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家,窗帘仍拉着。爸爸刚才坐在床上,心潮翻滚,因为让儿子迟到了,因为让儿子饿肚子……
他为了惩罚自己,决定自己也不吃早饭了。于是向后一倒,继续睡去。
林林冲进门时,爸爸正安详地打着呼噜。气得他差点哭了,可他还是忍了,决定把教训爸爸的这个机会留待妈妈回来。他在屋里悄悄地翻找着书本,桌上没有,抽屉里没有,桌子底下也没有……
琪琪站在门口,看见他正迟疑地盯着墙角的鼠洞呆。她焦急地打着手势:快点!快点!
他绝望地看看她,心乱如麻。突然他的目光被门边的垃圾桶吸引住了,卷着塞在桶里的,正是他的作业本。
他想起来了,昨晚爸爸检查他的作业,他忸怩半天才递过去,心里忐忑不安。果然不出所料,每看一道题,爸爸的怒火就增加一分:“你上课都干什么去了?你怎么越学越回去了?”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其实他刚才一直在默默而认真地写作业,手上脸上都沾着墨水,其实他的作业除了答案,别的都没什么错。平时都是妈妈看他作业,他错的再离谱,妈妈气的再数落,他都没压力,妈妈说的轻了,他就嬉笑着,说的重了,他就板起脸一副受伤害的样子,妈妈的语气马上也就缓和了。
爸爸拍了桌子一掌:“这么简单的题你都能做错!你一天到底听不听老师讲?”他顿觉耳根一阵热,打小爸爸的右手就偏爱他的左耳朵,还在幼儿园时,有一次他抢了别人一颗芝麻大点的糖,那小孩哭着去告状,似乎瞬间从天而降的爸爸拧着他的耳朵,他把那颗抹的脏兮兮的糖还给人家了,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爸爸的手仍不松开,拧地他歪着小脸咧着嘴,哭得涕泪横流。
现在不拧他耳朵了,却把书本一卷,一把塞进了垃圾桶:“让你把这交上去丢人,还不如卖废纸算了!”然后就到厨房抽烟去了。他收拾着书包,却不敢捡回书本,为难了半天,爸爸抽完烟过来:“还楞着干什么?洗脚睡觉!”
就都睡了,谁也不理谁。
他捡回书本,悲愤地瞥一眼床上,轻轻带上门,二人一前一后,朝学校走去。不跑了,反正也迟了。反正也跑不动了。
下课铃响了。薛老师走出教室,从肃立的二人面前昂然而过。五米之后,仿佛恍然意识到二人为何物,回身对眼巴巴的二人说:“到办公室来!”然后就阴险地走了。
二人互相看看,低头跟上。身后是集体跃出教室的同学们,目送着二人,有的崇拜,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同情。
从教室到办公室十五米。
从办公室到教室也是十五米。
二人站在办公室门口,被全班同学的几十道目光推着,被几十个声音悄悄催着:“快进去呀!”
突然,二人不见了。
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难道是……穿越了?”
另一个声音:“穿狗屁了!谁让你刚才眨眼了?他俩进门了!”
他俩站在办公室的屋角。
他胖。镇上的秤都怕他,镇上的猪都爱他,疑是亲戚。
她瘦。杨树象她,柳树象她,擀面杖不象她。
他低头看鞋,把两只脚小心地对齐。
她仰脸四顾,两手背后而握,却十指斜插,伸了个小懒腰。
薛老师背对二人,临窗而立,眼望窗外苍茫世界,心忧身后执迷众生,秃顶虽无飞扬,宽袖却无风而鼓。
良久,一声叹。
林林的头就更低了。
琪琪撇了撇嘴。
薛老师缓缓转过身来,慈颜如故,只是肚子比刚才大了许多。
那是一肚子金玉良言呀。
在他原来执教的乡中,诸多事件,百样学生,他都是一条板凳腿了断。他最喜欢的一句话:不打不成才。
他最喜欢的人物:九纹龙史进。
他最习惯的动作:不管到哪,先瞄瞄凳子腿结实不。
于是在一个温柔之夜,他老婆在他耳边喃喃着:“……史进!史进!如果留在村里,其实你会是个好木匠……”
他缓步踱来,神情凝重。多少次,都得他来挽迷途于危崖,他很累,他很难……
林林低着头,眼珠朝上一斜,从眉毛间偷瞄一眼,然后就闭紧双眼,运气调息。在他不多的人生经验里,这是其中一点:先把身体重心放在脚尖,然后移到脚掌心,然后移到脚跟,然后依次循环。同时闭眼默念:我是石头,我是石头……然后整个人就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说打盹吧还站着,说站着吧还打盹。
这是很重要的一种求生手段。因为一旦薛老师大嘴一张,宛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宛如滔滔黄河天上来,宛如风起,宛如雪落,宛如天地间只剩下薛老师自己,在痛苦地求着自己:住口,住口吧……
在他原来执教的乡中,一辈子只空缺一次的教务主任职位,因为他老体罚学生,与他擦肩而过了。
从此他变了。
他最喜欢的一句话:语言是开启心灵的钥匙。
他最喜欢的人物:他自己。
他最习惯的动作:不管说什么之前,先手掩双唇,默默地抿嘴一笑。
于是在一个温柔之夜,他老婆在他耳边喃喃着:“……史进呀……唉……如果不去教书,其实你会是个说书的……”
又一个温柔之夜,他老婆在他耳边大吼一声:“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