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乔 下

苏乔 下

霍锦骁陷入沉默,被窝里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呼吸声,落在心头像小锤子,一下下敲着。香气又开始游入他鼻腔中,这一回,他已经能分辨出她身体的香与被褥熏的香。

被褥的香浓郁幽沉,而她身上的气息却是干净清冽的。

一不谈正事,东辞难免心猿意马,他换了只手撑被子,又道:“你怀疑平南就是这股暗中贩售军器的势力?”

霍锦骁摇头:“不可能,我在平南这么久,如果真是平南的船队做的,没道理一点痕迹都不留。这三月我掌岛与双龙开战,平南的武器里面没有出现高贞火器。”

她没发现平南有任何不妥之处,除了去岁在高贞时,她见到过一次祁望与曲梦枝大清早在高贞码头往船上装货。那时她信任祁望,未及多想,如今回忆起来,她方想起当时因为语言的关系,祁望与高贞女王会谈时从没带上过她,都是由曲梦枝陪着同去,其中到底谈了什么交易,她并不知道。

如此想来,这批军器和祁望脱不了干系,但他如今已然不在,还能是谁在暗中操纵呢?

“那会不会是平南有人暗中发展势力?许炎?”东辞早就怀疑祁望,但人被他杀了,不可能再暗中捣鬼。

“应该不是炎哥,他这人不醉心权势,连平南都不太想接管,没理由做这些事。”霍锦骁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可疑的人,便暂将此话题打住,说起另一事来,“不管是谁在暗中捣鬼,如今这股势力也已经向三爷靠拢,所有的症结,都在三爷身上。你还不知道吧,海神三爷换人了。”

东辞一凛:“此话怎讲?”

“虽然我只见过三爷两次,但记忆很深,这次再见,他像变了个人,声音、形态、处事方式,都不一样了。我查过,这几个月海神三爷收回了不少船队和岛屿,清理了一大批原来跟着他的人,这批人都是他的老臣子和最忠诚的属下,跟了他许多年。你不觉得奇怪?”

“你的意思是,这个新来的三爷在想方设法清除异己?”东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漆琉岛的内斗殿下那边倒是有收到密报,只是不够详尽,当时并未太放心上,好像是从……今年四月开始。”

“嗯,梁同康死之后才开始的。这与我们之前推测他是海神三爷的结论刚好吻合。”霍锦骁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枕上,将被子拉下,遮到下巴处。

被子里闷坏了,她需要透口气。

东辞便也跟着钻出,和她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帷帐的花纹琢磨着这些事。

“梁同康的身份确实有问题。当时挑起程家与清远山庄纷争的人,后来经殿下查实,与在三港海域抢夺假火/炮的,是同一帮人,不是来自东海,是关内马匪所为,而这批马匪暗中又由梁家供养。”

这事也是梁家被屠之后才查出来的,然而那时他们已经回了燕蛟,消息传递困难,他到前些日子才收到霍翎新的信件,方得知此事。

“马匪?”霍锦骁眯了眯眼眸,“当初从金蟒岛逃走的乌旷生,就曾经是西北马匪的军师,梁同康就算不是三爷,也与三爷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我们假设他是三爷,那么谁才最有可能继承他的身份,成为新的三爷?按照当时的情况,梁同康已经病重,根据曲梦枝提到的梁家情况,梁同康有意将梁家的生意交给他嫡子,而让梁二公子往东海发展,梁二才是他挑选的海神继承人。”东辞顺着这条线分析下来。

“如果梁二公子没死,成为三爷,那屠杀梁家的,又是何人?”霍锦骁捏捏太阳穴,“梁府被掳的家眷后来出现在石潭,官府追查时在陆路设了关卡,他们很难通过陆路将人送到石潭,那只能走海路。那段时间正好是运/送火炮期间,三港海线全面戒严,出了劫案后,石潭附近更是将所有船只盘查一遍,殿下那边应该有盘查记录,难道没发现什么古怪?”

东辞摇头:“没有。”

“可有漏网之鱼没有查到?”霍锦骁又问。

东辞深吸口气,转头看她,不语。

她慢慢闭上眼:“是不是燕蛟的船?你们没查?”

当时因为三港皇商钱爷的贡品急着运去京城,巫少弥又是在海上劫案发生之后才去的全州城,她便不疑有他,为了担心巫少弥此行受阻,她甚至悄悄以永乐郡主的身份让霍翎的人向全州城官府施压,暗中叫他们放行燕蛟的船。

所以,只有燕蛟的船没被扣,没被查。

她太信任他们,从未往这方面去查,直到祁望死了、东辞也被她杀了,那像一阵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她满腔热血,心渐渐变得冰冷,慢慢就动了疑虑,她开始一件件一桩桩的回想。

如果确按她所猜测,梁家人的死,她要负一半的责任。

“小梨儿……”东辞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我没事。”霍锦骁很快回神,“如果阿弥和燕蛟有问题,那三港的钱爷也有问题,或者是受人利用,用以遮人耳目。阿弥是后来才从燕蛟到石潭的,事前与钱爷没有交集,说钱爷要采买我们的宝石和毛皮,又让人从燕蛟把货运来的人,是祁爷。钱高两人都是梁同康介绍给祁爷认识的,若姓钱的能被利用,姓高的恐怕也……”

她藏在被下的手用力攥紧。

真相慢慢接近,她反而不敢掀开,怕看到让自己痛苦的答案。

若是可以,对祁望的记忆,永远停在那场暴风雨里该有多好?

“别想了,都是我们的猜测,祁望不在了,没人能给答案,唯一与这些事都有直接联系的,就是现在这位海神三爷。”东辞不忍见她冰冷痛苦的目光,马上打住了这个话题。

“三爷……我记得当初在漆琉岛,真周阳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海神三爷从不露真面目,只凭明王海玺与虎符这两件东西证明身份。换言之,不管是谁,拿到这两样东西,就能成为三爷!”霍锦骁嚯地坐起,被子落到腰上,“你要救人,知道人被关在哪里吗?”

“我伪装作俘虏进漆琉就是想探明这件事,庞帆的家眷应该也在军所,但具体位置还不明。”东辞亦坐起。

“军所守卫严密,就算你探明位置也进不去,只有执三爷手谕才能进入。东辞,别管三爷是谁了,我们只需要海玺!”霍锦骁目光灼灼地望他。

虎符用以调兵遣将,海玺用来颁谕,他们只要能弄到海玺,就可以潜进军所。

东辞忽有瞬间窒息。

她还是她,不管如何冷漠,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永远不会磨灭。

这么大胆的主意,只有她才说得出。

“这事我们要从长计议,若打算救人,光能进军所还不够,还需要安排逃遁路线,脱身之法,接应船只人手……”东辞很快在脑中谋划全局。

霍锦骁抱起迎枕,懒洋洋靠到墙上,用脚戳戳他的腿:“你刚刚说,你进漆琉两件事,一是救人,那第二件事呢?”

魏东辞挑眉看她,手在被底下突然一伸,把她的脚给攥入掌中,总算化被动为主动。

“放手!”她蹬蹬脚。

上床进被,她就把鞋袜都脱了,这会正赤着脚,被他温热的手掌一握,脚火烧似的烫,竟比刚才在温泉池旁故意的勾引还让她羞窘。

“第二件事,为了见你。”魏东辞捏着她的脚,另一手攥拳,以指节在她脚底一按。

“啊。”她轻呼,缩腿要收脚,却还是被他牢牢握着。

东辞熟悉穴道,这一按叫她又痒又酸,半身几乎都要麻软。

“没学走就别学跑,你那点道行用来挑逗男人,很容易出事!”东辞接二连三在她脚底按着。她的脚莹白滑嫩,微凉,握起来像脂玉,在他掌中不断缩着,又像可怜的兔子,疯狂地扭动,叫他忍不住笑了。

好一阵子,他才放手。

霍锦骁抱着迎枕,蜷回腿,缩在床角,满面通红地恨然看他。

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床。

————

又两日过去,岛上新到两个船队的纲首,借着半丈节来给三爷送贡品和税银。三爷便留人在岛上小住,又命顾二在明王殿南面的流音榭设宴款待众人,再将岛上最好的戏班子给请来。这戏酒从早吃到晚,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不绝于耳,台上花旦身段玲珑,一出《贵妃醉酒》唱得既凄艳又妩媚,引得台下喝彩不断。

正对着戏台的是九级石阶挑高的垂帘阁,名唤“听霄楼”,是三爷听戏的屋子,以竹帘纱缦隔开,只隐约露出点轮廓。此楼设得巧妙,两侧植有花树,楼挑高许多,三爷若想听戏时,便会挑开竹帘纱缦,庭上坐的人不止看不到他,他还能一窥庭间全景。

今日这听霄楼的竹帘纱缦便被挑起,海神三爷难得驾临,斜倚在听霄楼的锦榻上,不为听戏,是在看人。

他目光正对之处,恰是近日四起流言的主人。

燕蛟的景骁与她新收的男宠“苏乔”。这段时日,她日日带着“苏乔”在明王殿与漆琉岛上大摇大摆地到处逛,弄得人尽皆知,背后论起她时只说此女果真是水性杨花的蛇蝎女子,竟能在三爷眼皮子底下养面首,而三爷竟还纵着她胡来,倒是奇闻。

“我不要这个,你喂我两杯酒儿,快些!”

听了两段曲子,“苏乔”剥了颗橘,拈了橘瓣送到霍锦骁唇边,被她推开。

这人像泥鳅似的钻进他怀里,掐着嗓问他要酒。

他瞪她一眼,提醒她别装得过头了,她只作不理,他便倒来一盅酒喂到她唇边,她笑着饮了半杯,余下的又被她推到他唇前,两人共饮了这一杯酒。

旁人看得直摇头。

“景姑娘,三爷有请。”

正喝得高兴,霍锦骁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顾二声音。

她转头,眼尾一挑,将“苏乔”推离,也不回顾二,只朝“苏乔”道:“乖乖坐着,等我回来。”

说着,她捏捏他的下巴,这才随顾二走了。

————

听霄楼的纱帘放了下来,烟雾似的轻软。

隔着这帘子,霍锦骁只能看到一个男人依稀半躺在榻上。

这个全东海最神秘的男人,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听说你前几日在黑市里买了个肉货?”他问她。

鹰隼似的目光隔着帘子也会让人心里发寒。

有人搬来太师椅与几案,又端来茶水果点。霍锦骁便跷着脚斜倚到太师椅上,半张脸被披爻的发遮。她把玩起手中的玉临春血珀坠子,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懒洋洋道:“这点小事,三爷还亲自过问?”

声音发卷,风情如人。

“好端端的买肉货做什么?你缺人使唤?”三爷脾气很好,温声问她。

“缺,缺男人。我见那他长得挺俊,就收了。你们这些男人在海上呼风唤雨,身边可没少过女人,如今我不过要了个男人,难不成这也不行?”霍锦骁不乐意了。

“瞧你话里这怨的,你如今也是东海赫赫有名的大海枭了,站出去喊一声,多的是男人送上门让你挑,哪还要用买的?”三爷笑问。

“那些男人我看不上,我就喜欢自己买回来的。”霍锦骁从盘里拈颗葡萄送入口中,指尖沾了些许甜汁,她便伸舌一舔。

三爷隔着帘子瞧见了,忽有些躁。

“海上的男人都看不上?”他声音压得低了些。

“嗯。”她不耐烦应了声。

“那三爷我呢?你也看不上?”他问道。

“三爷您跟我说笑吧?您身边多少女人,哪轮到我看!”霍锦骁“扑哧”笑出声。

“我从不拿这事说笑,你要跟着我吗?”三爷探手拿过杆烟枪,在桌上磕了磕。

“三爷,您都几房姨娘了,我跟着您?给您做十房姨娘吗?那多无趣,您要真有诚意,就把那几房姨娘都送走,让我专房专宠,我还考虑考虑。”霍锦骁趴到桌上,没骨头似的软着,一身玲珑,满目生花。

三爷沉默,他抽了两口烟后站起,身影压到帘前,轮廓更加分明。

“好,我应承你。”良久,他道。

本不想过问她买肉货的事,但今日见着这“苏乔”,他不得不过问。

苏乔长得太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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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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