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你是不是被下蛊了?
长公主有很多问号,最后还是选择了稍微含蓄的问法:
她说,“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让你能这么喜欢我?”
闻言,阙离眨了眨眼睛,似乎有在认真想,从侧面望去,他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垂,如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透彻。
她只好静静等,直到门外传来冯吉的脚步声。
“卿卿,该用膳了。”少年回眸,理直气壮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其实他也没有答案,他甚至不懂是不是喜欢,他只知道,这人世间若没有了她,一时一刻,他都没办法忍受。
所以他做了那样的事情,逆天而行,不计代价,罪孽深重。
亚父说,他和他的父皇一样,是草菅人命的疯子,是被诅咒的、不配得到幸福的人。
可亚父不知道,他和父皇不同的是,他更敢赌。如果没什么好失去的,那还怕什么呢?
他只知道,她回来了。
他又赌赢了。
他可不像谢月沉,逢赌必输。
阙离想,谢小将军要是再大胆一点,哪怕去看一眼他的未婚妻,也会发现,那是他朝思暮念的人。
慕卿卿,真是个好名字。
阙离一遍又一遍念着,无非是将曾经大逆不道的心思变得光明正大,这种雀跃,就像开在他漆黑心底的那朵玫瑰,终于可以见光了。
也是,曾经那样熟悉的故人,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是何模样,他都一定会认得。
何况,她如今能站在这里,是他一手促成,是他不信神佛,自己求来的成全。
往后,年年岁岁,他的卿卿,都会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