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柳长烟蹲在少年面前戳了戳他的脸,又揉了揉他炸开的头发,肖衍也跟着蹲了下来,郑重地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鼻息,“他没事吧?”
“没事。”
少年呼吸平稳,肖衍微微松了口气。
柳长烟却定定看了他一眼,“世子是觉得我真地会杀了他么?”
肖衍急忙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他这血吐得实在……”
柳长烟捡起地上的小药瓶擦了擦瓶口残留的红色药粉,漠然道,“他只是吃得太猛,吐了些出来而已。”
“这是什么?”
“濯思散。”
“我能问是做什么的么?”
“药,濯心静思,安神助眠,附带让人开口说实话的功效。”
“还有这种药?”
“世子是有什么用途么?”
肖衍愣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姑娘是会读心么?”
柳长烟面无表情地盯着石板缝隙里的小草,不搭话。
“确实有个人,我一直想听他跟我说句实话。”
“你怎么知道别人说的不是呢?”
“可我又怎么知道他说的是呢?”
“正常剂量的濯思散只能在对方没有心理防备的情况下起一些效果,多用来对付心智单纯的孩子,若要让一个铁了心都不愿意说实话的人开口,下的剂量便有损心智了。世子需要么?”
肖衍沉吟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扪心自问,我大概是愿意这么做的,但束于人伦,还是算了。”
柳长烟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眸隐去了眼底忧虑,“你若真地想听实话,大可当面问他,他说的是真是假,你听到的那一瞬间就会知道了。只是很多时候,知多不如知少,你以为你解开了一个谜团,实则不过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沼。知进容易知退难,世子一定要听么?”
肖衍毫不迟疑地点了点,“这世上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不追根究底,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柳长烟轻叹了口气,起身朝着巷子尽头唤了声,“老九。”
沈临背着手从拐角处走出来,对肖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柳长烟,“你就不能先让他自己走回去么?”
“不能,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你是要背着还是要抱着?”
沈临抱起少年转身就走。
“你慢点,等等我啊……”
“我先回去,你跟世子解释一下吧。”
看着沈临头也不回地走远,柳长烟转身看了看肖衍,“世子需要我解释么?”
“不用,我明白了。不愧是昭影司,这么快就找到人了。”
“那,告辞。”
“我要去巡防营,顺路,一起吧。”
两人并肩而行,不急不缓地说着些话。
“我记得你信里说过喜欢烟花,昨晚静安寺的烟花你去看了么?”
“没有。”
“觉得人太多了么?其实山顶可以上去的,人少视野也好,从静安寺后门出去,有一条小路。”
柳长烟摇了摇头,“不想一个人去而已。”
“那你想看么?今晚还有一场,我可以陪你去。”
柳长烟幽幽看了他一眼,他温和笑着,“你来永安我还没招待过你呢,之前也多有误会,就当是让我尽尽地主之谊顺便赔礼道歉吧。”
“世子。”柳长烟有意顿了顿,“刚才的戏虽然是假的,但话是真的,世道艰险,人心难测,你怎知是误会呢?就算我与你是旧识,在刺杀这件事上,你的怀疑也合情合理,你应该没有任何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吧,若我真的是欲擒故纵呢?”
“我也没有可以怀疑你的证据啊,你与我有恩,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选择信任你么?”
“世子信任我么?”
“当然。”
柳长烟微微扬了扬眉稍,不置可否。
“寺里晚上有素斋,十分不错,要去尝尝么?”
“于礼不合。”
肖衍近乎诧异地看向柳长烟,忍不住笑了笑,“恕我冒昧,长烟姑娘你平日里实在洒脱,江湖侠女,从不见拘于闺阁之礼,这借口是不是太敷衍了些?”
“你知道不就行了。”
“我还有哪里得罪你了么?”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看,程景照三步并两步跑到跟前,急迫道,“世子,有圣旨到,请速回侯府接旨。”
肖衍看了柳长烟一眼,柳长烟微微一笑,玩笑道,“世子已经得罪了我就别再得罪皇上了,赶紧回去吧。”
“那请长烟姑娘考虑一下,给我个赎罪的机会。抱歉,我先走了。”
肖衍跟着程景照匆匆离开了。
圣旨——为战,为功,为过,为罚。无战,无功,无过,无罚,黄道吉日,还能为什么?
柳长烟哼着小曲儿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不知不觉中就回到了昭影司,她抬头看了眼门框上的对联,自言自语着,“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不能见光的魂魄,归来又能去哪里呢?”
睁开眼,少年有一瞬间的茫然,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四处打量了一眼,屋里陈设简单而雅致,除了必备的桌椅床榻就是一架书,几乎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落眼处恰到好处地装点了一幅字画,画着一棵柏树,字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桌前坐着的人背对自己在看书,桌上除了笔砚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天青色梅瓶,插着一支枝叶俱全的枇杷。看起来似乎是一间起居室。他小心翼翼坐起身,突然,一声“你醒了?”传入耳中,吓得他立刻缩到了床角。
沈临神色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感觉如何?”
少年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语气不善地问道,“这是哪里?”
“我房间。”
“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睡觉的。”
“睡觉?”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是谁?”
“问别人是谁之前,理应自报家门。”
“宋祺。”
“沈临。”
“我不是死了么?为什么在这里?”
“你没死,所以在这里。”
“我没死,所以在这里?”脑中空空荡荡,既不能理解话中含义,也不能提出任何疑问,只是不自觉地重复着这句话,宋祺就这么眼神迷离地盯着沈临,沈临继续翻着书,不甚在意。他呆呆坐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思绪,“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问。”
“你认识那个武功很好,长得很漂亮,但是很凶,很狡诈的姐姐么?”
“认识。”
“你们是一伙的?”
“算不上。”
“阿简呢?”
“谁是阿简?”
宋祺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起来,“张简,我师姐,她是将军的女儿,很勇敢,很温柔,箭法也很好,我的弓箭都是她给我做的。嗯……很完美。”
“温柔完美为什么会做行刺这样的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战必有死,并非个人恩怨,这样不合理吧。”
宋祺僵硬地摇了摇了头,“两兵交战尚不杀来使。魏国既已求和,肖衍为谋战功,强斩将军,难道可以不论恩仇?战事已毕,魏楚言和,大楚却不肯交还将军尸骨,难道不能报仇雪恨?”
沈临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些是谁告诉张简的?”
“许大哥。”
“许大哥是谁?”
“将军的副将,阿简的……安平。”
“既然如此,许安平为什么不陪张简来永安?”
“许大哥来了,他在城外接应我们,他是将军的副将,不便进城,万一被认出来会连累阿简的。”宋祺突然回过神来,“你还没告诉我阿简呢?”
“张简不是出城去了么?你忘了?”
宋祺低头想了一会儿,“啊,对,她出城找许大哥去了,许大哥那里还有封信,说是很重要,送完这封信我们就该回去了。”
“许安平在哪?”
宋祺敲着头,渐渐露出难受的神色来,“许大哥在哪?在……在……我一定要告诉你么?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宋祺……”
“你一定要问么?”
少年抬头看着他,朦胧的神色里尽是哀求,沈临犹豫了一瞬,随即起身,门一拉开,便见柳长烟靠在门边,不声不响地将一个药瓶递到他眼前。
沈临看了她一眼,少见的底气不足,低声道,“人我会找到的。”
柳长烟点了点头。
沈临瞥了眼屋内抱着脑袋念念叨叨的宋祺,又看了柳长烟一眼,柳长烟缓缓叹了口气,“千金谷不允许弟子以毒伤人,我也还是……敬重的。我没有给他过量,只是你的问题触到了他的底线,他下意识在拒绝。服了解药,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沈临安顿好宋祺再出来,柳长烟已经不在了。
宋祺所言她或许都听到了,但还是应该告诉她的吧。
沿着湖边走,一缕清亮的乐声慢慢从隐隐绰绰变得清晰起来,他扭头看向乐声传来的方向,一棵大树正好挡住了视线,他稍稍探了探身子,岸边,柳长烟背对着他坐着,看不出在吹奏什么。他正要上前,便看见赵瑾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挨着她坐下了,他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谁又招惹你了?你这一不高兴就爱吹吹唱唱的毛病也该改改了吧,实在不行我们换一曲好不好,宫里的曲子听着头疼。”
“瑾哥,我看起来像那种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人么?”
“不像。”
蓦地银光一闪,一把匕首直挺挺插进了赵瑾胸口,真切的刺痛让他倒吸了口凉气,他扒拉了一下被刺破的衣服,一脸心疼,“这件可是新的。”
柳长烟收回了只有刀尖开了刃的匕首,“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会这样无条件的相信我。”
“不够么?”赵瑾一层一层扒开衣服上的破洞,胸口被刺破了一点,一滴殷红,他献宝一样转向柳长烟,“你看,朱砂痣。”
“瑾哥……”她笑着笑着哽咽起来,低头抵在赵瑾胸前,憋着一口气,连呼吸都停滞了。
“长烟啊,如果不开心就回洛城去吧,我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搬到凌虚门去让无夜陪着你。”
“我会回去的,晚一些。少侠欠我的,往后,定是要还的。”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捡起她丢下的叶子断断续续吹着单调的音符。
“瑾哥,我有些累了……”
“累了就睡会儿。”
“我还有案子呢。”
“少你一时半刻天塌不了。”
“那我睡了。”
她声音中带着微弱的哭腔,绵绵如三月细雨,不知不觉中沾湿了树后人的衣裳。喜欢青青陵上柏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