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付
檐下一盆苍耳,一盆荠菜,一盆茴香,一盆菠菜,一盆秋葵,一盆韭菜,悉皆长势喜人,珊珊可爱,全然不似昔日赢弱模样。院中一树藤萝,爬满了花架,新修了枝叶,疏密适宜。
沈临背着手站在门前,低眸看菜抬眸看花。风动云走,天地无声。
屋内突然传出一阵叮铃哐啷,以及一声短促的惊呼,他转身推门而入,少女面朝下趴在地上,床边的琉璃灯台碎了一地,纤细白皙的手腕浸在血泊里。
“柳长烟!”
他一把抱起她,见她一脸惊奇地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
“老九,”她委屈地撇了撇嘴,“我脚崴了。好好的床边做什么台阶啊……”
谁家床边没有踏脚,是你自己心不在焉吧……
他微微叹了口气,扶她坐下。
腕上被碎片割了一道不浅的伤口,鲜血淋漓,她面无波澜地压住血管,努嘴指了指一旁的药架,“那个蓝色的瓶子里是金创药,下面一层有细布,帮我拿过来吧。”
东西拿过来,沈临朝她伸出手,柳长烟笑着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他小心翼翼上着药,时不时抬头观察她神色,她却好似不知痛,一直笑眯眯的。
“你怎么来了?”
“跟你聊下宋祺的口供。”
“来得真及时。”
“碰巧。”
“嗯……无巧不成书。”
他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你要我说我一直站在你门外等了你一个时辰你才满意么?若你如此希冀,随你。”
柳长烟眨了眨眼睛,嘤嘤笑起来,“这么快就出师了,不愧是你。”
沈临淡淡一笑,无话。
“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申时刚……”话未说完便觉不对,手上动作慢下来,“……过。”
“你怎么知道?”
沈临低着头咬了咬牙,娇俏的笑声落在耳中好似嘲讽。
“老九,你又偷听。”
“我只是……”
“路过?”
他和她对视一眼,沉声答了句,“是。”
她并未趁机再说些什么,撑着头静静看他包扎,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眼睛红肿未消,唇色微微发白,本是楚楚可怜,但她穿着初见时的一身衣裳,轻纱薄翼,逆着光,在夕阳晚照下,纤腰细手,隐隐绰绰……他猛地回过神来,迅速低下头打了个结。
柳长烟被他惊动,疑惑地收回手,“怎么了?”
他呼了口气,正经道,“我不是觉得你对宋祺下手太狠。从他那里得到许安平和张简的下落最简单,这案子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是你费了心思的,我只是想确认你不介意。”
柳长烟轻轻笑着,“你不是都答应我会找到人了么,何况……夫唱妇随,自然是全听夫君大人你的。”
沈临听着她的笑声,只觉得自己一本正经来解释太过荒唐,他又瞥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柳长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松松朗朗的一件罗衣,样式很是平常,因为摸起来舒服便做了寝衣,没什么值得落眼的地方,“瑾哥平日里随手买的,来的时候行李不在身边,就拿来穿了,怎么,不合适么?”
“不合适。”
柳长烟又低头看了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沈公子还记挂着她呢?”
沈临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柳长烟起身悠悠转了个圈,顺过花瓶里的桃枝别在发侧,“公子可是想我了?”
少女周身仿佛只披着一层光,婀娜身段,如壁画中飞天的神像。
沈临呆了一瞬,低眸轻叹了口气,“柳长烟……”
“嗯?”
“你不觉得冷么?”
“仙子是不怕冷的。”
忍俊不禁,他径直脱下外衣给她披上了,柳长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自己的衣裙看了一会儿,从上到下,窗缝里透过的光穿过裙角,勾勒出小腿的轮廓,她愣了愣,骤然裹紧外衣,耳根发热,一张脸慢慢红透了。
也不是刀枪不入啊。
“我出去等你一会儿。”
……
对坐无言。
沈临顺手拿了个茶杯,柳长烟旋即提壶为他到了茶,他看了看她,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你说……许安平为什么要骗张简?”
“为名为利,为情为义,无非如此。”
“许安平不过是小小副将,如何够得着宫城布防。”
“自然有够得着的人。像张简这样背景干净身手又好的,利用起来最是方便,若成,再好不过,若败,也不过是个听信谣言报仇心切的姑娘,不干他魏国的事。”
“你想好怎么找到他们了么?”
“一整天了,张简并未现身,应该是有所察觉,所以我干脆将宋祺关在昭影司的消息放出去了。”
“你觉得张简会来么?”
“会。”
“那你觉得许安平会让张简来么?”
“得看他对昭影司的了解程度了。”
“若张简不来,宋祺岂不都是错付……”
“本来就是错付。”
“明知错付,又何为之……”
小小的一间寺庙,已经荒废了大半,前院杂草丛生,大殿里的泥塑褪了色,缺了角的香炉里插着三根快要燃尽的香。
一脚夫推门而入,绕过神像,进了后院,此起彼伏的谈话声骤然清晰起来。
“哎,老五,绑结实点儿,那箱可是金贵货,这一趟能赚多少,全指着它了。”
“知道,知道,四哥,再给我扔根绳子过来。”
脚夫绕过忙忙碌碌的人群,进了一间厢房,房中一男子正在擦剑,见他进来,放下剑客气地笑了笑,“孙伯,怎么样?”
脚夫摇了摇头,“没接着你弟弟,我在你说的地方等了半晌也没见人来,我看差不多到点儿了,就回来了。”
“估计是又忘了时间,总这样贪玩,晚点我自己去吧。麻烦你跑这一趟,谢谢。”
“嗨,没事。不过你小心点,城里也不太平,刚抓了个刺客,大白天的要刺杀武安侯府的世子,你说是不是胆大包天?”
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嘴上附和着,“什么人这么大胆啊?”
“那可没说。”
“那是哪个衙门这么厉害,说抓到就抓到了?”
“叫……叫个什么……什么影子司……”
“昭影司?”
“哎对,就是这个名,你怎么知道?”
“长年四处奔走,各地府衙多少了解一些。”
屋外传来一声呼喊,“老孙,出发啦。”
脚夫看了男人一眼,“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
男子摇了摇头,“你们这一路回去走的官道,没什么危险,不需要我,我也正好还有点事情,要晚些才能走,就不耽误你们了。”
“得来,那下次走货你要是还愿意来,老地方。”
“多谢关照。”
商队的脖铃声叮叮当当远去,小院慢慢沉寂下来。
床后一女子闪身出来,一脸惶急,“是小祺,不然他不会失约的。”说着就要出门,却被男子一把拉了回来,“你要去干什么?”
“当然是救小祺啊。”
“你知道昭影司是什么地方么?”
“不就是个府衙……”
“昭影司的司丞是凌虚门的赵瑾,赵瑾的名头你不会没听过吧?”
女子颇感惊讶,“凌虚门的赵大侠?他不是退隐江湖了么?”
“凌虚门什么时候说过他退隐江湖了,这几年他一直在永安执掌昭影司,手底下的人虽然身分不明,但毋庸置疑都是江湖高手。”
女子默了一瞬,“所以呢?”
“我知道你身手好,可那是赵瑾啊,你是江湖人,当比我更清楚,九州列国他凌虚门若称第二,哪个门派敢称第一,虽然现如今少侠无夜风头无两,但那之前,赵瑾可一直是侠微最得意的弟子。”
“哼,那又如何,一个江湖人,为朝廷所用,做官家的走狗,还有什么可说的,凌虚门……也不过如此。”
男子叹了口气,“阿简,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你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去救小祺是不是?我自己去!”
“阿简!”许安平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被她避开了,他顺手帮她理了理鬓发,扶着她的肩,柔声劝道,“阿简,他们最乐意看到的就是你自己送上门,救不救得了,你心里清楚。”
“那我也不能丢下小祺。”
“阿简……”
“他是我带到永安的,我必须带他回去。”
“阿简——”
张简拂开许安平的手,“主谋是我,我换他一命就是了。本就是以卵击石,我做好准备了,总之,不能牺牲他。”
“阿简,你听我说……”
“你放开我!”
挣扎中被拉入怀里。
“阿简,你舍不得他,我舍不得你,要么我陪你去死,要么你陪我活着。若死,对不起将军,若活,对不起他,你总得选一个。”
“不,我要小祺活着。”
许安平定定看着她,“阿简,他被抓了,可你到现在还安然无恙,说明他在保护你,你真的要辜负他一番心意么?”
张简喉头哽动,“那我就更不能抛下小祺……”
“你以为把自己折进去他们就会放了他么?”
张简默默不语。
许安平轻轻摸着她的头,“阿简,只差最后一步了,等立了功进了职,我就可以娶你了。”
张简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说来,你一直都不懂……”
“我知道,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可是,我不想你被人指摘下嫁……”
“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你又为什么要在乎呢?”
对视之中,粗砺的手从头顶滑到脖子,他低头凑上来,她轻轻推开他,坐下,“不救……你也不能让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喜欢青青陵上柏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