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婉者顺也

第一百三十四章 婉者顺也

不要有主见,不要有野心,不要有欲望,更不要自作聪明。

要美丽,要柔顺,要优雅,要贤良,要对外界施加的一切欣然迎合,要变得讨人喜欢。

所以她懂要装作不懂,无畏的时候要装作柔弱,厌恶的事情不能表露,欢喜的东西不能索取。

所以明明心里什么都清楚,场面上却要求表现出一副懵懂愚笨的样子对人施以恭维崇拜,美其名曰纯洁贞静。

她明明不喜欢这样,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巴氏的婚俗谨守旧日诸侯的规矩,比之六礼,更重视的是合卺与告庙。

昏礼当日,卓婉受揖入门,与巴无羁交换媵女与御,先祭黍肺,又行过共牢合卺之礼,巴无羁便出门离去了。

卓婉依礼制,在婚房独居过第一夜,次日拜见过公子阜与丛氏,就被迁居到一处只有女眷服侍的院子,不得随意走动。直至过三个月去宗祠告庙之后,她才可以自由出入,夫妇才能合房共居。

高门里森严繁杂的礼制,巴人迥异的习俗与性情,喜怒不定的君长和小叔,盘根错节的家臣和族亲……

刚刚崛起的卓氏与辉煌了上百年的巴氏相比太过渺小,卓婉理所当然的感到害怕,她不肯褪下蜀人的衣衫,也不肯改变在蜀地时候的习惯。

仿佛这样,她就能告诉周围的所有人,她的身后是临邛卓氏。

她卓婉,不好惹。

卓氏,也不可轻视。

然后有一天她收到临邛的家书,父母在信中责问自己,为什么成婚已近半载还未与少君同房,如此下去何时才能诞下嫡子,是不是她的性情过于锋利,所以才迟迟拢不住夫君的心。

卓婉能有什么办法,她嫁入巴氏还未满三月便传来怀贞夫人过世的消息,一时间巴郡局势动荡,暗流汹涌,人人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另一方面,怀贞夫人是巴无羁的嗣母,两人匆匆行过告庙之礼,便又分居守丧。直至卓氏传信之时,她们至多不过是打过几次招呼,一起沉默的吃过几餐饭而已。

她写信向在成都的姑姑求助,姑姑告诉她夫妻之前最重要的,是“同心”二字。

在巴无羁对她不了解也不在乎的情况下,她需要做一件事,来引起对方的注意。

“哪怕做错了也不要紧,重要的是态度。你要让他知道,自己是忠贞于他的。”姑姑如是说。

于是她就在巴无羁受到压制之后,“抱着替夫君出气的目的”主动去挑衅了那个有着巴山血脉的咸阳使节。

虽然她被人家反过来被摆了一道,还惹得巴无羁不快。但至少,她终于有了一个能向他表明心迹的机会。

她为自己鲁莽的做为道歉,并告诉巴无羁,家族正逢多事之秋,他们既结为夫妻,理应携手同心,她只是想帮他的忙。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巴无羁笑,他十分客气而诚恳的向自己致谢。虽然他依旧婉拒了自己的提议,但至少,从那以后,他们会偶尔交谈几句,不再仅止于寒暄。

以退为进,大智若愚,姑姑教导得没有错,她确实达到了目的。

可卓婉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她常常会想起传闻里那个狼子野心欺师灭祖,以一人之力搅得整个江州人心惶惶的隐卫无痕。

那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他并没有卓婉想象中的那种阴鸷冰冷,相反,那人嬉皮笑脸举止轻浮,却能够在不动声色间挖好陷阱,好整以暇的在旁等着猎物往里跳。

原来这就是巴氏最大的祸害,原来这就是少君最大的威胁。

他无需隐藏自己的强大,也用不着掩饰自己的锋芒,少年得志,文武双全,肆意张扬。

他是多么的耀眼啊。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要被迫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呢?

带着潮气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黑云滚滚似浪,浓雾沉重如裹。卓婉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心灵漫无目的的奔走,想要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茫茫白雾间,依稀有一座亭子。

她慌不择路的跑了进去,一抬头,正撞上一双带着细长疤痕的眼。

“……叔叔。”她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嫂嫂。”青年微笑颔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帕:“你的脸上,沾了雨水。”

卓婉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摸了摸脸。

凉亭外,山雨将落未落。

“叔叔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雨。”无痕环手倚在柱子上望天:“我估算了一下,按照现在的速度,下雨之前我可能走不到清乐居,于是决定先找个地方等着,雨停后再回去。”

卓婉感到疑惑,她抬起头,望见青年的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

“嫂嫂有没有想过,叶某满世界的到处跑,想去哪就去哪……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叔叔说什么?”

“我在说嫂嫂心里正在想的事情。”风愈发大了,无痕站直身体,伸着双长腿坐在凉亭中央的石台上:“你不是第一个用这种眼神看我的人。”

巴无羁,巴无咎,韩绣,朱鸾,怀清台的婢女们,以及那个被她夺取了名字的叶家七姑娘……

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微表情,他们的小动作,以及他们看似无意的语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

她叶子栖,早已成了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异类。

无论她再怎么装傻扮嫩,也融不回去。

可是她不后悔,无论倒回去几次,她还是会这样选。

她已没有别的路。

“嫂嫂想得太多了,像您这样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叶子栖环起手挡风,她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些再随意些,却不知这副表情反倒激怒了对方。

“叔叔这样讲话,不觉得自己过于傲慢了吗?”浓墨般的天空突然打了个闪,天雷滚滚而至,骤雨倾盆,卓婉横眉怒目,甚至忘记了要装作害怕。

反倒是那青年隐卫被震慑住了,脚一蹬直挺挺的从石案前站起来,一脸无辜的摊手道:“哇哦嫂嫂,冷静一下,我可不是你的敌人呐。”

无痕确实不是卓婉的敌人,倒不如说,卓婉嫁到巴氏后,办成的唯一一件对母家有益的事情,还是无痕促成的。

“是妾身失言了,叔叔勿怪。”卓婉压下性子,垂眸道:“关于铸甲的事情,还未曾谢过叔叔。”

“不必,各取所需而已,卓氏也帮了我的忙。”无痕走到亭边,隔着一步的距离与卓婉并肩听雨:“我没有傲慢,倒不如说恰恰相反,我很自卑。”

“强大而不察,有所得而不自知,这就是傲慢。”

叶子栖一怔,卓婉仰头看着亭外雨幕:“不必低头迎合,不需掩盖真性情,不被外力掣肘,可从心而行事。这些叔叔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更多的时候,那些不被看好的可能性,会在刚刚显露的时候,就被人扼杀。”

无痕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了卓婉一眼:“嫂嫂,只沉湎于自己的苦处,而忽视了他人的困境,这也是一种傲慢。”

你又懂得什么!卓婉猛地回过头,猫一样的眼睛瞪着环手而立的黑衣青年。

“我不曾身处在嫂嫂的困境里,所以不知嫂嫂的苦处,也不敢妄加评断。”青年心平气和道:“但是好在,这里是巴山,是一个可以保留很多可能性的地方。”

“先师曾有言,天下男女,凡有才德者,皆可立身于世,无需凭借于外物。”

“天下……男女?”

“巴山清夫人,也是个女人。”无痕向前一步,将手伸进满天的雨里:“正因为她如此坚持,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也不退缩。所以今天的巴山才会有……”

“我。”

无痕弯了弯嘴角,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柔和。

卓婉迷惑的眯起眼睛,不明白为何这个男人会再这样的语境下莫名其妙的提到他自己。

无痕也没有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时间,他感到雨势在减小,收回左手在衣袖上蹭了蹭水。“所以想在巴山得到真正的尊重,嫂嫂大可不必依托于这身衣服。”

“所有的外物都是幌子,只可临时凭借不足以长期依赖。嫂嫂真正的力量,不在于那些,而是来自于,这里。”叶子栖以手指心,肃穆的看着卓婉的眼睛。

“叔叔……为何要同妾身说这些?”

无痕没有回答,只说道:“韩述之,很好。”

“在整个巴氏大宅里,无论是聪慧,还是正直,都没有人能及得上他。”

“只要你立身持正,以礼相待。他……雨停了。”

无痕停住话头,踏过积水走出凉亭。

“嫂嫂放心,今日,我从未见过你。”他说。

卓婉轻声致谢,无痕随意的挥了挥手当做告别。

巴山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卓婉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寂寞单薄。

“叔叔。”卓婉忽的叫住他。

“你是不是……真的……”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骗你的。”无痕回过头,又露出了那种危险恶劣的笑容:“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有很多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习惯性的抱起手臂,左手触碰到右侧衣袖上的一片水渍。

那一刻,叶子栖终于顿悟。

阿三身上的划痕,在尸体右侧。

所以,她大概率是用左手划上去的。

这本该是惯用左手的叶子栖最先发现的一点,但因为尸检结果并没有表明阿三是左利手,所以她才一直逆着自己的思维习惯反推。

这才迟迟没有进展。

叶子栖将双手反剪在身后,她想起勘测现场时在阿三拇指内缘发现的磨损,于是也学着用拇指在自己的后腰出划出和图像一致的痕迹。

第一笔,落在最右侧。六爻的摆放从右至左,与正常阅读的方向一致。

是她之前推反了。

叶子栖拿着新得出的结果跑着去找韩显,韩叔接过竹简看了一眼:“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此卦名蛊。”

蛊毒,正是阿三的死因。

黄昏的光透过门缝照进室内,巴无羁伸手挡住眼睛,透过指缝看到了门边上那道红色的身影。

“……述之?”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撑着身下的干草垫站起来:“你怎么……”

“公子,时间到了,小臣来接您回去。”

“……已经除服了吗?”

浸泡着兰芷的温水流淌过巴无羁的身体,侍女带着木槿叶子味道的手搓洗着他的头发,一袭红衣的年轻男子跪坐在浴桶边缘,修长纤秀的手执一柄剃刀,替他刮去脸上冒出的胡茬。

“现在公子可觉得好些了?”韩陈松开挑着巴无羁下巴的手,放下剃刀转而执起一面镜子到他眼前。

巴无羁虚着眼睛点点头,被漫长和绝对的黑暗剥夺的五感一点点恢复,他迟钝的转着眼睛,哑声问:“叶子栖,我知道她会无事……有什么新的动向吗?”

“您被幽禁的第二天栖小姐就已转危为安,听说她在在议堂上寻住了吕先生的错处,挑唆了君长和吕氏的关系,两位主子一时间下不来台,叫她走脱了。近来的几天,她各处奔走与学者论道,似乎是要编书。”

“哗众取宠的野猴子,就该叫她一直被关着,关到死的。”巴无羁咬牙切齿道。

韩陈微微皱眉:“公子这次太过莽撞了,如今风云变幻,各方势力缠杂不清,当养精蓄锐静观其变才是。”

“若斩来使,必将开战。”巴无羁疲惫闭了闭眼睛:“到时候生民涂炭,山泽田顷化为焦土,是下下之策。”

韩述之沉默片刻:“公子,那不是开战,是谋反。”

“对,是谋反,但父亲从来都不这样觉得。”巴无羁披衣起身,跨出浴桶,寝间的架子上,挂着一套吉服。

“丧期已过,公子今夜该到婉夫人那里去。”

巴无羁一拂衣袖:“我刚出禁闭身体不适,过几日再说吧。”

“过几日是哪日,还请公子说个分明。”

巴无羁诧异的看着韩陈,红衣青年上前一步,向巴无羁拱手道:“与卓氏的联姻,关乎巴蜀的稳定,公子贵为少君,还请负起责任。”

“述之,我……”

“公子,大局为重,您筹划良久,难道要因一时之私而前功尽弃吗?”

巴无羁重重锤了一下桌子,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露出那种很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那种不安又迷惘的神情。

“述之,我问你,我比公子陵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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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迹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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