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23
蜀孑喝了点酒。
没办法,他看开了。天君既已下了通牒,背上那些伤注定是好不了了,也别指望凡间的大夫能治。日后这就是他每日都要受的惩戒,血流不止,反复溃烂,直到他认错醒悟,重返正途。
醒悟。正途。
他到底偏离了什么?他又需要反省什么?
既然药医不好伤,那就借酒浇愁好了。喝醉了,麻木了,自然就感觉不到痛楚了。所以蜀孑闷在小院里灌了满满几大壶烈白,直到人酣雨落,抱着空瓶回屋睡觉,却在恍惚中听到院门响了一声,精神地爬起来了,开门一看,竟是好几日不见的易笙。
蜀孑来不及找伞,冒着雨跑向易笙,第一眼先看到他额上包着的白纱布,当即一愣:“你头怎么了?”
他酒气还没散,一张口就是一股浓浓的酒味。易笙没答他,捏着鼻子嗅了嗅,两条细细的勾眉顿时一皱:“你喝酒了?”
他不提“酒”字还好,一提蜀孑就犯晕。胃里翻腾的黄汤没下去,头重脚轻间就往易笙肩膀上栽去,人也开始迷糊上了,干巴巴地念着:“不能喝吗……你还知道这儿有个家啊……”
明明是酒后的醉话,易笙却听得不是滋味。
不怪蜀孑心里有怨,是他不好,从买下院子那天起到今日,算算不过只回来了两次。而蜀孑知他难处,从不去易府寻他,想来也是怕添打扰。
既这样,人家喝点酒排解排解憋闷,我又何必不允。
易笙一手打伞一手搀人,扶着蜀孑往屋里去。进了门,蜀孑挨着凳子一屁股落座,易笙收起伞,回身见他身上都被雨淋湿了,要替他除下衣物,却被蜀孑按住了手。
蜀孑摆摆头,嘴里念着“不准脱不准脱”,那是他残存的意识在提醒他不能让易笙碰衣服,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伤。
醉酒的人没法跟他讲道理,易笙没往别处想,打了一盆热水,准备给他擦擦脸。
蜀孑伏在桌上,两手撑着歪到一边的脑袋,干盯着正忙和的易笙问:“你头……谁弄的?”
易笙边拧帕子边道:“自己不小心磕的。”
蜀孑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开始犯困了,“啊”了一声,想想又问:“那疼吗?”
易笙拧干巾帕,走过去扶正蜀孑的头,沿着脑门开始给他擦雨水:“不疼。”
眼睛懵里懵懂的,蜀孑勉力睁开眼皮,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清清秀秀斯斯文文,头上包着纱布,手里捏着帕子,在他脸上小心地擦拭。因为两人离得近,他不但能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味道,还能看清这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弯弯的眉,精巧的鼻,白皙的肌肤,说话时微张的嘴唇和洁白的牙。
是好几回误闯进他旖梦里的人。
蜀孑盯着易笙不松眼,突然问了句稀里古怪的话:“我要是有天走了,你会想我吗?”
易笙:“……”
他这一句话不止稀里古怪,还狂心大胆。
易笙愣在那儿,以为是自己没听清。然而蜀孑还有更大胆的,他扣住易笙拿帕子的手,把它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看似还醉着,但易笙已分不清这人此刻说话的模样到底是醉还是醒。
只听蜀孑又道:“阿笙,有人说你是我命里的劫数……我猜那人有病,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病?”
易笙手攥在他掌心里,两人接触的皮肤都很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瞬不瞬地与蜀孑对视着,耳边反复吟咏般回响着蜀孑的话,还有他此时此刻看过来的目光,那么心无旁骛,那么专注热切。
易笙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一股极骇人的力道推着翻了个身,倒在一旁的木床上。接着,他面前就压下来一片汹涌的阴影,在他试图回神之际,蜀孑的唇莽莽撞撞地贴了上来。
窗外已暴雨如注。
直到这一刻蜀孑才醒悟了那些话。山涧溪也好,行云风也罢,什么吹皱一池春,什么心意,什么据守,什么蒙尘遮纱懦弱不清——原来他只是想要这个人!
原来他一直都想要这个人。
莽撞的突袭吓坏了易笙,易笙挥舞着手,却始终逃不出对方的压制。两人唇瓣相贴,耳鬓厮磨,蜀孑咬住他的舌头,在易笙抽气的关口上长驱直入,不由分说狠狠吻住了他!
窗外雨势看涨,泼天的水珠像专为某场火势而来,它野心勃勃地想浇灭什么,却根本无缝可钻。蜀孑扯开易笙的里衣,将人抱到床榻中间,他虔诚地跪伏在他身体两侧,此刻模样倒像个醉鬼了,但更像头猎捕的兽,喘息间松开一点唇,用起伏的胸膛压在易笙已不着寸缕的胸口上,哑着声音问:“怕我吗?”
从开始到现在,蜀孑只感受到易笙动作上的推扯,却没听他喊过一个字。事情不受控地到了这一步,蜀孑不后悔,他将易笙两手压在他耳边,稍抬起脸,就着微弱的烛火去看身下的人,却没想到易笙双眼润湿,无声的哭了。
蜀孑更没想到自己的眼窝里也流出了一行泪。
他一动不动,望着易笙,把最先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要是有天走了,你会想我吗?”
“哐”的一声响,是易笙扔过去的枕头砸中了烛台,屋里顿时陷入黑暗。然后便在一阵清晰可闻的抽泣声里,蜀孑脖弯上圈过来一双温热的手,有人在他怀里哭得无声,念着:“不许走……”
夜风,暴雨,呢喃。
体温,燥热,纠缠。
没人教过两个孤独的灵魂该如何成为一体,他们无师自通,因为心意先通。
易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在梦里迎风奔跑,脚下不着一物,尖锐的石子划伤了脚底心,他却一步都不敢停下来。沿着起伏的山丘,沿着湿滑的泥滩,任凭大风刮乱了衣和发,他只管往前奔。
掳人的阴吏比他快多了,他们勾着易父的魂魄,鬼魅一般穿行在树林间。易笙追在后面不断呼喊,央求他们停下来。
一名阴吏笑得阴恻恻,稍顿脚步,转身面向奔来的易笙,用尖细的嗓音问他:“追了六日了,你还不肯歇?”
易笙满眼都是被铁链锁住了手脚的亡魂,他用尽全力跑过去想把父亲救下,阴吏只轻轻一抬手,就将他推得跌倒在地。
易笙伏在地上,口中似悲似泣,喊道:“将爹爹还给我,别带走他!”
“他阳寿已尽,小小凡人,你敢与鬼君抢人?”阴吏提了提手里的铁链子,嘲讽般蔑他一笑。
易笙还要开口,却蓦的一瞥,发现从后方又走来几名阴吏,手上同样牵着个上了镣铐的亡魂。那魂魄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穹山,像个被剥离了意识的幼童。
是蜀孑!
易笙彻底慌了,扑过去要抢下阴吏手里的人,嘴里喊着:“你们怎么把他也带走了他没有死啊!还给我,快还给我!”
阴吏发怒,抬脚踹上易笙的腰,力气之大,直叫易笙当场吐着鲜血栽倒在地。阴吏将蜀孑的魂魄勾到一边,朝易笙训斥般地喝道:“区区一个凡人,也敢阻拦我等办差!你说他没有死,难道你是鬼君,能判人生死轮回?今日便说与你知,你父已死,此人也已死。往后你身边的人接二连三,一个一个都要死去——除了你!”
“不,不……”蜀孑匍匐在地上,跪行着往前爬,试图想够住蜀孑的衣角:“他没有死,别人也不会死……你们休得胡来,休得胡来!”
“难道你不自知,你是个无人敢亲近的天煞孤星?”一名阴吏迈步走来,在蜀孑背上踢了踢,似笑非笑道:“天煞孤星,命中带煞,专克家人。当初若非你抛家舍业离开故土,你父你母早死了。现如今你回家来,但命数是改变不了的,往后他们一个一个,都得为你所累命丧黄泉。易公子,你敢再拦,你能拦多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当头棒喝,如梦方醒。
易笙心如死灰,抓住那名阴吏的衣袍恨声泣诉道:“为何是我,为何是我?!若我命中带煞,便将我的命拿去抵偿了事,为何要连累我的家人!”
“这我哪知。”阴吏甩开易笙的手,重新走回队伍里,末了想想又添一句:“再说你不是早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同寻常?否则当年又为何离家出走。”
阴吏不等易笙再言,拖着两只没有血肉的孤魂,很快消失在了漆黑阴森的树林中。
蜀孑盯着怀里微微发颤的人。易笙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薄唇张合,断断续续一直在说梦话。只是呓语声太小,蜀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好将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已是子夜时分,外头家家户户都进了梦乡,蜀孑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抚了抚易笙的脸颊,那上面潮红未退,鬓发微湿,脖上、肩胛上还残留着他种下的红,像一片片轻浮的云,提醒他不久前那场酣畅淋漓的人间欢愉。
他要了易笙。
就这么顺理成章。
也正因这么顺理成章,他才弄懂了天君那番云里雾里的告诫。只是如今自己心意已明,他读懂他想要的了,却不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待明日醒来,易笙会怪罪他吗?
蜀孑忽然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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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不可名说的原因本章两次被锁提示部分内容需修改,那啥,改过了。咳咳~也不用失望,不影响正常阅读,反正该发生的都发生了hah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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