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22
蜀孑当头棒喝一头雾水,直接懵在了原地。
他本以为天君有备而来,是要为惩治他不做奏请擅离职守。可方才这老头都说了些什么?什么心意,什么据守,什么实在太懦弱?
蜀孑抹一把脸,想分辩,却听天君又道:“卿家这一路做神仙,当得可辛苦?”
瞧瞧,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
蜀孑不敢装聋作哑,恭敬答道:“臣不觉辛苦,职责所在,自当尽心。”
天君走走转转又坐回了座位上,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本君知道众臣中多有那拜高踩低的,你是该心生不满。这是本性,也是常情。当初你执意想试能否进斗仙宫,其实以你的能力,希望不大。不过……”话锋一转,眼角含笑道:“本君看中了卿家与他人不同的一个优点,你可知是何?”
蜀孑低头颔首,答道不知。
“你这人么,有点耐力,”天君微笑着看着他:“一旦咬准了什么,轻易不会松口。譬如你挑的前程,你赌的未来,都是如此。所以蜀孑,你愿意为了一个凡夫俗子,舍弃大好前程么?”
蜀孑忽然听明白了。
他有些慌,心里更怕,像被人一下捏住了蛇的七寸,扬起脸望向天君:“陛下多番所指,是想说……想说阿笙是我命里的劫数?可我与他结伴为友,我们情如弟兄,并没有其它的啊!”
“那是你现下的以为。”天君也笔直地望着他,目色沉然,缓声道:“他在你心里是何分量,你此刻蒙着尘、遮着纱,你看不清,所以你毫无觉察,才敢如此笃定否认。”
蜀孑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天君忽然起身,走过去一把掀开了蜀孑的衣领。那些莫名流脓溃烂的鞭伤,一道道,一条条,涌着鲜血和黄脓,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裳。天君指着这些伤,问他:“此非本君手笔,卿家可知从何而来?”
蜀孑有些慌,身子不听使唤地哆嗦,不知是冷还是疼,伏着身子摇头不语。天君见此,便给他作解道:“国有国法,天也有天规。当初你既主动要入斗仙宫,下凡历练便是签定契约,死生不可改。可你背离初心,还擅离职守,天法不是吃素的摆设,它自当惩处你。卿家,你可有怨言?”
蜀孑埋着头,眼里全是迷茫的不知所措。
所以他背上这些反复无来由发作的伤口,全是天法在惩治他?
呵,呵呵呵……狗屁天法,狗屁天法,一派胡言!
天君要走了,临出门前回首看了蜀孑一眼,似劝告,也似警醒,道:“便再容卿家一个月时间,是走是留,是取是舍,当断应断。”
夜风鼓噪在耳边,如一把破裂的扬胡。那些藏在云雾里的星星好像都睡着了,收了光芒,隐身在云层中,做着各式各样的梦。
蜀孑一夜未眠。
易笙一夜未归。
数日下来,蜀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易笙尽孝病床前,操持伺候,劳心劳力,两天前曾得一个时辰的空,他没想着自己去补补觉,反而提一盒点心匆匆忙忙跑回小院,放下还有余温的食物,切切的模样像个孩子,用类似期待的目光望着蜀孑:“我自己做的,给父亲尝过了。老人家吃不下许多,这些拿回来给你,趁热,快吃。”
天君那些听似丈二和尚胡言乱语的话像被塞进了一口铜钟里,咣,咣,咣,撞得蜀孑耳鼻口眼无一不在振动。又像最细小无力的虫萤,逮住缝隙就钻,他耳朵里全是那些话,没法不去一遍遍回想。
他没法再装作无视地自欺下去。
易笙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不过普通的一次下凡里撞见的一个稍微不普通的凡人?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是风雨同舟的知己?是已经习惯了这个人该当出现在每天的生活中,若有一日他不出现了,我将茶饭不思,无从接受?
天君到底什么意思?
我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这日傍晚,易府各处点灯上烛。送餐食的丫鬟们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着急间,见郑管家陪着夫人过来,忙上前问安:“夫人,三少爷在里头……晚饭还是没吃。”
申氏刚从佛庙祈愿回来,也只在前厅匆匆用了半碗饭就来病床前问安侍疾,听见儿子不吃不喝,心中焦切,亲自提了食盒进屋。
易笙正打热水给易老爷擦手,申氏一到,先瞧了瞧情况,见丈夫脸色一日差过一日,用大夫的话说“命悬一线,汤药吊气”,弥留之际的姿态了,不敢再抱其它奢望。
“去用些饭,”申氏接过易笙手里的布巾:“这么不吃又不喝,你也不是铁打的身子。”
“母亲,”易笙抬头望向她,可他只敢看一眼,像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心虚的孩子,忙把头又低了下去:“孩儿不饿,就与母亲……多陪爹爹一会儿吧。”
申氏没再说什么,将布巾重新交回易笙手里。丫鬟替她搬来椅子,她就坐在榻前,看儿子为丈夫擦手端药,细心细意,无不贴怀到位。
申氏抬起手,帕子在眼角位置状似无意的按了按,忽然开口问:“你看你爹爹这样,心里可曾后悔过?”
擦拭的手不由一顿,易笙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面上微滞,回头看向申氏。
申氏眼角莫名红了,不小心涂多了胭脂一样。她望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有湿润的雾气漫延,声音也微微发颤:“十二年了。我们等了你十二年……恒元,告诉母亲,你后悔吗?”
恒元是易笙的表字,申氏很少这么喊他,即便是在当年。
易笙放下巾帕,这一刻他完完全全不敢去看母亲,包括床上的父亲,他也一眼都不敢再瞥过去。
突然,他掀开单薄的衣摆就地跪了下去。
申氏阻止要上去搀扶的老郑,她喉间酸涩,强自撑住了没有动摇,又问一遍:“恒元,这是你选的路,走到今日,你后悔吗?”
后悔。
后悔。
何谓后悔?
易笙埋头望膝,耳畔充斥着母亲带着隐约哭腔的诘问。那是她埋在心底多少年的疑问,每个字都带着钻心般的刺痛,好像一柄尖锐的匕首,多听一遍,便多在他心口上划一刀。
易笙回来禹都已有十几日,这些天大家像是约好了的心照不宣,从没有谁提起他走后的这十二年里各自都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好像这个人没再出现过,更像这个人从没有离开过。
可是今天,申氏忽然忍不住了。
她望着床榻上已进气多出气少的丈夫,望着这一室的灯火斑驳,望着榻前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尽心尽孝的身影……
她再也受不住了。
她支撑不住了。
申氏终于哭出了声,涕泪满面,痛泣不止:“我们养了你十六年,十六年!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生身骨肉还来得亲,我与你父亲也不会惦念了你半辈子……笙儿,你看看,你回头看看,你爹就要走了啊!”
易笙匍匐在地,双肩颤抖,泪如雨下。
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弥补自己欠下的恩情债,更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人能救回阿爹。他出走十二载,风雨不曾停步,飘零四海比浮萍还轻,如今蓦然回首,发现就好比作一间屋子,他活得家徒四壁满目疮痍,活得失败到了尘埃里。
如今终于回来了,却是为黑发人送白发人。
易笙膝行后退,望着满眼热泪的阿娘,望着沉疴病榻已不能张口的阿爹,他顿然叩首,用最大的力气,以最决绝的心肠,咚,咚,咚,咚!直磕得皮开肉绽,额沁鲜血,满目红泪。
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街面上的石板路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湿滑,老郑带着小厮送过两条街,脚上鞋子都打湿了,他顾不得这些,上前又关切地问了一声:“三公子,还是跟老奴回府过一夜吧?”
易笙撑着浑浑噩噩的身子,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外人看不出,只当他是没日没夜地守夜累的。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有时连端药拧手帕这样的小事都使不上力气。易笙被老郑扶着胳膊,走在雨里行得缓慢,摇头道:“父亲已睡下,明早我早些过去。你留我一把伞,快回府休息去吧。”
老郑自小看着这个小少爷长大,知道他性子,若非当年离家出走那一桩,翻遍全禹都也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佳俊。如今再看,除去唏嘘,别无其他,回想起来直叫人心酸。
晚上雨大不放心,老郑将人送到城南,这才领着小厮们回去。易笙一手撑伞一手扶墙,沿着巷口的小路一步一步往前走,隔着雨帘远远看见他和蜀孑的那个小院灯火还亮着,是有人在等他回去。
可易笙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难道蜀孑每日都这么点着灯,等着不一定能回来的自己?
额上磕破的伤口隐隐发痛,不止是这里,易笙拖着有千斤重的双腿,觉得身上的力气一天少似一天,有时心口还会悸动不平,呼吸也时弱时续,却不是哮喘之症,便能拖一日是一日地耗着。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奇怪天上还下着雨,按理该是听不清的。可易笙刚走进小院,就见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几日不见的蜀孑披着外衣站在那里,正一瞬不瞬的朝他望来。
不知道为什么,易笙觉得压抑了好久的呼吸突然间匀平了,就在看到雨幕那边那双清明的眼睛的时候。他蓦然一顿,望着正向他跑来的人影,缓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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