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三)
五日后。
春风和煦,艳阳高照。
良辰吉时,正宜出嫁。
林府门前的宾客络绎不绝,鞭炮劈里啪啦响着,夹杂着声声笑闹不停。今日林府女儿出嫁,世家联姻,又是圣上赐婚,真真是热闹极了。
只是这后宅却有些安静了。
“多亏你那姐姐来做这替死鬼,不然,今日嫁去的便是你了。”
“父亲向来宠爱我,怎会舍得让我嫁与那疯子。”说话的人得意地笑了一声,“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父亲一早就安排好了......”
那声音顿了一下,少顷,复冷哼道:“她一个乡下来的,父亲嫌她丢脸都来不及,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了!”
“不过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罢了,嫁去了,还不定能活多久,你何苦同她置气......”
姑娘们娇雀般的声儿一句接着一句,可这话却不堪入耳。
正坐在妆台前阖目养神的林昭慢慢睁开眼,眸底一片清凌。
门窗上的木板挡得严实,这屋里光线晦暗,便连面前铜镜中照出的人影也有些模糊不清。
扶云一面给她挽髻,一面悄悄抬眸向那镜中瞧了一眼。
“那二姑娘是故意在咱们屋的窗下说给姑娘听的。”扶云咬着唇道:“您莫理她。”
“话虽难听,说的却有些道理。”林昭淡淡开口,抬眼看着正拿起眉黛要给她上妆的嬷嬷,“妆随意些,莫要太过招眼。”
“怎么?”嬷嬷愣了一下,“姑娘回来后还未在众人前露过脸,此番出嫁,怎么也要收拾得漂亮些,也省得那些人在背后胡乱嚼舌根,一味瞧不起姑娘。”
“闲言碎语倒是无妨,左不过是嘲弄讥笑罢了。”林昭抿唇摇了摇头,“可若是出了这风头,甩了有些人的脸面,以后这日子怕更不好过了。”
“我回府本已惹了诸多人不快,何必再生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嬷嬷闻言微怔,少顷轻叹道,“姑娘年纪轻轻,竟难得沉得住气。是我疏忽了。”
“此为其一,其二......”
“可是为着镇国公的缘故?”扶云将假髻架在她发顶上,忽然轻声道了一句,“那镇国公只爱美人,姑娘此举可是为了放出林家嫡长女姿容平平的消息去,好为入府后自保?”
林昭将抿过的唇纸放在一边,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不错,确实如此。”
这几日将镇国公的事打听了七七八八。
这淮安府中人人忌惮他,除却举止疯癫外,还有一事——这些年他搜罗了不少美人入府,可那些女子自进去后便再无消息。后来,有人在城郊的乱葬岗上发现了不少女尸,均是伤痕累累,□□之处一片狼藉。
于是这镇国公有独特癖好的事便愈传愈广,京中女子人人自危。
她总是得为自己谋划,找一条退路。
妆容已成,铜镜中映出一个玄色翟衣的女子来。
虽只涂了口脂上了些粉——甚而底下人不怀好意送来的这粉太过于白,显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孱弱。
可纵是如此,却仍旧遮不住那好样貌。反倒是衬出一双清澈眉眼,愈似那春水中初生的一支芦苇,清致动人。
林昭看着镜中的人蹙起了眉,思量半晌,她执起布巾将唇上的口脂擦尽了。
“还有一点,自回来后这淮安府中并未有多少人见过我。”她挑拣着妆台上的东西,“遮了面容,日后若要逃走......也更容易些。”
可进了镇国公府的人,还从没有过逃出去的。
扶云唇蠕动了下,眸光黯淡下去。
“可怜姑娘千里迢迢回来,却是这样的情形。”嬷嬷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乡下待着......”
林昭抬手往脸上又扑了些粉,淡淡出声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以后这话不要再说。”说完,她的手微微一顿,眸光倏忽却暗了去。
“人活着,总不能事事如意......”她看向镜中盛装嫁衣的自己,微微出神。
若真能早知道,两年前她说什么都不会去赶那场市集。
那日也是这样的时节,乡下漫山遍野地开满了春海棠。
她拎着采买好的笔墨纸砚回到屋里时,却不见了夫子的人影。窗下的桌案上压着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纸。
——善自珍重,莫荒废课业。
——勿念。
上面熟悉的墨迹已然干透。
从那之后再未见过,竟连口信也没有托人传回来过。
想到此,林昭眉心便紧紧拢起,心里一阵阵地发堵。
“蓁蓁?”窗下忽地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声,“客人们都在前堂,你不去随你爹爹见客,躲在这里作甚么?”
林昭被这声猛然唤回了魂,没留神,粉便扑多了些。
镜中映出的人脸苍白如纸,□□里瞧见让人背后生津。
柳夫人?她抿了抿唇。
“来的都是些平庸无为之辈,我同他们见甚么!”窗子外的林蓁蓁甚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那些人,连渊哥哥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我才不屑和他们攀谈......”
“胡言乱语!”柳夫人呵斥了一句,刻意拔高声,“今日你姐姐出嫁,要乖巧些,莫给她添堵。”
倒是贴心。
闻言,林昭好笑地弯了下眼眸,执起眉黛迅速往脸上又添了几笔。
镜中之人面色苍白无血色,长眉低垂,真真是一副受气的病弱小媳妇之态,便是往人群中一扔,也是不扎眼的。
门上咣当咣当重重响了几声。
铁锁落下,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春光流泻,暗了多日的屋子可算是亮堂起来了。
“可收拾好了么?”一抹湖绿色的倩影迎着光映入眼帘,柳夫人轻轻晃着纤细的腰肢,脚下裙摆若春花渐绽。她笑得温婉,曼声道:“午时将至,该动身了。”
这光太过耀眼,林昭转眸,朝着春阳微眯起双目。
半晌,她缓缓站起身行了一礼,周身冷意尽敛,垂眸乖巧地低应了声:“都妥当了。”
果然是个乡下来的土丫头。
柳如梅心中冷哼一声,面上笑意却愈深,愈发和蔼可亲起来。
她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眸光落在那张尽显病容憔悴的脸上,惊呼一声,“你这儿的下人们怎么回事,竟将你化成这个样子。”
“可是因为我姐姐不在了你们便轻慢起来?”她挑眉看了眼扶云和王嬷嬷,不悦地轻哼一声,“若是如此,该罚!”
“姐姐虽去了,可我这个姨母还在!”柳如梅柔柔地挽起她的手,转身又对着一群下人们低斥道:“日后若再发现你们轻慢姑娘,必定严惩......”
“夫人莫怪她们。”林昭心中冷笑一声,却亦是敛下眉目,哑声道:“我在乡下呆惯了,贸然进京反倒水土不服,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气色不好,这脸色实在不是扑些粉能掩住的。”
“竟有此事?”柳夫人掩唇叹了一声,眼中俱是疼惜之色,“怎么我们竟半点不知,这帮奴才......”
“我想着不是甚么大病,没几日便也好了,便没有传唤她们,也省得麻烦。”
“那如今......”
“已好得差不多了。”林昭弯了弯唇,软声道,眸光落在她身边早已不耐烦的林蓁蓁身上,笑了笑,“我皮糙肉厚,自是不抵妹妹金尊玉贵。”
林蓁蓁翻了个白眼,冷嗤一声。
“妹妹今日打扮得倒是极美。”林昭顿了顿,又道。
眼前之人今日着了一袭鹅黄色对襟襦裙,妆容精致,高挽的云鬓间插着一支流苏银蝶步摇,随着春风轻轻摇晃着,越发显得娇俏可人。
林蓁蓁冷眼瞥了她苍白的脸一眼,颇为自得地嗤道:“那是自然,这裙子可是今春里新上的款式,又是蜀绣,一张料子要二百两银子。若不是渊哥哥今日要来,我才......”
当朝那个最得宠的三皇子——宋渊?
这林蓁蓁当真是被宠坏了,竟敢直呼皇子名讳。
林昭眸光微闪。
“蓁蓁!”柳如梅警告地看了身边女儿一眼,才转身对她歉意道:“她自小在家被娇惯着,说话实在没个分寸。”
“妹妹率真可爱。”林昭眸光从那条鹅黄色的裙子上移开,唇角的笑意却愈来愈深,“我欣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怪?”
林蓁蓁撇了撇嘴,满眼嫌恶。
“时辰不早了。”柳如梅摇着团扇笑道:“先去前堂拜了你父亲,便该上花轿了。走吧。”
“是。”林昭浅声应道。
一众人各怀心思地走了一程,方绕过回廊,底下人却匆匆跑来附在柳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三皇子......到了......”
细碎的声顺着煦暖的春风飘进了耳朵,林昭转了转手中的扇子,淡淡转眸瞧了一眼。
柳如梅眼中渐渐浮上了些得意的笑,却仍旧勉力忍着,若无其事地摆了下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而后转身曼声吩咐道:“春兴,我尚有些事要办,你送大姑娘去前堂。”说着斜目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林蓁蓁。
林蓁蓁会意,即刻便要抬步跟上。
“夫人。”林昭忽然犹犹豫豫地低声开口,恰止住了柳夫人要离去的步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便是。”柳如梅心中发急,却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转身勉强笑着道:“我自是应的。”
“我自回府后见了妹妹,瞧她生得娇俏心中甚是欢喜。只是相处了没几日便要出嫁,这心里实在难过......”林昭垂下眸,声音低下去,“便想着,这最后一段路可否由妹妹送我一程?”
少顷,她向前几步,竟是拉住了林蓁蓁的手,眼眶微红着,“路上说说话,我总不会太过烦闷。”
闻言,身后的王嬷嬷同扶云俱是一怔。
若说对这柳夫人恭敬是碍于场面,可现下这般,又是为何?
她们二人相看一眼,面面相觑。
姑娘这是——又打得什么算盘?
自来了林府,见过林昭的下人们并不是很多。
她身量单薄,又画得一副病容,此刻当着一群老婆子侍女的面,泫然欲泣,语气低柔,免不得让人生出几分怜惜。
夫人一向最是个温婉贤淑的人,又怎会忍得拒绝。她们如此想着,俱是看向了僵立着的柳如梅。
“娘!”林蓁蓁脸顿时拉下了,甚是嫌恶地一把将林昭的手甩开,紧皱着眉亦看向一旁的柳如梅,满脸不情愿。
柳夫人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了。
蓁蓁倾慕三皇子已久,可那人却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
此番他来接亲是难得的好时机,她想尽了法子将人约到后花园去,本想让她二人就此生米煮成熟饭,当着众人的面将事办了,便是圣上心中发恼,也说不得什么去的。
谁承想,半道上却杀出来个林昭。
这人话已说得这么低三下气,自己若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拒了,这苦苦经营十几年的贤淑形象岂不功亏一篑?到那时老爷若再厌弃了,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微风习习,身侧的一株桃树上扑簌簌落下一阵花雨来,林昭偏了偏手中团扇,略略瞥了眼脸色发黑的柳如梅,掩在扇下的眉眼却泛了冷意。
——既爱演这姐妹情深的戏码,她自然是......奉陪到底。
“对了,方才夫人瞧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林昭将这两人间的眼神交错摆到了明面上,她故意低叹一声,懊恼地垂下眼睫,“是我不懂事了,若是有事,就算了......”
“当然!”林蓁蓁心心念念着宋渊,十分不耐烦抬步便要离开,“我自是有事要做......”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乱糟糟的,能有何事?”柳如梅扯住林蓁蓁的袖子,将人拉了回来,笑得情真意切,“说笑了。”
今日这场面,姑娘们本该陪着出嫁的姐妹,能有什么要紧事做?若是现下离开了,日后事发,反倒给人留下了话柄去。
她打碎了一口银牙往肚里吞,“既如此,你便陪着去吧。”
“母亲,我......”林蓁蓁愣住。
柳如梅却将人往前轻推了推,咬着牙催促道:“快去吧。”
几朵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手上的虎口处,林昭轻轻捻着,深深地看了这对母女一眼,弯眸浅笑,“多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