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

不甘

失魂落魄地回到昭影司,柳长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桃树下,抬头,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微微晃动,许愿的红绸被风吹到脸上,沾湿了。

突然感知到一点视线,她不着痕迹地拭了眼泪,回头,沈临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她如常笑了笑,唤了声,“老九。”

信步走近。

“好久不见,有想我么?”

“没有。”

“骗人,你这不是听到动静就出来了么?”

“自己院子里有动静正常人都会出来看一眼吧。”

“在干什么?”

“画画。”

“我可以看看么?”

“不可以。”

“小气。”

柳长烟自顾自进了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咕隆咕隆灌下去了。沈临也跟着进了屋,覆了一沓纸在未完成的大漠孤烟图上。

“有事么?”

“没有,陪你待一会儿啊,你接着画,不用管我。”

她顺手从架上抽了本书坐下了,他便也没有多言,转头开始重画。

时间一寸一寸过去,光移影动,身后安安静静,可一幅山水图却越画越糟,沈临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柳长烟端坐桌前,认认真真翻着书,“怎么,饿了?”

“你为什么要在我这儿看书?”

“我打扰到你了么?”

“书借你,你回去看吧。”

“我的《千金方》呢?”

沈临瞥了眼自己的床头又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不是不思进取么?”

“我若治好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下辈子当牛做马。”

柳长烟“噗嗤”笑了一声,“说来说去,你就是想下辈子再遇见我。”

沈临放下笔走近,给自己倒了杯水,可有可无地抿了一口。

“老九……”

“干嘛?”

“那是我的杯子。”

他不出意外地呛到,见她笑得开心,忍不住瞪了一眼,余光却瞥见她脖子上的细布染了血,神色瞬间柔和下来,微微叹了口气,“我帮你换了吧……”

“随你。”

柳长烟的目光停在书页上,头也没抬,直到沈临触到她脖颈时她才突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了。”

“我不想落人话柄。”

“老九!”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呼吸骤然急促,“老九……”

“让我看看吧,怎么还在出血……”他将细布往上拨了拨,齿痕露出,印记尤新,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上叠了一层新伤,已经结痂的地方再次被咬破,血迹斑斑,他一下子愣住,眸光晃动,瞬间失去了焦点。

“老九,刚刚回来的时候遇到肖衍……”

“别跟我说!”心口憋闷,半晌才提上一口气,沈临咬牙笑了一声,“留疤了可别怪我。”

她想看清他神色,他却早已绕到了她背后,手上动作未停,一如既往的细致温柔。

“老九,我……”

他再次打断她,“这种事我真的不感兴趣。”他定了定神,将细布漂漂亮亮地打了个结,喉头哽动了一下,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好了。”

柳长烟缓缓站起来,低着头,一言未发地离开了。

沈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一直强压着的血腥味涌上来,喷溅一地。他捂着心口跪倒,突然声声笑起来。

有何不甘,本就是……别人家院子里的花……

太阳突然躲进了云层里,天色猛地暗下来,大风夹杂着水气,寒凉刺骨。

倾盆大雨已经下了一夜,清早醒来依旧是淅沥不止,少年有些忧虑地看了眼窗外,拿上伞准备出门,门却自己打了开。

“爹,你怎么淋雨回来了?我正要去接你。你昨晚要留在谷里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等了大半夜。你衣服都湿透了,赶紧换下来吧。爹,你在发热啊,这是怎么了?”

“哼,”男子似笑似哭,自言自语着,“我知道我没资格跟他争,他是谁,我又只是谁,妄图你像对他一样对我,本就是我太过贪心。可是,既然不能,为什么要让我生了能与他一比的错觉呢?若不能,就别总说将来得靠我。我信了,你却又只教他,你要我怎么看开!”

“爹……”

“分穴断脉,千金谷传世绝学,你要我信它靠的是无师自通?笑话,天大的笑话,当我是傻子么!”

少年看着男子呼呼欲狂的模样,又是担心又是害怕,“爹,你……你先把衣服换下来吧,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让泽漆叔来给你看看……”

“泽漆泽漆孙泽漆!”男子一把钳住了少年的肩膀,“是不是你也觉得孙泽漆他处处比我强?宁儿选他,师父选他,你们都爱他!我哪里比不过他,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师父的亲生儿子么,他有什么好的!你也去,你也去找他,滚!”

“爹,爹……我,我没有,我没觉得泽漆叔比你好,我命都是你救的,你是我爹啊,你要我滚去哪?”

男子定定看着他,神色落寞,“我把你捡回来是因为那时候宁儿刚刚生下小圆,泽漆看起来实在太幸福了,我呢……羡慕……冬儿,我要离开千金谷了,往后,恐怕做的都是些邪魔外道的事情,你就别跟着我了,小圆很喜欢你,宁儿也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爹,你要去干什么?”

“他孙泽漆既然说没有他想救却救不了的人,那就试试吧。”

“爹,我觉得……”

“这是错的。”男子突然笑了起来,“错就错吧,对又有什么用,我就是要错到无可原谅,这辈子都像根刺一样扎在他们心底。”

“那你带我走吧!我……我帮你洗衣服做饭,我可以挣钱养你,这样你就可以专心做你想做的事情了,爹,你带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傻。”

光芒刺眼,半梦半醒中有谁蹲在了自己身边,裴三冬费力地睁开眼,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骤然扑了上去,却只能栽倒在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上。

赵瑾嫌弃地往后缩了缩,“怎么弄成这样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都这样了怎么还冥顽不灵,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把你弄成这样?”

“行侠仗义啊,借正义之名,肆意生杀,还能被称作大侠,多快活。”

赵瑾鼓了鼓掌,“说得好,既然知道此路逍遥,为什么不走呢?”

裴三冬冷哼一声,“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虚伪嘴脸看着叫人恶心。”

“原来是不屑于此,那干嘛不劝你爹看开呢,何必在乎老谷主将千金谷传给谁,除了君子之名外,那个入不敷出的深山破医馆还有什么好的啊?”

“你别提我爹。那破地方是没什么好,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技不如人有何不甘?”

“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赵瑾哂笑一声,“比不过的那不叫不甘心,叫妒恨。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贵,不甘心,你们配么?”

“赵瑾,你的小师弟似乎比你更得师父欢心啊……”

“所以呢?”

“侠微闭关的那几年,辛辛苦苦撑起凌虚门的可是你,但如今,这掌门之位怕是与你无关了。”

赵瑾挑了挑眉,“我一直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真地想继承师门,不觉得累么?这烂摊子丢给无夜,说实话,我一直歉疚得很,他可是娇生惯养的,为我吃了太多苦。你爹那时候为什么不跟谷主直说呢,谷主说不定会感激涕零地让给他。”

“谁要他让?”

“你真的觉得你爹的医术好过谷主么?”

“当然。”

“一个纵容自己儿子去做盗匪的爹值得你信么?”

“要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他能为药术做的牺牲是孙泽漆永远做不到的。”

“你可真够冥顽不灵的。他裴菘蓝家境贫寒,父母重病不治,是老谷主替他葬了爹娘,养他长大,传他医术,他不思悬壶济世,却叛出师门,为祸江湖,也好意思说什么牺牲?”

裴三冬突然笑了笑,“赵瑾,你是想感化我么?你以为你是菩萨呢?”

赵瑾恹恹打了个哈欠,“本来是想装回菩萨的,大概是连日赶路累疯了,竟然想要渡一渡你这种神抛鬼弃的家伙,我这会儿就应该躺在姑娘们腿上才对。”

“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那就说吧,裴菘蓝到底在哪?”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凌虚门不是号令江湖莫敢不从么,你们自己找啊,慢慢找,总能找到,不过……那孩子活不了多久了吧,撑到今天实在不容易,有十八了么,是何模样了,我倒很想见一见……”

赵瑾一脚踩在他脸上,随手拿出一瓶药朝他嘴里倒,“身子没知觉了,五脏六腑还是会痛的吧,千金谷的新药攒心丹,正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正人君子——非不能为,但不为。”

痛苦的嘶吼声在昭影司盘旋了半日,终于渐渐喑哑。

眼前人已经不成人形,看着他在地上翻滚蠕动,赵瑾眼中并无半分怜悯。他早就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单纯地在折磨他,他瞪着一双鱼泡一样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赵瑾冷冷一笑,“是在咒骂我么?这些年你都能安然入睡我怕什么?这才到哪?你们当初到底如何能下得去手那样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真地一星半点都不觉得愧疚么?”

不满十岁的孩子身量未足,小小一只倒吊在那里,全身血脉一寸一寸插着中空的银针,血一滴一滴被放尽,又从脚底一滴一滴注入,周而复始,遍地殷红。

嗓子早就叫哑了,但银针一根一根拔下来的时候,喉咙还是会一声一声跟着咕噜。眼泪也早就流干了,但体无完肤,无论碰到哪里,瞳孔都还是会随之颤动。

那之后漫长的两个月里,卧床养伤的他所能发出的全部音节只有一个字——疼。

赵瑾拂袖而去,甚至连门都懒得关。一路走到沈临院里,他突然放轻了脚步,屋门紧闭,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倒是屋内先开了口,“坏消息?”

“沈少……对不起。”

“又不是明日便死,这话你留着哭坟吧。”

“你这样跟我玩笑,我倒真怕你是回光返照。”

“放心,我会好好活到最后一天的。”

“沈少,如果当时我能早到半天……”

“哪有什么如果。”

“其实有,我本来前一天就出发了,只是……”

“被女人耽搁了?”

“是啊。”

“我难道要怪一个浪子太过浪荡么?”

赵瑾摇了摇头,“说是女人,多少有点不合适,毕竟再漂亮,九岁也只能叫小姑娘。”

沈临背靠着门,席地坐着,他缓缓抬起头,盯着手里沾血的细布,神色复杂。

“沈少,你信命么?”

“信或不信,由不得我。”

“那就信一次吧,相逢即是因果。”

因果。

沈临攥紧细布凑到唇边,黯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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