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残月当头，凄冽寒风簌簌。山林中黑影绰绰，嘶哑的乌鸦鸣啼响彻整个乱葬岗。万木倾伏，枯枝纵横，宛若一张黑色巨网包裹山头。
匆忙凌乱的脚步声蓦然响起，黑色人影跌跌撞撞冲出阴风阵阵的洞口，向着山林深处疾步远去。
浑身燥热难当的魏无羡觉得真真是流年不利。本来他正在伏魔洞内苦思冥想让温宁醒过来的方法，多日未眠连翻折腾本就身心俱疲，便也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没料到竟是与他诀别许久的汛期再次做客。
自他修习鬼道至今，作为天阳的汛期就未再显现，若不是身上依然笼罩着属于强大天阳的酒味信香，连魏无羡自己都要以为自己变成了和仪。不过汛期这东西本身就麻烦得紧，失去金丹后更是无法利用灵力驱动静心丹抑制。没了就没了，魏无羡觉得并无不适后索性忘至脑后，连温情都忘了告知一声。
现下似被灼火燃烧全身，内心有什么在疯狂怒吼着，想要寻找发泄口。此刻就算温情有办法帮他怕也来不及，到时不是他被汛期逼至七窍流血而疯癫，就是他走火入魔大开杀戒，温氏众人被他手刃剑下。骑虎难下之际，魏无羡咬牙切齿默念了好几声岂有此理，挣扎着拖起高热无力的身体向洞外奔去。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汛期信香彻底爆发前离人远远的，免得伤及无辜。
一头栽进冰冷的湖水里，凭着极好的水性憋了会儿气，感觉萦绕周身经久不散的燥热减轻了几分方才破水而出，鼻间已然嗅到发散开的醇香美酒味。魏无羡暗自庆幸已经离开伏魔洞，若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这般情况下，魏无羡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泡冷水。
蠢归蠢，好歹有效果，冰凉湖水包裹着如火的身躯，躁动不止的心跳像是慢慢被抚平。但魏无羡却眉头紧皱，深感不妙。
湖水愈凉，身躯愈热，狂躁被压下后升腾起难耐的欲望，轻纱拂过心头般瘙痒难耐。汛期的天阳是没有办法被这样平复的，若是得不到纾解，血气攻心，发疯发狂还算轻的，重者甚至经脉膨胀，爆血而亡。名门世家子弟从小佩戴静心丹缓解抑制，而普通百姓多是和仪，亦用不着思考这些问题，故魏无羡对此情况也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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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年少之时，他便感受过这股似能冻结血脉的冰寒。
此乃云深不知处，冷泉。
在那泉水中央，一人披散着黑发背着满天月色伫立其中。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却不妨碍魏无羡凭着记忆描绘出那冷若冰霜寒入骨髓的俊颜。淡若琉璃的双目注视着他，唇微启，开口道出了什么。
【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和谐】
这情人遥夜，缠绵缱绻之际，他脑中想着的是谁？！
怕不是自己被许久未至的汛期弄得痴傻了，竟是把主意放在了蓝忘机身上！那可是蓝湛，从小和他不对付的小古板，在射日之征中更是逢面一言不合便不欢而散，甚至前不久还冷着脸想要把他带回蓝家关禁闭。
最重要的是，蓝忘机就算再美，他也是个天阳。
魏无羡心惊胆战地想要警醒自己，却发现越是想把某人从脑中抛开，那人的脸越是清晰浮现。与他相遇后的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昨日。蓝忘机的一字一句，举手投足，他竟是都记在了心中。
……他对蓝忘机竟是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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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想到那人，熟悉的信香便扑鼻而来。
灌木丛入耳的沙沙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魏无羡下意识伸手提上裤子，猛地转过身，睁大了双眼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蓝湛！」
踏月而来之人一身『披麻戴孝』的白衣，标准的卷云纹抹额，手中避尘宝剑周身萦绕着莹莹蓝光。
正是蓝忘机。
他冰冷如霜雪的脸上难得显出慌乱的情绪，瞪大的双眼与魏无羡对上后立刻瞥开，避尘光芒消散收回到剑鞘中，手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后将什么东西扔向水中的人。
「这是静心丹，你……快些服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蓝忘机的声音也不复平日般沉稳淡然。魏无羡下意识接住玉瓶，神智被丝丝缕缕飘荡在空气里的清冽檀香侵蚀，下意识迸放出压制许久的浓郁蜜香来抵抗。整个湖泊顿如金浆玉液，浸泡其中的人裸露在外的肌肤赤红一片，根根经络暴起，嘴唇松开后殷红一片。魏无羡紧闭双眼深吸几口气，想要和拥有这股檀香的天阳生死相搏，最好能把对方打趴在地血溅当头的念头一闪而过。蓝忘机淡色的双眸在眼前闪现，挣扎着让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魏无羡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蓝忘机也没好到哪去。天阳的本性在提醒着他同性相斥。一个正在汛期的天阳在面前，身体本能想要拔剑决斗，内心却有声音在告诉他，那人是魏婴，是他心心念念的魏无羡，生生将他暴起燃烧的血液压制下去。
而此刻，魏无羡汛期失控，那属于对方的醇香玉酿的信香挑战着他的自制力。蓝忘机震惊于魏无羡明显不正常的汛期，张张嘴，沙哑着嗓音道：「魏婴……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蓝忘机皱起眉，只觉酒味更加浓郁。正想着如何开口，一只手拉住他的脚使着巧劲用力一拽，没有任何防备的他便被拉进了水中。
一入水，带风卷水的拳头就迎面而来。湿透的头发遮住魏无羡的脸，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手下却是用了狠劲。蓝忘机侧头闪过，想要抓住他，魏无羡双腿并用踩在旁边的巨石上，用力向旁蹬去，右手再次袭向蓝忘机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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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抹额被抽下的瞬间，蓝忘机更是用劲把人抱入怀中。直到耳边传来嘶嘶抽痛的声音，才蓦然醒悟放开了他。
蓝忘机脸色青白，五指收紧，骨节用力隐隐泛出白色。魏无羡异样的反应让他不能抽身离开。对方此刻明显神智不清，怕是也无法自行运转灵力催化静心丹。虽然在嗅到熟悉信香后他便施法封住了这里，但因自身也是天阳，光控制住暴戾的冲动已是不易，若再被拉入汛期，到时他二人之间，只能落得生死相搏的下场。
蓝忘机含住静心丹默念心法，伸手抬起魏无羡的下巴，深深望了他一眼后闭眼印了上去。舌头撬开尚未闭紧的大门，顺势把口中丹药推了进去。幽幽蓝光在二人唇瓣间闪烁，随着一起进入口中的灵力融化了丹药，温柔抚慰着躁动的经脉。
枯竭许久的内核被一股久违的灵力填充，仿佛所有苦痛都被包容住，柔和温暖。魏无羡颤抖着伸出舌，下意识追逐让自己平复下的根源。
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体内充满灵力飘然欲仙的感觉了？茫然间，身体里的足品木动已然平复，沸腾的血液被冰凉尽数压下，模糊许久的神智也逐渐恢复。
眨眨眼，涣散的瞳孔找回原本的神采奕奕。魏无羡瞪大双眼看着面前放大的熟悉俊颜，舌头打结不知所措，手指蜷曲搭在白衣上，竟是震惊到忘了动作。
感到怀中人的体温不似开始时滚烫，蓝忘机正准备松开手，睁眼却发现魏无羡瞠目结舌地瞪着他，顿时如火烧眉毛，往后划去。魏无羡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他，却被对方发觉了动静。蓝忘机伸手握住腰间的避尘，蓝光一闪，水花四溅，生生在魏无羡与他中间劈出一道水幕。
被莫名其妙溅了一脸水，魏无羡一点儿也不恼，反而被蓝忘机难得一见的惊慌失措挑起了兴致。他随手抹了把脸，道：「蓝湛，你怎么会在这里？刚刚你这是……」
蓝忘机：「……」
魏无羡眉开眼笑，继续口无遮拦道：「蓝二公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这样的心思？难道我在你们蓝家听学时就……」
蓝忘机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魏婴！」
魏无羡接道：「在在在，我在这儿呢，含光君有何贵干？」
蓝忘机：「你……没事了吗？」
知道蓝忘机所指的是汛期的事，静心丹显然是发挥了作用，尽职尽责压制住了本能。但这场暌违许久的汛期并不是轻易就能结束的，不发泄出来迟早憋死，到时候他可能就是下一个百家笑柄。
此时只要请蓝忘机回避一二，由他自己纾解，半个时辰后即可恢复，以蓝忘机的品格绝对不会把今日之事到处乱说，但魏无羡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他忆起唇齿交缠的甜蜜。古书上都说天阳会互相厌恶彼此的信香，但他偏偏觉得蓝忘机周身淡淡优雅的檀香沁人心脾，总能挑起他的冲动，惹得他不撩拨撩拨这个小正经就不舒服。
原本以为无疾而终的恋情，在今日突然有了生长的迹象，此时不抓住更待何时。
魏无羡下定决心，伸手划到蓝忘机面前。水幕已失，再无任何遮挡，蓝忘机依旧冷若冰霜的脸上显出心如死灰的绝望，直看得魏无羡心口泛酸，心疼地想要好好抱抱他。
轻吻唇瓣，魏无羡凝视着蓝忘机的脸，时光匆匆，蓝忘机却一如初见。想着这么好的一个人喜欢自己，霎时间便觉得什么都能挺过去。
【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和谐】【和谐】
从来没有如此接近。
山高月小水茫茫，我心迢迢君自往。
魏无羡沉吟几声颤抖着释放在水中，脱力地靠在蓝忘机身上，累得半眯眼睛。半晌，他举起手中之物，哑声笑道：「这不是蓝湛你的抹额吗？当年你可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这抹额有何含义，如今可否请含光君为我解答一二？」
听出话中的调笑，蓝忘机不动声色取过抹额，飞快地在魏无羡双手手腕上绕了几圈握在手心，才道：「抹额意寓『规束自我』……只有在心悦之人面前可取下。」
手中缠绕之处顿时如同火辣辣地烧，魏无羡红了半张脸，想到自己曾经在清谈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扯下过这意义深重的抹额，就像是当众像蓝忘机表了心意般，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片刻他又恢复原样，甩甩手腕示意道：「都这样了，蓝湛你还准备忍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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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
耳边传来的话语沉稳沙哑以及淡淡的温柔，那是蓝忘机的声音。
心中暖洋洋的，今日之前许久都没有这般情绪了，魏无羡下意识寻找对方的唇，在脑中烟花四放，飘然欲仙时贴了上去。
火堆燃起，周围的一切都像有了生命般晃动起来，影子逃窜到森林深处，不见踪影。
魏无羡身着白色单衣靠在蓝忘机身上，手指把玩着落下的抹额，不语。像是明白对方的心思，蓝忘机也只是伸手挑挑火堆，时不时加上树枝让它烧得更旺。
两人静默片刻，最先开口的还是蓝忘机，他一如既往的直戳魏无羡痛处，但今日却加上了不再掩饰的忧心：「魏婴，放弃鬼道，和我一起回云深不知处，我会帮你寻找抑制的方法，再这样下去对你不利。」
互通心意后魏无羡自不会为了这几句话而生气。沉默许久，他摇头叹道：「蓝湛，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相信你绝不会害我。但我实在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身后还有那么多温家的老幼，若是我都不能护着他们，他们会被怎么样，你应该清楚。」
蓝忘机默然不语，却抓紧了魏无羡的手，骨间泛白。
手指传来的疼痛微不足道，蓝忘机满脸肃然的神色反而更让他难受。沉思许久，魏无羡抵住蓝忘机的额头，凝视着那双淡色双眸：「等我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就去找你可好？」
蓝忘机道：「不好。」
魏无羡一愣，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蓝忘机道：「为什么？蓝湛你不会吃干抹净就不认了吧？！」
听闻此话，蓝忘机伸手轻捏了下魏无羡饱受摧残的腰，在对方差点跳起之时按下，慢条斯理帮他理好散开的衣衫，才再次道：「不是。」
蓝忘机的表情与平时无甚差别，魏无羡左看右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细长的手指划过颈项间，他顿觉心跳如鼓，喃喃问道：「那是如何？」
蓝忘机拾起一旁坠地的抹额整齐叠好放入魏无羡的手中，道：「我陪你。」
似乎觉得三个字没说清楚，蓝忘机顿了顿又开口：「你在哪，我在哪。」
乱葬岗的风依然寒冷凛冽，明月被乌云遮盖不见辉亮，黑暗寂静笼罩山头。
魏无羡全然不觉，手中点点星火燃上心间。
他知道，他再也离不开蓝忘机了。
。