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雀⑥
膳后,帝王离开了偏殿。
细想起来,他和她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了。
席间瓷器轻响,谁也没有多言,但每一道菜,恰好都是阙宁喜欢的。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目送着那少年迎着风雪离去,只有冯吉在身后为他撑伞,可赶不上他的步伐。
他好似生气了,一袭白衣湛然胜雪,眸色凌厉。
阙宁想,他该生气的,哪怕他胸口的血迹已在清寒的雪夜中慢慢凝结,恰如绽放了一朵寒梅。
可伤口就是伤口,哪怕再美,就像毒.酒一样,哪怕再甜。
她黯然垂眸,原以为慕卿卿在阙离心里足够特别,他也说了不怪她,可行为上还是冷待了。
他走出这偏殿,给世人看的态度,不知不觉也让阙宁心生担忧。
长公主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变故,可她知道那乖巧少年藏的很深,判若两人。
她也是刚知道不久。
这一夜,连梦都惶惶不安。
.
夜深,正殿。
月色与雪色交相辉映,帝王的寝宫还未熄灯火。
少年衣衫松垮,胸前雪白的绷带若隐若现,他不甚在意,只微微歪头,阅览着边关急报。
下了朝,阙离的发随意梳成高马尾,这会儿马尾歪了些,浓墨般黑的发也散落在颊边一些。
他漫不经心的,迟迟没有表示,一旁的冯吉不敢说话,单膝跪在下方的镇北将军却耗不住了,急性子直言直语道:“君上,求您快下旨……”
“管管我那不要命的侄儿吧。”
镇北将军长的五大三粗,很难让人相信他是那玉面郎君谢小将军的叔叔,可他所求,确是为谢月沉不假。
这人连夜逃婚到边关后,并没有消停,反而连连上战场,在那极凶极恶之地,不要命了一般的打下去。
作为叔叔,镇北将军本就大的头更大了,那小子孤身纵马,深入敌营,就差告诉别人他活腻了。
可镇北将军惋惜啊,他拦又拦不住,只能看着未及冠多久的青年向死而生,他所过之处,血染万里黄沙,风卷残骑裂甲。
怎一个惨烈了得!
好在,他只是自己发疯,也足够有发疯的实力,仅仅是长剑在手,就可以一敌百。
这种打法,无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谢月沉也是真的有血性,万箭齐发他也敢闯,哪怕最后还留着一口气,也遭不住啊。
镇北将军想起最后这一次,他是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谢月沉,那时战场萧条,枯月之下寒鸦鸣声尖锐,一行人翻了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想找到,又怕找到。
不知过了多久,镇北将军翻到了熟悉的白衣银甲,哪怕已破损不堪,也如寒夜里亮起的孤星,给人寥寥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把人拖出来,好不容易抹干净青年脸上的血渍,借着冷月看清他的轮廓,才颤抖着去探鼻息。
谢天谢地,一息尚存。
“真是命大啊,谢月沉。”是叔叔,也是同袍的镇北将军喟叹一声,粗俗惯了的他此刻把侄儿轻手轻脚的背起,一颗心七上八下,往营地奔赴。
他本挣扎在生死之地,背后的人更是重如千钧,死生一线。
回想起来,竟有些悲怆,可或许是因为拒婚一事,又或许是因为亡母之故,谢月沉与他兄长,或者说摄政王向来不和。
哪怕兄长再未续弦,哪怕当年那没娘疼的孩子已经长大,多年如薄冰一样慢慢累积起来的隔阂,也足以让父与子之间生死不问。
倒是他这个叔叔,多管闲事。
他的小侄子有主见的很,虽然不知道回京都一趟发生了什么,但谢月沉若不想活了,他真拦不住。
镇北将军愁眉苦脸,再次央求道:“君上,您看行吗?”
这次是侥幸把谢月沉救了回来,可下次呢,镇北将军虽然是个粗人,可隐约觉得谢月沉的反常与这位新帝多少有些关联,解铃还须系铃人,再不济,军令如山。
除去赐婚,谢小将军可从未抗旨不遵过。
这也是没办法。
镇北将军就差哭出来了。
老天爷,他真的遭不住了。
外边一个谢月沉,家里还有一个祸头子,这些小辈,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是他不懂。
可怜的中年男人要哭不哭半天后,那年轻的帝王终于轻轻笑了。
“管。”阙离合卷,扬了扬眉眼,事关情敌,他当然要管。
倒不是可怜谢月沉那条命,只是想到了亚父裴玄,想到了他对先皇贵妃的念念不忘,这份意难平,犹如白月光一般印刻在心头。
所以谢月沉不能死,哪怕阙离再不喜欢他,可卿卿喜欢呀。
少年再明白不过,一个活人,怎么和死人争呢。
他提起御笔,轻轻抵了抵额头,沉吟片刻后挥墨而下。
殿内一时间极为安静,只有药香和墨香随着冷意沁入心脾,有人淡然自若,有人惴惴不安。
“谢将军,请回吧。”冯吉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如此说道。
镇北将军似明非明,眼巴巴望向阙离:“君上的意思是?”
少年缓缓抬眸,盖上印章落款道:“他的命,孤护定了。”
仔细看去,阙离苍白的唇色显得有些单薄,胸口的绷带随着他起身微微松动,倒让镇北将军猛地收回目光。
他人看着老实,内心却是波涛汹涌,百转千回,这这这…好大一个八卦,君上的伤,莫非真是被女子所伤?
先前,镇北将军来的路上碰到了御医,怕那喜怒不定的少年帝王发难,他特意问了问情况。
御医也不敢多嘴,只给了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镇北将军想了想,阙离继位后,所遇刺杀无数,可那些人从未近过帝王的身,这种情况,只可能是女子。
要说宫中的女子,算的上贵人的,也只有那一个。
慕卿卿。
!他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又见那少年将亲笔书信绑在鹰爪上,随着他两指轻扣于唇际,哨声起,海东青于雪夜中翱翔天际。
所去的方向,是凉州。
无论如何,谢月沉有救了,镇北将军稍稍松了口气,怀揣着一肚子弯弯绕绕,回到了自己府邸。
他心情沉重,看见家里的祸头子,没忍住关上了门。
“小鬼,过来。”他唤自己的女儿,一副要说大事的表情。
谢摘星,或者说谢月沉的堂妹,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脸上漾起了很不屑的表情。
所幸,她未生的像父亲。
哪怕拽拽地踩在板凳上,一副欠揍的模样,也还是漂亮的。可她到底是好奇的,于是一大一小凑近到一块,细声细语。
镇北将军话罢,还道:“我只跟你说了,你别告诉别人。”
“嗯嗯,知道了。”谢摘星顺手咬了口桌上的胡瓜,拍着胸脯保证,于是,第二日的时候,阙离被慕卿卿刺伤的消息,传遍了国子监的上上下下。
为此,兼任“校霸”和“校花”的谢摘星还赚了不少银子,毕竟——吃瓜,也得交钱不是?
只是这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大概就是慕卿卿表白未遂,因爱生恨意欲寻死,年轻的帝王胸襟宽广,为阻止“黎明百姓”之一的慕卿卿死在自己眼前,不惜以身试险,不幸负伤。
……
真是“感人至深”啊。
阙宁腹诽,她听到这个版本的时候,已经是在去国子监的路上。
这大概就是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阙宁轻轻笑了笑,她心情其实不大好,昨天夜里还做了个噩梦,很奇怪。
梦里长公主隐隐约约看见属于自己的身体和慕卿卿摆放在一起,在诡异至极的阵法中间,她依稀听见阵阵铃铛的声音,似招魂般叫人心慌。
周遭一切都透着阴森可怖,天井上方的月亮渗着猩红的血色,她拼命想挣脱,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被死死束缚。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在恐惧和冰冷共同构建的窒息感中,听见了雪地里沙沙的脚步声,还嗅到了微甜的冷香。
这样的平静中,仿佛隐藏着惊涛骇浪。她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直到有人说:“愿赌服输”。
阙宁猛然惊醒,满额冷汗,她心脏狂跳,一切显得那样真实,梦里的药香甚至是有些熟悉的。
她大口喘气,再无睡意,半坐在床榻间,却不觉得冷。
这个身体很耐寒,阙宁恍然间垂眸,是啊,这已经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很久了。
心里是觉得有些委屈的,但不该活着的长公主像小偷一样重生了,她又觉得委屈显得矫情。
阙宁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就在她矛盾挣扎之际,西窗外响起了清宁的笛声,音质干净透雪,悠悠传来抚慰心神。
她怔了怔,走至窗前。
不远处,剔透的月光下,少年人衣衫单薄,只松松垮垮披了件鹤氅,他立在正殿的屋檐下,漂亮的指尖握着一只玉笛。
殿外雪花飞扬,宫灯摇曳作响,暗红的光影镀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如染了点胭脂。
风声呼啸,也吹动阙离纤长的睫毛,在漫天的清寒中,他鼻尖微红,显得脆弱又极易破碎。
可他漆黑眸底的孤傲又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生怕惊扰。
冯吉远远望着,望着少年人的情意,隐忍,和克制。
过了许久,等偏殿的灯火又暗了下去,他才听见年轻的帝王说:“这个身体,是委屈皇姐了。”
这句话莫名其妙,冯吉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他只知道,偏殿那方稍有一些动静,阙离就已经察觉。
明明北风的呼啸和连绵不绝的落雪声让深夜变得宁静,哪怕是阙离翻阅书卷的声音,在冯吉耳中也要更加分明。
可那少年,恰恰听见了偏殿的动静,这才推门而出,也不靠近,只是有意无意吹响了清笛。
他心细如尘,冯吉一贯知晓,却不知道少年这样耳聪目明。
竟隐隐胜过习武之人。
可覃国上下皆知,阙离并不会使刀剑,骑射也潦草,他能坐上君上的位置,真是出乎意料。
连冯吉都觉得,这少年多少倚靠了他的姐姐,倚靠了那位手握重兵的长公主。
这样的猜度被冯吉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可还是逃不过阙离的眼睛。
少年朝这边望了过来,薄唇微弯,弧度似笑非笑,眼底的冷然似浮冰,锐利得直击人心。
“冯吉你听好了,并非耳聪目明,是孤只在意她。”阙离淡声道。
扑通一声,冯吉猛地跪了下来,低首道:“老奴知罪。”
“无妨,你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少年缓缓走近,又漾起了一贯无邪的漂亮笑容,他示意冯吉起身,待拂去内侍肩上的雪花后,阙离从容道:
“你只需知道,谁,是你的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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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万里黄沙,风卷残骑裂甲。”——踏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